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大公取下头盔,褪下铠甲。”
疤脸男子的话语平稳自然,却依稀有一股别样的力量,诉说着千里之外的传奇:
“那个小姑娘离开军队的簇拥,走向台前,向台下瑟瑟发抖的人们宣布。”
秘科来人换过一张纸,而在座大人们带着惊讶、质疑、不屑、警惕等等情绪,全神贯注。
“她说,这场战争里的死人已经够多了。”
“双方流下的鲜血,也已经够多了。”
众臣面面相觑,难以理解。
“她说,万千生民的性命生计,无数百姓的家庭儿女,不该为了寥寥几个高位者的自私与自误,兜底付账。”
疤脸男子抬起头:
“她说,有人曾告诉过她。”
“战争无法带来和平,就像死亡不能偿还生命。”
泰尔斯面色一动。
“而她,龙霄城的统治者,将不会重复她祖父与父亲的错误。”
长桌的尽头,国王突兀地动了,他抬起头颅,在逆光的阴影中露出眸子。
“在众议沸腾之中,当着所有人的面,女大公原谅且宽恕了断头台上的战俘们,更一个个解开他们的束缚,最后亲手扶起心如死灰的伊万·波拉多,告诉他……”
疤脸男子换了下一张文件,语气凝重:
“‘在战场上,你伤害了我的子民,但作为回答,‘惊喜的伊万’,我将饶恕你的性命,以换取战争和仇恨的终结。’”
秘科探子的声音落下。
会议室里再度寂然。
几秒后,感慨万分的泰尔斯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道:
“心眼小,格局窄?”
裘可·曼的神色变得很不自然。
“荒谬!”
康尼子爵忍不住发言:
“妇人之仁!身处异域还敢放虎归山,等待她的只有灭亡……”
但不等他说完,秘科的探子就再翻开下一份文件:
“女大公还当众下达了‘和平令’。”
“龙霄城全军,无论将军还是士兵,驻扎自由堡期间,不得杀伤虐待战俘,不得侵扰抢掠民居,不得妨害阻碍治安,不得影响民生秩序。”
疤脸男人抬起头:
“若有违者,以龙枪戮魂之名,她必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不仅康尼子爵,库伦公爵也是一怔。
“不会吧?”
首相蹙眉道:
“那她的封臣,她的军队能忍吗?她要怎么满足他们的贪婪?他们耗费钱粮跋山涉水是为了什么?旅游看风景?他们死伤无数,又要怎么扯平?”
“她还真以为,不杀上几十个领头的作例子,自由同盟的人就会乖乖听话?她手下就没有聪明人站出来反对她?”
御前大臣们纷纷私语,许多人同样难以理解。
梭铎的话平稳响起:
“经历了先前的惨败,又面对女大公此役的声威,我猜,她手下的人已经没多少胆量反对了。”
秘科的疤脸点点头:
“身为副帅,身份最高的克尔凯廓尔第一个下跪听令。”
“余者纷纷效仿。”
“莫敢有疑。”
泰尔斯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英雄大厅的听政日,在那里,塞尔玛无力地呐喊着,可她手下的封臣们俱都神色冰冷,不为所动。
“至于自由堡……”
疤脸读着他的情报:
“女大公强烈建议同盟总督,让同盟元老们拿出积蓄,捐出土地,广济苦民,以解困厄。”
“甚至调整法令,减免役税,重设法庭,重审陈案。”
“顺便,解决龙霄城诸军的‘吃住问题’。”
此言一出,泰尔斯身旁的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
“她?‘建议’同盟总督,‘建议’那群元老?”
裘可·曼嘿嘿两声:
“哈,要么是女大公态度真诚感动人,要么是同盟的元老们品德高尚听人劝……”
“这就不清楚了,”基尔伯特幽幽道:
“但我猜,无论她手里的剑还是断头台上的斩刃,一定都挺锋利。”
“一开始是有人不太热心,对此‘建议’阳奉阴违,”疤脸男人皱眉道:
“所以后来,女大公就派了陨星者,去跟元老们诚挚恳谈……”
跟陨星者恳谈……
泰尔斯只觉得左手腕一阵幻痛。
“据说,个别人被陨星者的口才说得‘良心发现羞愧而死’,剩下的人就……”
秘科探子抬头作结,恭谨退后:
“就热心多了。”
御前诸君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哦”的了然眼神。
“又是改法令,又是设法庭,”商贸大臣康尼皱眉道:
“她怎么不直接把黑底红龙旗插上城头,再封给一个信得过的北地人,宣布自由堡从此归入埃克斯特算了。”
泰尔斯笑了。
“因为她,或者说她手下的人足够聪明。”
基尔伯特面色凝重:
“知道权衡进退,以趋利避害。”
“这样,她占领的时候,不用承担统治的负担与压力。”
“离开的时候,只会收获无尽的怀念与名声。”
咚。
国王的手指叩上长桌,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看向军事顾问。
梭铎得到信号,清了清嗓子:
“总之,此命一下,苦民们无不欢呼雀跃。”
“同盟元老们,则大抵情绪稳定。”
“龙霄城诸军,也得到了安抚。”
“就这样,沃尔顿女大公软硬兼施恩威并加,再加上之前的大战损失,本就强弩之末的自由堡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的力量和意志。”
带着复杂的慨叹,梭铎看着那枚鹤立鸡群的白棋:
“‘炽血女士’毫不费力,和平夺城。”
不知不觉中,泰尔斯噙起了嘴角。
但他知道,那一定远非“毫不费力”。
“炽血女士?”
康尼子爵皱眉道:
“真的?”
梭铎轻哼一声:
“大家就是这样叫她的,或者你想我叫她‘真龙女士’?”
康尼笑了笑,没再说话。
梭铎继续道:
“首府既陷,加上苦民汹涌,自由同盟的其他城镇毫无斗志,望风而降。”
“埃克斯特人,就这么戏剧性地反败为胜。”
军事顾问缓缓坐下,不再移动大局已定的棋子。
“钱袋子”大臣咳嗽了一声:
“我的问题是,她失落战场,又远离本国,正是最落魄的时候,既无兵又没钱,是怎么拉到那些异乡苦民的支持的?”
“总不能自荐枕席,把他们都睡上一遍吧?”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看了裘可·曼一眼。
这位大人,真的年事已高……
其实嘛,不妨早点退休。
他这么想道。
秘科的探子再次上前。
“不知道,但我们发现,‘炽血真龙’的称呼正是从这些苦民们口中传出来的,之后才传扬到北地人里。”
康尼疑惑道:
“这外号是为什么?”
“她把自己点着了火,然后站在马车狂飙进城?”
疤脸男子摇了摇头。
“什么版本的说法都有,有人说目睹飞龙天降,为她夺城……”
康尼蹙眉:
“真是巨龙?”
但他注意到,不少在座大臣都在向他摇头。
“不可能。”
梭铎·雷德再次开口,似乎有些烦了:
“您也许刚刚进入御前会议不久,康尼子爵,所以尚不知晓。”
“但根据数百年前,‘黑目’约翰与全埃克斯特王国的秘密约定,”军事顾问冷哼道:
“天空王后作为非凡的存在,只会在灾祸重现之时,插手凡世之事。”
“否则,我们五百年前就化成灰烬了。”
基尔伯特咳嗽了一声,提醒他的老朋友注意用词。
“只管灾祸?我是说,明明它六年前还出现在龙霄——”
康尼子爵想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有些铁青。
“噢,哦,原来如此……”
泰尔斯想着六年前与龙共舞的那一幕,想起天空王后告诉他“你有个好听的龙语名字”,忍不住瞥了远处的凯瑟尔王一眼。
但可惜,国王依旧稳如石雕,纹丝不动。
“当然,康尼大人,”秘科的疤脸男子知机地道:
“几百年里,我们也时刻警惕那头巨龙打破誓言的可能。”
“但是,迄今为止一切都好。”
康尼尴尬地点点头。
疤脸男子继续道:
“至于女大公的那个外号,也有人说她能滴血成焰烧死敌人,还有说她脱下衣服就能展开龙翼,扇动狂风,甚至有说她月圆之夜对天空嚎两声,就能变成一头龙……”
“月圆之夜那个,那是传说中的狼人,”听着这些说法越来越离谱,梭铎忍不住打断:
“早被‘狼敌’带着长生猎手杀绝了。”
秘科的探子领会到军事顾问的意思,不再念诵情报,顺势总结道:
“所以这些都不可信。”
“这个绰号为何而来,依旧扑朔迷离。”
大臣们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泰尔斯注意到,基尔伯特向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透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
“那是个怎样的女孩儿?”
闷雷般厚重的嗓音响起,众臣停下议论,纷纷看向长桌尽头。
疤脸男子向国王的阴影鞠了一躬:
“据我们的情报,她的父母在她一岁时……”
但他立刻被打断:
“泰尔斯。”
国王的声音缓缓传来,让泰尔斯一个激灵:
“我在问你。”
裘可·曼眼前一亮:
“没错,公爵殿下曾在龙霄城长住六年,想必跟她很熟,也许还是朋……”
但财政总管随即想到方才王子打断自己的场景。
想通了前因后果,裘可顿时脸色一白,连忙低头,不敢再说话。
那是个怎样的女孩儿?
是藏书室里那个扶着眼镜,双眼发亮的小丫头,还是英灵宫里那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是那个废墟中咬紧牙关,努力拖扯着自己的小姑娘?抑或是那个英雄厅里怒目而嗔,振臂一呼的女大公?
霎时间,泰尔斯百感交集。
星湖公爵做了个深呼吸,这才看向长桌尽头,与那双意义非凡的眸子对视。
“那女孩儿,看上去平静温和,安全无害,”王子幽幽道:
“甚至有些时候,看着有些……呆板。”
“但小……塞尔玛?”
想起那姑娘拒绝跟他走的那一幕,泰尔斯低下头,不知不觉地弯起嘴角。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她是个真正的斗士。”
回忆完过去,泰尔斯抬起头,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无论面对什么。”
“灾祸,龙,抑或……国王。”
周围传来大臣们的窃窃私语。
直到长桌的另一侧,国王冷冷出声:
“是么。”
泰尔斯微微一顿:基尔伯特的手肘不轻不重地碰了他一下。
第二王子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
“咳……我是说,她可能是个很棘手的敌人,当然,也可能是潜在的盟友。”
面对整桌人的审视,泰尔斯严肃地道:
“幸好,我跟她的关系不坏……我的意思是,我跟她能说得上话。”
诸君面面相觑。
国王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
“对付她,有什么把柄能用的吗?”
泰尔斯眉心一跳。
“应该有,”他面色不改:
“我回去想想。”
泰尔斯看不清凯瑟尔王的面容,但对方的声音依旧稳稳传来:
“她能成为我们的盟友?”
泰尔斯眼前一亮:
“当然。”
“她在龙霄城里握有实权,而非麾下封臣的傀儡?”
“当然。”
“你和她上过床吗?”
“当然——”
嗯?
泰尔斯话音未落就脸色一变,反应过来的他赶忙接上第二句:
“——没有。”
长桌上安静了一瞬。
不知为何,面对会议室里诸多意蕴不明的目光,泰尔斯莫名地觉得脸上发烧。
几秒后,国王打量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身上撤下。
只留给少年一道奇怪的鼻音: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