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街,格罗夫药剂店。
格罗夫无精打采地送走一个头破血流的兄弟会打手,将他的赊账记录在本子上,这才懒洋洋地在柜台后坐下,一边就着一瓶小酒暖和身子,一边看着妻子打理货架。
就不提隔三差五的街头抢劫跟小偷小摸了,哪怕一切顺利,在下城区开药铺也基本没有油水可言,但他,八面玲珑的格罗夫依然在这片出了名的混乱地方扎下根来,平平安安营业了十几年,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除了父亲生前打下的好人脉之外,与黑街兄弟会的良好合作关系也是原因之一——现在在地下街,他大小也算是号人物,有哪个不开眼的敢给他脸色看?
每次想到这里,格罗夫就有些小小的得意,让他更怡然自得地打量起自己的店铺,不时啜上一口暖酒。
老爹哦,我这份基业,可比你当年坑蒙拐骗时强多了吧?
店铺的大门被人推开,带动门后的铃响。
以及从街道上渗进来的一股寒风。
来客人了。
寒冷之下,格罗夫打了个哆嗦,不情不愿地从柜台后抬起头——可别是那些不开眼的小毛贼,十几年来总不消停。
“最近入冬,药材紧缺,伤寒药剂不够咯!如果你们非要买,价格可不会便——”
机械式重复的格罗夫看见客人,愣了一下。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强壮却面色僵冷的硬汉,他掀开斗篷露出腰间的剑柄,居高临下地打量格罗夫。
他的身后跟着另一个身量丝毫不差的大个子,后者先是倒霉地被门铃的绳子挂了一下,吃了一惊,而后才扶着腰间的武器,不爽地观望四周。
格罗夫有些纳闷。
没听说兄弟会里有这俩号人啊?
新来的?
还是打劫的?
久居下城区,格罗夫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够柜台底下的一把刀,但第三个人的出现让他打消了主意:
那是个身量一般,脸庞稚气,明显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年人。
只见他掀开兜帽,怔怔地扫视着店铺。
奇怪。
格罗夫嘀咕着,他这些年也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顾客都遇到过:随便逛逛的,诚心杀价的,贫穷却装阔的,富裕但吝啬的……
但他却有些看不出这个少年人的底细,看不出他究竟是出身阔绰的贵族二代,还是过惯了紧日子的下城区老百姓,看不出他是饱经摔打的黑帮小混混,还是人畜无害有些可爱的纨绔小少爷。
少年顾客理也不理他,只是兀自伸手,抚过一排排货架,就像甫初归家的游子。
倒是他的两个壮汉随从,先前一人警惕万分,不时回头,落后的一人放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格罗夫,欲言又止。
格罗夫看清了后者的样貌,面色大变。
“卧槽,又是你,”药铺老板一脸嫌弃和厌烦,脱口而出:
“傻逼警戒官?”
正要跟老板打招呼的科恩怔了一下:
“你说什,什么?”
格罗夫咳嗽了一声,但眼里的鄙视丝毫未减。
“我是说……卡拉比扬警戒官。”
科恩眼前一亮,顾不上那位在店里走动的少年,凑到柜台跟前:
“那个我今天来——”
“你就行行好吧,别再来这儿搅屎了!我这儿真不卖什么违禁药品,”在他说话之前,格罗夫就长叹一口气,“也跟那些什么黑帮团伙一点鸟毛关系都没有……”
咚。
另一只手臂撑上店门,一个矮壮的胖子踱进格罗夫的药剂店,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
看清来人,格罗夫浑身一抖,话语生生一窒!
“啊,啊啊,莫,莫里斯?”
格罗夫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新客人。
但他反应迅速,连忙调整好走出柜台,强颜欢笑着展开双臂,作势欲抱:
“莫里斯莫里斯,莫里斯!好朋友大驾光临!”
但莫里斯却无情地伸手,一把按住格罗夫的胸膛,让他无法搂抱自己。
“格罗夫。”
兄弟会的大佬只是淡淡点头,缓慢但不容反驳地将格罗夫推回柜台后。
后者只能露出尴尬而紧张的笑容。
科恩瞪大眼睛。
“你……你不是说不认识吗?你和这个兄弟会的人渣!”科恩恼怒地道。
但寒暄的两人理也不理他。
“欢,欢迎啊,莫里斯,你,呃……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格罗夫紧张地看着一脸淡然的胖子,话语中透露着卑微和讨好。
“放松,”莫里斯眯着眼拍拍药铺老板的肩头:“老伙计。”
“我来散散步。”
格罗夫被拍到的时候悚然一震,随后反应过来挤出笑容:
“当然,当然!”
“来,随便散步!亲爱的,把地上清理好!再把你做的派端出来!”
格罗夫的妻子紧张地抓起货架旁的扫帚。
但莫里斯一把扣住老板的肩头!
“不劳费心,陪朋友看看,一会儿就走。”莫里斯平静地道。
但是兄弟会的大佬越是淡然,格罗夫就越是惊恐。
“好,好……”格罗夫挥手让妻子回去,小心翼翼地凑近莫里斯,先看了看气鼓鼓的科恩,再指了指在货架边上出神的少年:
“这……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警戒官?还有,那是谁?”
莫里斯挑了挑眉毛,回过头:哥洛佛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他,右手一直按住武器,目中警告之意也未曾稍减。
“保镖。”
威严满满的胖子轻哼一声:
“我朋友的保镖。”
格罗夫一愣:“朋友?”
“啊,一个小朋友,”莫里斯转头望向那位货架间的少年,语有深意:
“以及一个‘大’朋友。”
格罗夫眨了眨眼,看着少年的眼神变了。
他连忙大喊道:
“哦,呃呃,那位客人购物愉快哈哈!”
言罢,格罗夫眼珠一转,搓起了手掌,嬉笑道:
“正好莫里斯你来了,那个我想先预交下个月的份子!燕妮,把钱袋拿来!”
莫里斯皱起眉头。
“份子?”科恩的反应更快,顿时恼道:
“嘿!当着我的面,你居然敢收保护费——”
格罗夫转向警戒官,严肃不已:
“什么什么啊,什么保护费,你别乱说啊!这是我欠朋友的钱,我这只是还钱!还钱懂吗!”
“还钱?还钱有‘份子’一说吗?”
科恩跳起脚来,随后苦口婆心:
“我跟你讲你不要怕,警戒官在这里就是为你主持公道——”
另一边的货架中,店主年轻的妻子颤颤巍巍地走来:
“但是,亲爱的,上个月的份子不是才交……”
格罗夫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猛地回头凶道:
“哪儿那么多废话,臭婆娘!”
妻子被他吼得有些瑟缩。
“莫里斯是我们的好朋友,哪计较这么多!”
格罗夫一脸阔气,大手一挥:
“拿来就是了!”
他随后转头看向表情复杂的莫里斯,重新变得友善而讨好。
“嘿!你们当我不存在吗!”这是义愤填膺的科恩。
“可是我们这个月的收入……”这是可怜的燕妮。
砰!
莫里斯一巴掌拍上柜台,把所有声音一齐压下:
“如我所说!”
莫里斯环视一圈,这位兄弟会大佬的眼神如有力量,将所有人逼得闭上嘴巴。
“格罗夫,我只是来散散步。”
莫里斯露出笑容,把手掌放上格罗夫的肩膀:
“放松。”
药剂店老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他显然放松不下来,反而在莫里斯的手掌下坐立不安,冷汗淋漓。
莫里斯翘起嘴唇,轻笑道:
“我们是有规矩的:既然是下个月的钱,那就下个月再交。”
格罗夫呼出一口气。
莫里斯的余光瞥了一眼科恩:
“或者,不交?”
此言一出,格罗夫的冷汗又出来了:
“啊?我不是这个……”
但莫里斯轻轻一笑,已经松开了他,身形一转,步入货架之间。
跟上那位少年的步伐。
“规矩?”
科恩凑到柜台前,咬牙切齿难以置信:
“喂!格罗夫,你不用交,也不用怕他!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指证莫里斯团伙的犯罪行为,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我一定把他送进监……”
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格罗夫懵懂地看着他。
正在此时,另一个身影轻飘飘地经过柜台,却无端带来一丝寒意。
格罗夫生生一抖!
“嗨,莱约克!”
格罗夫紧张地望着经过之人的背影,强迫自己挤出微笑:
“上次送过去的伤药还合用……”
但静谧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越过柜台,跟上自己的老大。
徒留格罗夫打招呼的手掌尴尬地伸在半空。
科恩看了看莱约克的背影,又看看吓呆了的格罗夫,感觉自己之前的话都白说了。
他愤而追上静谧杀手:
“不是,你故意的吧!我告诉你,莱约克,你身上还有三宗未结的命案,等我的同事们找齐了证据……”
但莱约克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
“让一让,我要去厨房吃派。”
科恩一怔:
“吃派?你,你果然是来侵占民财的——”
但不等他动手,旁边的哥洛佛就一把捂住科恩的嘴巴。
“唔!唔唔!不要——我要——呜呜!”
僵尸面不改色连推带撞,把警戒官挤进了一个阴暗的角落。
店铺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另一侧的货架旁,那位默默参观着格罗夫药剂店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叫住了老板的妻子。
“你叫燕妮,对么?”
刚刚受了委屈,正在低头整理货架的老板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是,是的,这位……客人,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悠闲参观的少年——泰尔斯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个眉眼温柔,体态年轻的少妇。
“你是这儿的帮工?”
年轻的老板娘显然知道正在店里的是兄弟会的人,她还未从刚刚的气氛里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道
“是,我,我一直是这里的帮工……”
隔着一面货架,泰尔斯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妇,眼神有着一瞬的惘然。
“但老板喊你‘亲爱的’,还有‘臭婆娘’?”
泰尔斯感觉到,莫里斯正穿过货架,向他们走来,而店铺里的其他人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这场奇怪的对话。
但泰尔斯并不在乎。
燕妮小小地回望了柜台上的丈夫——格罗夫再度惊恐起来——一眼。
“我……我是他妻子。几年前嫁给了他。”
是吗。
泰尔斯柔和但失落地看着眼前的燕妮——那位药剂店里的,小时候时常接济乞儿,分发食物与药物,乃至御寒衣物,为此不止一次被老板发现而打骂的帮工燕妮。
以及那个小气吝啬又心肠恶毒,面貌丑陋而臭气熏天的药剂店老板。
泰尔斯低下头,内心生出一股沉闷。
【我……我是他妻子。几年前嫁给了他。】
物是人非。
但并非都是美满的结局。
王子随即抬起头来。
“你知道吗,燕妮,你很漂亮,很年轻。”
燕妮一怔,吃了一惊:
“啊?我……”
但泰尔斯想起曾经的过去,看她的目光无比温暖:
“温柔而善良,勤劳又能干。”
燕妮先是一阵脸红,随后又紧张地瞥向周围的人,着急忙慌地摇头:
“不,不,我……”
可泰尔斯不等她开口,就继续道:
“而你的丈夫,他又老又丑,满口黄牙,性子怪,脾气臭。”
小时候自己来这里“做生意”,可没少挨他的打骂。
柜台上的格罗夫听见这番话,愣在原地。
燕妮似乎也被吓住了。
但泰尔斯严肃认真,一字一顿地道对她道:
“听着:他配不上你。”
燕妮面色更红,慌张低头。
就在此时。
“嘿!”
一个身宽体胖的身影插入货架之间,也打断了这场古怪的对话。
“你怎么不去收拾下那边的货架呢,燕妮?有些灰尘。”
莫里斯笑眯眯地道。
仿佛得到大赦,燕妮急急地避开泰尔斯炽热的目光,躲到另一边。
兄弟会的胖子看着体态轻盈的老板娘远去的身影,轻哼一声:
“我想,您这样的人物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逛逛街,也不是为了调戏妇女?”
泰尔斯叹了口气,转头面对莫里斯:
“如果真的是呢?”
莫里斯表情一变,热情如火:
“那下城区和兄弟会随时欢迎您!”
“红坊街也是。”
莫里斯嬉笑一收,目现精光:
“毕竟,不是每位贵人都乐见靴子沾上泥巴。”
泰尔斯不再去理会窃窃私语的格罗夫和燕妮,同样有深意地回答:
“泥巴才是筑屋的基础。”
莫里斯拿起一罐药剂抛了抛,耸了耸肩:
“但对有些人而言,筑屋就是为了不看见泥巴。”
泰尔斯冷冷一笑,果断地抢过他手中的药剂,小心翼翼地摆上原位:
“那他们的屋子迟早要塌。”
莫里斯有些诧异少年的动作。
“请原谅,”胖子带着歉意啧声道:
“俺们妹文化,听不太懂。”
泰尔斯突然发声:
“不止你们一家。”
莫里斯耳朵一竖:
“嗯?”
只见泰尔斯抬起头,望着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的满目琳琅:
“不止是你们,这段时间里,血瓶帮也被人动了手脚,内里外里断了许多财源生意——比如他们靠之起家的私酒贩运,比如走私,比如粮食市场,比如冶铁,而他们与大贵族和官吏关系深厚,与明面上的市场联系紧密,受到的影响更大。”
莫里斯面色一肃,他回头一扫,把柜台边上注意着这边的格罗夫和燕妮盯得惊恐缩头,不敢再旁听。
胖子这才看向泰尔斯,低声道:
“我不懂……”
“你当然懂,”泰尔斯打断他,走向另一排货架:
“贝利西亚是怎么跟你说的?谁绑架的她?”
莫里斯目光微凝,警惕不已。
“这么说,您这是代表王国秘科而来?”
“或者干脆,这件事就是出于您的授意,王国秘科只是听令行事?”
泰尔斯笑了。
“看,你懂。”
可莫里斯的脸色却变了,他阴冷地盯着泰尔斯,啧声摇头:
“得此垂青,受宠若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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