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贝利西亚和拉斐尔双双离开。
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望着玻璃另一侧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复杂。
落日酒吧……
娅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回荡,每一次都激起无尽的波澜。
自从那次与基尔伯特聊完,身为王子而背负重担的他,已经把他们黯然埋藏进内心的最深处。
直到刚刚。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狱河之罪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威胁,却依旧在他的血管里奔腾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吗?”
莫拉特惬意而舒适的嗓音传来,配上无时不刻不在滋滋作响的黑脉藤蔓,把泰尔斯从复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却也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躁动不堪。
泰尔斯缓缓转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尔斯没有举步,也没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让他无比恶心的轮椅。
为什么。
为什么是在这里……
在他最忌惮的人面前。
“你是故意把贝利西亚带来的,对么?”
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轮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过头来。
“不仅是为了让我看见我所作所为的后果。”
泰尔斯目光一寒,直视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过去。”
“你也知道我的过去。”
“所以你故意让拉斐尔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面前。”
黑先知凝视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笑容。
“怎么样,殿下,惊喜吗?”
不知为何,这笑容在泰尔斯眼里是如此别扭。
得意。
阴暗。
可恨。
必有所图。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泰尔斯死死盯着莫拉特,双目喷火:
“老家伙。”
审讯室瞬间变得压抑而凝重,老人轮椅和膝头上的黑脉藤蔓不安地蠕动起来,频率极快,滋滋作响。
在昏暗与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发笑。
面对王子的怒火与指责,他浑不在意地拨动轮椅,转身与泰尔斯面对面:
“我以为,当您看到秘科对您的愿望如此上心,让您再次听闻童年玩伴的消息,应该会很开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着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
“王子?”
他刻意在两个词之间留下极长的停顿,让少年蹙起眉头。
他们仿佛回到那个闵迪思厅的下午,在那里,泰尔斯——乞儿,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与星辰王国最可怕最阴险,正在追捕禁忌灾祸的密谍头子初次见面。
那时,姬妮、基尔伯特,乃至约德尔都在他身侧,连老妖婆瑟琳娜也帮了他一把。
但现在,在王国秘科的老巢里。
没有人能保护他。
除了他自己。
“但当年我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就说了,”泰尔斯冷冷盯着老人:
“只有等到我足够强大,才能来谈保护他们的问题。”
“否则他们只会成为我的……弱点。”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轻轻啧声:
“很好,您还记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
“那您为何还要拜托基尔伯特·卡索伯爵,让他在这几年里不间断地寻找他们?”
“就连求助拉斐尔,都要千方百计瞒过我的耳目?”
泰尔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着莫拉特的笑容:对于他请托基尔伯特寻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娅拉。
泰尔斯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
不。
他不能让黑先知找到她。
因为那姑娘不仅仅是娅拉。
她是娅拉·萨里顿。
刺客之花。
“看?这就是问题,就是您多年来与秘科一直不搭调的原因,”莫拉特阴冷却锐利的目光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势:
“我们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脉藤蔓在他的膝头再度盘起,窸窣连连,就像许多毒蛇纠缠一处,诡异危险。
泰尔斯咬紧牙齿。
在复兴宫里被撕开伪装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审讯室里目睹无数悲剧揪心自责的难受,多年来面对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满,对娅拉和乞儿们的担忧,在此刻一齐化入泰尔斯的血管,与狱河之罪一道汇入他饱受折磨的神经。
点燃他胸膛里的不满。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说过,收起你那四处嗅探的鼻子,少掺和我的事情。”
泰尔斯咬牙道:
“还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们作为筹码,来威胁我?”
黑先知失声而笑:
“您在北国身处险恶,殿下。”
“因此顾虑颇多,难以轻信,以至于怀疑我们的动机,这我不奇怪。”
“事实上,您行事审慎,凡事三思,这应该是好事……”
泰尔斯冷笑着打断他。
“那为何这六年里不吭不响,为何要等到我归国之后,才在我面前把这件事揭出来?”
莫拉特停顿了一阵,若有所思。
“您说得对,殿下。”
“我们开始全心关注这件事……”
老人语气一厉:
“恰恰是因为您归国了。”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的您现在——确切地说,是您刚刚对我的轮椅发表不满的时候——才真正够得上所谓‘强大’的一点边。”
莫拉特看向审讯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们才会让您看到刚刚的那一幕。”
“您的‘弱点’。”
弱点。
泰尔斯一凛。
“什么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聪明绝顶,无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让您来此的用意。”
“关于您所看到的‘烂摊子’,”老人转向玻璃另一侧的空室,黑脉藤蔓枝条来回,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泰尔斯:
“感想如何?”
烂摊子。
泰尔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庄的失业工人……”
“铁匠铺的决斗武器订单……”
“刀锋领的贵族抗议……”
他每说一个字,泰尔斯就恍惚一分。
“因莴苣菜而发的命案……”
“还有,红坊街的北地女孩儿……”
这些,这些全都是……
泰尔斯嘴唇微动,却终究无法挤出哪怕一个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语气缓和下来:
“您觉得很委屈,很苦闷,很悲伤,很不忿。”
“所有这些,其实都非你本意。”
“但这就是权力的威能。”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无言以对。
黑先知继续盯着他,笑容满满,目光中却毫无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个人——无论是卡索伯爵还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们都告诫过您:身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这个王国的王位继承人,您的决定影响深远,余音无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想法弥补……”
但莫拉特突然高声,盖过他的自白:
“但也许他们没告诉过你更残酷的部分:相较您所处的高位,您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关紧要。”
“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泰尔斯怔然抬头。
“什么?”
无关紧要?
无济于事?
老人拨动轮椅来到他面前,嗓音嘶哑:
“因为您的‘行为’本身,要比它的内容和实质,更具影响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与不做,更非你做对做错,而是你就在那里。”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无底的黑洞,拥有前所未见的吸力,将泰尔斯牢牢覆盖: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泰尔斯蹙紧眉头,与老人对视。
但他的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话:
【泰尔斯,这个世界,他们不憎恨我们……他们不肯原谅且难以接受的,不是我们的行为……】
【而是我们的存在。】
“权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别,落差既定,那无论你在权力的上游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缥缈,望着泰尔斯,却更似望向远方:
“您稍点波澜,便洪流滚滚。”
“您轻描淡写,却重彩浓墨。”
“您悄声细语,就震耳欲聋。”
莫拉特缓缓叹息,感慨莫名:
“权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倾泻而下冲溃一切:从您开始,到方才那位刀锋领的贵族,再到商人达戈里和铁匠老吉本,乃至贝利西亚小姐和那位可怜的蔬果农夫,直到王国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无人能挽,无力能挡。”
“这才是最终阻挡您与童年玩伴多年后再聚的‘弱点’。”
泰尔斯愣住了。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们的下落很简单……】
【但是,在找到之后呢?】
基尔伯特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您可曾想过,您的奖赏、报恩,乃至只是暗中观察,有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影响吗?】
【做一件事很简单,但要完美地处理好此事带来的无数后果,却无比艰难。】
念及此处,泰尔斯越发闷闷不乐。
“你是说……我无论怎么做,权力总会扭曲我的所作所为,而我身为王子只能接受它,换取一颗冷漠坚硬的心脏?”
莫拉特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审讯室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黑先知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
“事实上,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和损失,在权力的上游,在人群的顶端,在我们的周围……”
“一道高墙由此建起。”
泰尔斯抬起头。
黑先知目光熠熠,言之凿凿:
“一道避免像您这样的贵人,一失手成千古恨的缓冲之墙。”
“从而隔开权力的山洪与雷霆。”
莫拉特转过轮椅,看向空荡荡的审讯室:
“于是我们有了社交的礼仪,生活的时尚,门面的装饰,行为的风格……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因素,却都是权力的结果,是它在运行途中自行构建的社会堤坝。”
“用不同来区隔人群,用差异来分割高下,以拒斥来标签类别,靠断裂来规范行为。”
“来告诉世人:彼类与我等截然不同。”(They are all that we are not.)
泰尔斯皱起眉头。
黑先知目光锋利:
“没错,它们阻断了交流,助长了隔阂,滋生了矛盾,标明了阶级。”
“但却也为横冲直撞的野蛮权力,建好了天然的泄洪池。”
望着疑惑的泰尔斯,莫拉特轻哼一声:
“昨天,如果您按照礼仪喝下那杯酒,如果您遵从贵族时尚吃点别的菜,如果您在门面上就写清‘严禁决斗’,如果您坚持王室一贯的孤高风格,而非对安克·拜拉尔这样的抗议人士来者不拒……”
莫拉特话锋一转:
“而这,这就是您昨天所暴露的‘弱点’——至少是之一。”
他没有说下去。
但泰尔斯的眉头越发紧蹙。
王子突然想起来,在他归来永星城的那一天,马略斯不近人情地阻止王子抛头露面,坚持让他低调地待在马车里,说这样能“省却很多麻烦”。
而他……
他则高傲地还给了马略斯一把剑。
莫拉特呼出一口气,任由膝头的黑脉藤蔓胡乱伸展:
“大部分的贵族和高位者,从小就在这样的规范下成长,几近本能:他们知晓行事要自制,表态要谨慎,举止要合乎礼仪,态度要严肃端正,他们下意识地践行着区隔与分割的原则,以避免成为坏榜样和决堤口,让权力——无论是自上而下的吸力还是自下而上的浮力——吞噬他们。”
带着失落到谷底的心情,泰尔斯讽刺地哼声。
“你是说,我需要回炉重造我的礼仪课?”
可黑先知目色一厉,没有理会他的插嘴:
“但这也养成这些人日用而不自知的毛病:他们习惯了这么做,如同本能,但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做。”
“他们无法越过这道高墙和堤坝,在规范之外,他们面对权力挣脱束缚后的野蛮姿态,将无所适从。”
轮椅上的老人直视泰尔斯,语气一变:
“但泰尔斯殿下,您,您不一样。”
泰尔斯一怔。
黑先知微翘嘴角:
“您虽出身高贵,却起自寒微。”
“您立足大河上游,却比大多数的贵族子弟和纨绔官戚,更能体会彼岸下游的滔天巨浪。”
“而今天您看到了,它们是如何不起眼地发源于您高贵指尖下的微小涟漪。”
泰尔斯咬住下唇。
“先是这些烂摊子,然后是我的过去……”
王子压住内心的混乱与茫然:
“说了这么多,你是要我站上这道高墙,在权力的得失之间作出取舍,做出牺牲,无视并接受‘涟漪’之后的‘巨浪’,才算战胜弱点,变得真正‘强大’?”
说到这里,泰尔斯心中苦闷。
莫拉特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但出乎意料,老人最后却摇了摇头。
“不。”
“我告诉过您,要消灭自己的弱点。”
“但手段却不必拘泥。”
下一秒,黑先知的语气急促起来,每一个词都蕴藏力度:
“稍点波澜,便得洪流滚滚。”
“轻描淡写,就有浓墨重彩。”
“悄声细语,即可震耳欲聋。”
莫拉特目光闪动,其中如有刀锋:
“从另一个角度,这不是弱点,而是优势。”
“是权力真正的威能。”
“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力量。”
那一刻,泰尔斯有种错觉:
眼前轮椅上的老人化身无尽黑暗里最深的一点,吞噬所有的光芒。
努恩王、查曼王、凯瑟尔王……这些人似乎都在黑暗的那一头,向他幽幽望来。
黑脉藤蔓发出不祥的声响,蠕动得越发剧烈。
“您不好饮酒,让无数酿酒工人,在宴会组织者对您喜好的猜忌和疑惑中下岗失业……”
“但您对酒水的明确品味,却也能逼着酒商们挖空心思只为酿造出更好的酒,或者千方百计拓展出口国外的新商路。”
黑先知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您在宴会上的鲁莽决斗,会让千百年...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