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宫跟以往一样。
阴冷而死寂,凄清而肃杀。
蹬,蹬,蹬……
泰尔斯跟在宫廷总管昆廷男爵的身后,听着自己的脚步回声,再次感觉到那股密不透风的压抑。
那是连不灭灯都无法照亮的晦暗。
公爵的身后,马略斯一如既往得体淡然,事实上,卫护泰尔斯出闵迪思厅的人有不少,但得到允许,可以陪伴他进宫的人,只有马略斯一人。
这可不是好信号。
但与上次(悄然受注目礼)的待遇不同的是,一路上的所有人——无论卫兵仆人贵族封臣——都对他恭敬行礼,口称殿下,面目严肃,可谓一丝不苟。
也不晓得是为啥。
所以,他将为昨夜的选择,付出多大的代价?
泰尔斯心绪凌乱。
前方的宫廷总管一声轻咳,王子本能地挺胸束腹,仪态完美。
七拐八绕之后,他们没有去向上次的议事厅,而是来到了更高的一层。
这一层的走廊两侧挂满了历代国王在各个时期的肖像画,让泰尔斯大开眼界:
复兴王之子,打造九星冠冕的约翰一世神采飞扬,虽然外号“黑目”,却生了一对清澈动人的碧眼,望之颇有勾魂夺魄的俊俏。
武功赫赫,一言打下刀锋领的“刀锋王”托蒙德二世留存的是坐像,掩盖了他史书有载(试图多次篡改而不得)的五短身材。
正统争议最大,靠宫变上位的“割者”托蒙德四世神情冷酷,目光阴鸷,画师成功地利用光影,让他的面容显得阴森诡异,令观者不适。
苏美三世看上去谦和稳重,加上精心修饰的胡茬,放到异世绝对是万人追捧的中年帅叔,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以狡猾阴险出名的星辰“胡狼”。
在成年亲政的第二天,也是婚礼在即的前一天,就不幸逝世的“遗憾王”班克罗夫特二世神色恹恹,一脸没睡醒的委屈样,倒是与他的外号相得益彰。
从小以纨绔为志,无心权争,结婚八次从而暴富无忧的“幸存王”埃兰四世,在加冕礼上的画像显得一脸惊恐,手足无措,这或许跟他55岁时才被告知要改回璨星姓氏,继承王位,顺便把(从七个寡妇老婆那里继承的)巨额财产全部归回王室名下有关。
“征北者”艾丽嘉女王笼罩在庄严臃肿到变形的华服之下,威严肃穆气势逼人,全然看不出女性的特征,遑论稗官野史里“艳压群芳,倾倒万国,六十浑若双十颜”的千古殊色。
“沙王”凯瑟尔四世昂首远眺,威武而阳光,可惜这没法掩盖他与绰号一同传为笑谈的平庸懦弱:远征大荒漠却遭遇惨败后,吓破胆的他丢下军队,以迅雷之势将自己埋藏进沙子里遮掩身形,最终逃过一劫,留下那句著名的“隐身等于无敌”。
显然,闵迪思厅里那三副与史实背景结合的巨型画像更令人印象深刻,但这里的画像们也各有特色,把不同画师的技法习惯,包括不同时期的艺术风格反映得淋漓尽致。
但是……
泰尔斯静静地看着它们,突然想到奇怪的一点。
无论这些宫廷画像,还是闵迪思厅里的传奇三王像,所有的画中人看上去都……
并不真诚。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把守严密的石室前,王室卫队的首席指挥官,艾德里安勋爵出现在他们面前,温和却不失威严。
“昆廷男爵,”艾德里安先向领头的宫廷总管行礼问候:
“尚且安好?”
宫廷总管甩了甩手,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
“安好,安好,现在请恕我失陪,我要去给戴蒙大师的裁缝费用结账。”
昆廷男爵态度草率,字里行间带着些许怨气:
“还要去盯着御用酒杯的采购工作,您知道——玻,璃,酒,杯!好大一笔开支呢,马虎不得!”
玻璃酒杯。
泰尔斯站在他身后,表情微滞。
艾德里安队长只是眯眼微笑。
泰尔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真诚道歉:
“男爵阁下,我很抱歉。”
昆廷男爵回过头来,瞪眼吹气。
“噢,殿下,您最好是!”
宫廷总管毫不客气,提高音量,眉飞色舞,义正词严:
“看在您祖先的份上,您以为王室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都是民脂民膏,慷慨不得!”
昆廷男爵最后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走了。
留下含胸缩颈,一脸惊恐的泰尔斯。
“请理解,昆廷男爵管理宫廷庶务已有三十年了,办事踏实,一丝不苟,却也倔强顽固,”艾德里安笑眯眯地解释道:
“昔日发起威来,连艾迪陛下都要让他三分。”
泰尔斯逼自己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
“殿下,马略斯勋爵,”艾德里安这才与两人正式见礼:
“欢迎来到御前会议室。”
卫队长回身扬手,将一道足有两人高的石门展示给泰尔斯:
“别名‘巴拉德室’。”
在远处狭小石窗透出的微光,以及两盏不灭灯的照明下,围护灰暗石门两侧的王室卫队至少有十人,俱都面貌严肃,不苟言笑。
“巴拉德?”
泰尔斯眯起眼睛,打量着这道特殊的石门,回想这些天恶补的王室系谱:
“你是说终结历三世纪的星辰国王,‘信徒’巴拉德一世?”
艾德里安笑了。
“正是。”
“四百年前,‘巨灵’卡恩率领无恶不作的‘狂兵’大举入侵,狂潮席卷王国,直到永星城下——恰逢巴拉德王在位。”
卫队长回望着石门,言语感慨。
泰尔斯沉吟了一会儿:
“我在北边听过这故事,埃克斯特的卡恩·特卢迪达大公,以及他的‘巨灵狂征’,北地贵族至今以之为荣。”
“所以,巴拉德室?他是在这里出生,还是在这里继位?”
艾德里安队长轻哼一声,摇摇头:
“兵临城下,山河破碎之际,巴拉德一世召集敢为的廷臣们入宫,齐聚一室,破格委职不论出身,赐座长桌定策守国。”
艾德里安颇有些感慨:
“那是王国史上的第一次御前会议,之后定期召开,处理国政,渐成制度,传承四百年。”
“遂有御前的‘巴拉德室’。”
泰尔斯沉思着,没说什么。
卫队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自嘲地笑笑,让出身位。
“陛下和几位大人的御前会议正在进行,殿下,请进吧。”
泰尔斯皱起眉头:
“御前会议?现在?”
“也许我应该等到……”
但艾德里安勋爵打断了他。
“陛下见召,殿下,而您是王国的星湖公爵,”卫队长的语气谦和有礼,却带着别样的力量:
“廷前奏对,请务必注重仪态。”
艾德里安轻声道:
“不必过于‘北地’。”
泰尔斯眉头一挑。
艾德里安言罢,走向守门的卫队下属:
“开门吧,玛里科,记得轻点儿。”
泰尔斯趁此机会整理衣襟着装,不忘偏过头,不动声色地问背后的马略斯:
“有什么建议吗?”
不知为何,站在巴拉德室前的马略斯此刻面无表情:
“有。”
他的回话如无波古井:
“别问我。”
泰尔斯悻悻回头。
好吧。
不愧是他最喜欢的亲卫队长。
这建议实诚而到位,简直太有用了。
泰尔斯讽刺地想。
但他想起这一路上走马观花看过的国王肖像,却发现自己对巴拉德一世没有印象。
不是漏过了,就是摆在不起眼的角落。
“埃莉诺。”
在石门缓开的轻响中,泰尔斯嘴唇不动,幽然出声。
身后的马略斯眉头一皱,他悄然向前一步:
“什么?”
泰尔斯看着越开越大的石门,望着里头透出的灰暗,轻哼一声:
“四百年前,巴拉德王初承兄长之位,年仅十七,面临危机,他难令诸侯,威不服众。”
王子眯起眼睛:
“那时真正有权破例召开御前会议,定策抵挡‘巨灵狂征’的人,是一个女人。”
泰尔斯回过头,对马略斯破颜一笑:
“对。”
“铁刺太后,埃莉诺。”
马略斯皱起眉头。
“而这地方,其实该叫‘埃莉诺室’。”
下一秒,泰尔斯转身向前,在两侧卫队恭谨的眼神中,他掠过石门,没入黑暗。
神色安稳。
步履从容。
一声轻响,石门关合,将星湖公爵的身影彻底遮盖。
马略斯看着那道幽深的石门,这才抿了抿嘴,声音几不可察:
“是么。”
石门外,艾德里安走向马略斯,拍了拍他的肩膀。
守望人回过头:
“所以,队长,关于昨夜,有什么需要我担心的吗?”
“比如那个刺客,是怎么带着武器混进国王的宴会?”
艾德里安笑了笑:
“当然没有。”
马略斯眉头微蹙。
但不及他深思,卫队长就揽住他的肩膀,半拖半推地将他带离巴拉德室:
“那么,闵迪思厅怎么样,托蒙德?”
卫队长和蔼地问着这位他一路看着长大的子侄,就像在拉家常:
“跟这儿比起来?”
马略斯重新变得淡然:
“挺好,挺亮堂。”
艾德里安点点头。
“不错,”卫队长眼前一亮:
“只有亮堂?”
“时间还短,”马略斯语气寻常:
“等住久一点,我再告诉你。”
艾德里安笑了,他松开马略斯。
“什么时候给自己安排一天假期?”
年纪颇大的老队长按了按自己的腰:“你知道,我妻子最近认识了几个不错的未婚姑娘家,应该不介意……”
但马略斯却突然打断他:
“队长。”
他没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
艾德里安盯了他很久,这才点了点头。
“殿下没那么快出来,”这位卫队长轻描淡写:
“老规矩,去值守室等吧。”
马略斯脚步一滞。
艾德里安勋爵对他笑笑:
“你知道,文书工作。”
马略斯沉默了一秒。
“当然,”守望人扯起嘴角,同样笑笑:
“文书工作。”
————
泰尔斯走进御前会议室,发现这里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小(毕竟有群星之厅和议事厅,包括璨星墓室的对比),穹顶低垂,四壁狭窄,一眼到头,继承了复兴宫厅室特有的阴冷与昏暗。
还真是小黑屋。
王子默默吐槽。
不灭灯的照耀下,目光尽处是一张围坐了不少人的长桌,隐隐传来人声。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去想不开心的未来,缓步向前。
随着他的靠近,长桌周边的人声渐弱,大部分人回过头来,看向御前会议的新来者。
泰尔斯注意到,长桌上在座的都不是一般人:
大腹便便的王国首相,东海守护公爵鲍勃·库伦依旧一脸笑意,仿佛一切美好如故。
他熟悉的外交大臣兼老师“狡狐”基尔伯特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还有王家军事顾问,一生经历丰富,外号“大兵”的梭铎·雷德,包括据说能“从裤裆里掏钱”的王国财政总管,“钱袋子”裘可·曼。
曾经到访埃克斯特看望王子,年初刚刚升任商贸大臣的“尖脸蛋”康尼子爵同样在座,正向他友善微笑;打着瞌睡的是农牧大臣“吝啬鬼”克拉彭勋爵;以及差点成为泰尔斯神学课老师的信仰特设顾问,年轻有为的落日教会中央教区副主教,斯蒂利亚尼德斯。
泰尔斯还注意到,还有一人站在长桌下首,离诸位贵人距离较远,那是个满脸刀疤,看上去颇为凶恶的男人,一对锐目向泰尔斯刺来,仿佛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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