也不看王子一眼,一推侍者,举步向前。
不。
泰尔斯轻蹙眉头,却心中一畅。
至少,他还有能做到事情。
“廓斯德大人,你认识列维·特卢迪达吗?”
廓斯德的脚步停了下来。
泰尔斯向马略斯三人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自己跟上,与独眼龙对面而立。
“他是再造塔大公之子,今天也来参加宴会了。”
廓斯德眯起独眼,细细打量着泰尔斯。
“特卢迪达……”
崖地公爵不屑轻哼道:
“某个无耻的北地混蛋生了不少儿子,还有不少杂种。”
“天知道是他哪个儿子。”
“天知道,是不是他的种。”
听着对方对特卢迪达带着感情色彩的确认,泰尔斯若有所思。
再造塔与北境相邻,关乎两国边防。
但它其实有更多的山地领土,与南垂斯特家的崖地领接壤,同在叹息山脉中生存发展,相互对峙。
(“就是俩懦夫,隔着一道大峡谷,窝在两边峰顶上,隔空对骂:有种你过来啊!”——一边不屑地挖鼻孔,一边无聊地旁听俩小孩上北地历史课的尼寇莱。)
泰尔斯靠近一步,强迫自己不去看廓斯德被伤疤覆盖的左眼,轻声道:
“列维央我帮忙,要买点儿吃的,带回家去。”
吃的。
独眼龙微微一动:
“粮食?”
泰尔斯没有工夫去感慨对方的反应,点了点头:
“秋收已过,而冬日将临。”
泰尔斯看向独眼龙,两人眼神交汇。
六年后的第一次,廓斯德转过身,正眼看向了泰尔斯,眼中思绪流转。
如同这才是他们的重逢。
泰尔斯笑着举起手,示意对方先行。
两人踱步前进。
“但我想,不止是粮食。”泰尔斯淡淡道。
廓斯德眯起他的独眼。
泰尔斯微笑着点点头。
他们一者长住北地,一者领土接壤。
均有所悟,不必尽言。
作为埃克斯特西南边境的领土,再造塔坐落叹息山脉,易守难攻,安稳太平,还有矿产丰厚,获利不菲。
但同样囿于地形,他们分封复杂,封臣零落,更兼耕地稀少,土壤贫瘠。
偏偏最近几年,他们又吸纳了不少因王国内日渐增多的地方冲突而逃来的移民。
每年的绝日严寒,对再造塔的领主而言,都是一场考验。
让他们不得不长期交易矿产与冶金等产出,进口粮食。
“放在以往,有威兰领的奥勒修和黑沙领的伦巴在侧,”泰尔斯漫不经心,却眼神精明:
“三大领地盟约紧固,关系甚笃,姻亲往来,同气连枝。”
“再造塔自有办法进口补给,存粮过冬。”
当然,若肯付出代价、放下尊严、拉下脸皮(算是特卢迪达大公的个人特长,在北地深受鄙夷),强大的龙霄城与产粮的烽照城,也不是不能屈尊降贵,帮衬一二。
“但现在……”
廓斯德听着他的话,表情微动。
泰尔斯轻嗤一声。
自努恩王薨逝,查曼王加冕……
龙霄黯弱,烽照怯缩。
至于祈远、戒守、冰海、麋鹿、哨望等地,要么鞭长莫及不解近渴,要么各怀鬼胎事不关己。
但更可怕的是,再造塔的邻居——黑沙领已在查曼王的率领下,异军突起,野心昭彰。
于是乎,埃克斯特境内的天平就此失去了平衡。
而黑沙领的伦巴,威兰领的奥勒修,再造塔的特卢迪达……
埃克斯特南方,曾经三位一体,同仇敌忾,北拒龙霄,南面星辰的三位大公……
摩拳擦掌,虎视眈眈,一十八年来让复兴宫与断龙要塞提心吊胆的三大北地家族……
早已分道扬镳。
貌合神离。
泰尔斯与廓斯德慢慢踱步,两人都在思考。
“所以他们转而找你?找璨星王室?”廓斯德寒声道。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开动脑筋:
“按照我的理解,狡诈如特卢迪达,他们不会轻易押宝,”星湖公爵轻声道:
“应该是一面陪着笑脸与伦巴握手,继续从老渠道交易购粮,仿佛一切照旧。”
“另一面,则像今天一样,从包括星辰在内的渠道分批储备,减少压力,日积月累,以备不时。”
独眼龙冷哼一声:
“他们历来两面三刀,我不意外。”
“如果是真的,那肯定至少六年前就开始干了。”
泰尔斯颔首:
“若要从星辰运货到再造塔,还要避开黑沙领的话,就不能走北境。他们要么直接从东海领过海路……”
廓斯德浑不在意地接过话题:
“要么走陆路,通过我的领土。”
泰尔斯叹了口气,点点头:
“崖地。”
“走私。”
廓斯德若有所思:
“但是既然找到你头上,那一定是……”
下一秒,独眼龙倏然变色!
他猛地扭头:
“你回来之后,自由同盟的战事怎么了?”
“北方佬们输了?”
泰尔斯在心底暗叹一声。
这家伙反应真快。
就算他自己,都还是通过逼问基尔伯特,才从外交司和秘科那里,拿到一些关于北地的零星消息的。
“不,北方佬不可能输,”廓斯德旋即反应过来,神情凝重:
“所以一定是……伦巴赢了?”
泰尔斯心情一重。
他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
“我这么说吧,结果尚且不明。”
“但查曼王……优势很大。”
这个消息让廓斯德沉吟良久。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好心放过再造塔的货物,以增加他们的底气,抗衡黑沙的那位国王?”
“为星辰日后,削弱大敌?”
泰尔斯盯着对方的独眼,沉默良久。
正是眼前的这位公爵,六年前横冲直撞,在国是会议上领头逼宫。
也正是这位公爵,六年前怒目狂言,在泰尔斯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不,只是提醒你。”
泰尔斯淡淡道:
“这是个机会。”
“更是个筹码。”
独眼龙神色微动。
“如果再造塔真的有这样的计划,那你大可以设卡拿要,恐吓勒索,甚至派出专人,半道劫杀。”
特卢迪达当年在英雄大厅里替他说话,促成选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泰尔斯只是晃了晃脑袋,就挥去对锅盖头大公的由衷歉意:
“反正有利可图,何乐不为。”
这一刻,廓斯德看他的眼神变得有趣起来,多了几丝生机活力,不再那么冷厉漠然,生人难近。
可泰尔斯话锋一转:
“但你也可以一路放行,甚至主动增援加码,让他们越来越依赖于你这条补给线的好处——过去数十年,努恩王就是这么对付麋鹿城的。”
泰尔斯冷冷道。
廓斯德眼中的玩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
“先疏通路障,重订商道,慷慨输送,大力支援。”
泰尔斯轻轻伸手,在空中慢慢收拢:
“待到对方习惯沉醉,依赖甚深,再慢慢收手,温柔扼颈。”
他倏然握拳!
“就这样,麋鹿城左右为难,任人宰割,被龙霄城压制得服服帖帖,毫无还手之力。”
廓斯德狠狠皱眉。
泰尔斯放下手掌,抬头微笑:
“一进一退,或攻或守,意欲何为,皆在于你。”
星湖公爵快意一礼:
“逐圣日愉快,廓斯德大人。”
至少,这是他当前能做的事了。
泰尔斯在心中黯然道。
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独眼龙在背后低声开口。
“所以。”
“天生之王,”廓斯德略一停顿,独眼微眯:
“你从他那儿,习得了很多?”
天生之王。
泰尔斯的心情无来由地束紧。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看着努恩王淡漠伸手,露出那枚“凯旋”指环。
“不。”
不知为何,泰尔斯下意识地否认,斩钉截铁:
“我跟他认识的时间,还不到一天。”
“谈何学习。”
廓斯德步伐悠然地走到他面前,盯了他很久。
他这才幽幽开口:
“为什么?”
尽管对方指代不明,但泰尔斯知道他想问什么。
“作为谢礼,”泰尔斯抬起头,笑容依旧:
“谢谢您六年前对我的坦诚。”
公爵多少带着真诚地道谢:
“确实,这六年里,我见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
坦诚。
廓斯德依旧深深地盯着他,一语不发。
仿佛泰尔斯是一尊大石,而他要用眼神细细雕琢。
“六年前,在北方发生的事情,那改变了一切,对么?”
改变了一切?
泰尔斯神思一黯。
“是啊。”
“天生之王已经不在。”
努恩七世。
随着年月渐过,影响日显,泰尔斯越发感慨:
那天凌晨,埃克斯特王国失去的……
不仅仅是一位国王。
想起那位不世霸主如在昨日的音容笑貌,少年恍惚道:
“而广袤大陆上,十头曾经牢牢拴在他手里,俯首帖耳、压抑本性的嗜血凶兽……”
“正争相出笼。”
“饥不择食。”
“不死不休。”
按照老乌鸦的观点……
可能还会祸及邻人。
贻害无穷。
廓斯德紧紧地盯着他。
“不。”
“你没看到吗?六年前,影响西陆的不仅仅这一件事。”
泰尔斯回过神来,一阵疑惑:
什么?
“比起某位喧嚣一时的国王,入土进棺……”
廓斯德缓步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
“更重要的是……”
下一刻,独眼龙眼眸一缩,泰尔斯只觉下巴一紧!
只见廓斯德的左手轻捏着泰尔斯的下颔,将王子的脸托到眼前。
不远处,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一震,就要上前阻止,却被马略斯按住。
“六年前,一颗年轻的星辰,历经洗练,褪却尘晦。”
星湖公爵惊愕不已,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独眼贴向他的瞳孔,听着廓斯德低沉微妙的嗓音渗进他的耳膜。
“冉冉升起……”
那只可怖的眼眸里,仿佛藏有峰峦无数,巍巍而立:
“奇光潋滟……”
峰峦随着主人的话语,冲开迷雾,直入云天:
“熠熠生辉。”
一秒。
两秒。
三秒。
被对方眼中峰峦震住的王子突然惊醒。
糟糕,众目睽睽,这要是被人看到了……
自觉不是小孩子的泰尔斯老脸一红,他甩开廓斯德的手指,退后一步,尴尬十分。
“您……那个……我……不行……”
身后的多伊尔和哥洛佛面面相觑,马略斯则狠狠皱眉。
但崖地公爵却不依不饶,稳步向前,颇有咄咄逼人之势。
“少星归位,”廓斯德面色沉着,开口却是古色古香:
“日日更新。”
直到独眼龙语调一变,如水流突变,湍急惊险:
“何时得至中天,闪耀银河?”
得至中天,闪耀银河……
星湖公爵心里咯噔一下。
泰尔斯稳住步伐,平息突然而来的恐慌。
“您的古帝国文法造诣深厚,”王子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避开对方意有所指的话题:
“可惜,文法非我所长。”
廓斯德站定脚步,不顾旁人惊疑的目光,独目紧紧锁死泰尔斯。
几秒后,他沉沉一笑:
“情有可原。”
崖地公爵发出令人不安的冷笑:
“若君王文武全才,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样样精通。”
“那还要我们这些封臣做什么?”
泰尔斯努力不把这句话往深意无数的歪处理解,尴尬之中草草作答:
“所以我们各司其职,共为星辰?”
廓斯德眯起眼睛:
“那么你答应了?”
“我们的提议?”
泰尔斯又是心中一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公爵板起脸,用余光瞥了瞥四周的人:
“什么提议?”
廓斯德眼神一冷,退后一步。
但他随即环视闵迪思厅四周,心有所感,嘴角翘起。
“当然,呵呵呵呵,当然……”
廓斯德先是轻声淡笑,随后扬声冷笑,狂傲自现:
“没有提议。”
“没有!”
看得泰尔斯略有不安,心中惴惴。
一秒后,笑够了的南垂斯特公爵低下头,独眼深邃,直入人心:
“只有征途漫漫。”
“沧海茫茫。”
他寒声开口,目光逼人,语气里却饱含无比异样的满足:
“而你不得不走。”
“被迫起航。”
话音落下,崖地的主人,巨角鹿的南垂斯特,独眼龙廓斯德就转身迈步,潇洒离开!
他粗鲁地推开两个恭谨引路的侍者,目中无人,一路冷笑而去。
徒留衣襟略乱,怔怔出神的泰尔斯站在原地。
引无数人侧目。
面面相觑。
猜测无数。
半晌之后,一直保持距离随侍的多伊尔,小心翼翼地看着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深思入神的泰尔斯。
“那啥,僵尸啊。”
他捅了捅同样疑心大起的哥洛佛,悄声道:
“他一来就问殿下是不是瘦了,被虐待了……然后还把他……把他……”
“最后还给殿下念诗啥的……我好像还隐约听到了什么‘你答应了?’,‘被迫’之类的词儿……”
哥洛佛闻言回瞥了D.D一眼,少见地面色古怪。
“你说,那位南垂斯特公爵……”
多伊尔难以置信,满面怀疑:
“他偏好的,应该不会是……”
D.D担忧地看了看泰尔斯一眼,又看看廓斯德背影消失的宴会厅,惊恐地道:
“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