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星城,暮星区。
“殿——怀亚,请等等!”
哥洛佛避开一辆迎面驶来的拉货骡车,急匆匆地赶上前方脚步不停的泰尔斯。
“请原谅,但您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科恩紧紧跟在他身后,兴许是知晓了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此刻的警戒官心情大好:
“放心,那可是泰——怀亚啊,就像在埃克斯特一样,他自有主意,我们只需要乖乖照做——”
“我没想好。”泰尔斯突然发声。
科恩顿时一噎。
泰尔斯头也不回,只顾往前:
“顺便一句,在埃克斯特的时候,我也没想好。”
科恩眨了眨眼,懵懂地看着王子的背影。
哥洛佛叹了口气。
“殿下,恕我直言,”他赶上少年的脚步:
“无论要做什么,我们不妨按马略斯勋爵的建议,先去通知姬妮女士……”
马略斯。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步伐一顿。
哥洛佛和科恩生生止步,好歹没撞到少年的背上。
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街角的十字路口,面对的是纵贯王国南北,人来人往的复兴大道。
右转是回闵迪思厅的路,至于左转……
“僵尸,”泰尔斯出声道:
“孔穆托之前说,马略斯在进宫前就安排好,找理由把你送出闵迪思厅,来宫外接我?”
科恩懵懂抬头:
“马略斯——哦,上次在闵迪思厅见过的那个大兄弟?”
哥洛佛没有理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勋爵说,宴会上的事情非同小可,你们进宫之后,一切意外皆有可能。”
“他必须要考量最坏的情况,为您留下可用的人手,以免您孤立无援心余力绌,我们则群龙无首茫然失措。”
泰尔斯先是一怔,继而一笑。
“那家伙,虽然天天跟我对着干,但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是吧?”
哥洛佛谨慎点头。
“在当上守望人之前,勋爵是指挥翼的传令官,艾德里安卫队长的命令由他负责送达各翼,很多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就是卫队长的意思。”
泰尔斯轻哼一声。
“是啊,那家伙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掩饰一点。”
不愧是守望人。
泰尔斯在心底里暗叹一声。
“僵尸,你在王室卫队里多久了?”
哥洛佛一愣,但本能地回复道:
“我资历尚浅,殿下,还不到六年。”
带着复杂的心情,泰尔斯的目光穿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在他们的身影间隙里投向大道尽头。
夕阳下,那座巍峨沉重的暗色金字塔默默矗立,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巨锁,牢牢压住永星城乃至整个星辰王国的心脏。
“那马略斯呢?”
哥洛佛神情一肃:
“马略斯勋爵是凯瑟尔陛下加冕后,王室卫队重组的第一批卫士。十多年来卫队新旧交替来去无数,而勋爵一直都在。”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么说,十八年。”
“所以,他已经围绕着复兴宫,在王座之侧服役十八年了,才能如此熟练,如此淡然,如此平静,如此——深谋远虑。”
兜帽之下,泰尔斯幽幽注视着那座漆黑深沉的古老宫殿:
“无论是在进城时阻止我抛头露面,抑或是王室宴会上的处置应对,还是在大难临头前做好安排。”
“好像这就是他的行动本能,他的生活常态——他看透了,适应了,习惯了,见招拆招,逆来顺受。”
就像习惯了一个舞台,一场戏剧的资深演员,无数次重复相近的台词。
状况外的科恩百无聊赖地望着大道尽头的复兴宫,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
“那啥,都傍晚了……”
泰尔斯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你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什么吗?”
哥洛佛皱起眉头。
泰尔斯沉下思绪:
“线。”
哥洛佛和科恩双双愕然:
“线?”
泰尔斯点点头:
“是的,就像木偶戏里,偶像身上的扯线,有着两端线头。”
“一头在那边,一头在这边。”
“牵扯我,以及马略斯,甚至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泰尔斯出神凝望着视线远处,那座厚重的大金字塔。
小的时候,那座宫殿就像浮空天边的层云,虽不可触碰,却总让人抬头仰望,注目凝视。
现在,当自己真正能够触碰它的时刻……
泰尔斯缓缓伸出左手,弯曲虎口,将视线远方的复兴宫缓缓笼在手指间。
那一刻,它显得玲珑精致,尽在掌握。
然而无论如何收束手指,泰尔斯能感受到的,依旧只是刮过掌心的瑟瑟秋风,去不留痕,唯剩寒意。
“就像在龙霄城,以及在刃牙营地和白骨之牢一样,”少年皱起眉头:
“在发生的一切事情里,总有着冥冥的一根扯线,牵动所有,最终汇聚成洪流,滚滚向前。”
科恩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总算抓住一个他听得懂的名词:
“什么?你去过白骨之牢?那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循着泰尔斯的动作,哥洛佛望向视线远端的复兴宫,警觉起来:
“扯线——您是说,无论是宴会上的意外,还是今天的风波里,您都在别人的扯线里,被人利用和操控了?”
科恩看了僵尸一眼,同样警觉起来:
“什么宴会?什么意外?什么风波?”
泰尔斯轻轻摇头:
“不。”
“按照过去的经验,每一次,只要我明白那根线在哪里,看透它,抓住它,劈开它,就能看到迷宫的出口——哪怕出口后是又一个迷宫。”
可是泰尔斯的表情更深沉了。
“然而这次,”少年凝重地道:
“这次更特殊一些。”
他望着停在指间的小小复兴宫,只觉得它越来越虚幻、遥远。
哥洛佛认真地聆听着,并不发言。
下一秒,金黄色的夕阳穿过泰尔斯的指缝,照亮他掌心因为多次切割,已经难以消除的伤疤。
念及此处,手掌传来隐痛,代替了虚无缥缈的寒意。
“没有那么明晰,也没有那么具体,更没那么直接——另一端的线头,甚至不是某个人。”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一切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根本没有什么线。”
泰尔斯放下手掌,呼出一口气。
“但其实不然。”
“线依然存在,只是因为它过多过杂,过厚过密,绞作一团,以至于我无从下手,甚至难以察觉。”
科恩听得无比痛苦,但他看见哥洛佛也同样迷惑不解,顿时安心许多。
“因为很久以前,我要解决的只是一根单线,”泰尔斯目光灼灼:“第二王子的继承权,努恩王的怒火,伦巴的野心,女大公的统治……”
“简单,便捷,干净利落。”
傍晚已至,复兴大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放工的,下市的,轮班的,闲逛的,赶路的,人流涌动车马不休,远方的复兴宫被遮挡得一明一暗,时隐时现。
但泰尔斯死死盯着它的轮廓,视线不曾因这座宫殿的偶尔隐没,而变向失焦。
“但现在……”
“刃牙营地的归属,西荒的抗争,闵迪思厅的潜流,复兴宫的阴影,王国秘科的行动,璨星七侍的立场,星湖卫队的意义,”每说完一个名词,泰尔斯的神情就凝重一分:
“自我归国,踏入星辰国境开始,一直牵扯、制约、压迫我的就不仅仅一件事,一只手,一个人。”
“我需要解开的,远远不止一根线。”
西荒的混乱,卫队的马略斯,王座上的目光,鸢尾花的敌意,王室宴会上的意外,埃克斯特的战事,御前会议的议程,秘科里的遭遇……
无数人影晃过泰尔斯眼前,就像无数画面闪过他的大脑:
“甚至我每解开一根,都会把我自己陷进更多、更深、更乱、更复杂的线团里——王国,分封,历史,权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深吸一口气。
“不知何时开始,我要面对的,已经不再是线。”
“而是无数根线纠合而成的——整个罗网。”
话音落下,泰尔斯突然觉得,远处的复兴宫从虚幻的剪影里开始变化,仿佛从画中走出,棱角分明如有实质。
哥洛佛努力理解着王子的话。
科恩听得昏昏欲睡,干脆直接神游天外。
“所以它缥缈玄妙,空泛无着,云里雾里不见其形。”
“却也更厚重压抑,令人窒息。”
“最糟的是,它牢牢扣紧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思一绪。”
泰尔斯盯着眼前的复兴宫,只觉那种厚重的实质感越发明显清晰,似有锋刃,令人倍感不适。
“在它的阴影笼罩之下,我不再是我所知的那个我,不再是那个在北方绝地求生的泰尔斯·璨星。”
“我举手投足,都被它牢牢绞住,不再能自由自在,毫无挂碍地作出选择。”
泰尔斯摸上自己的心口。
“可待我拔剑四顾,却茫然混乱,不晓该斩向何方。”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眼神却越发坚定。
“罗网——恕我驽钝,殿下,”哥洛佛摇了摇头:
“我有些没听懂。”
“哈,你没听懂?”科恩回过神来,顿时乐不可支:
“我就——”
泰尔斯斜过一个眼神:
“你懂?”
科恩挨了这一瞥,语气顿时尴尬起来:
“我,那个,诶……”
“很好,”泰尔斯眉毛一挑:
“我就知道你懂。”
科恩的表情僵在脸上。
“可惜啊,”泰尔斯叹息道:
“别人都不懂。”
哥洛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彻底不懂了。
“没关系,我们懂,就足够了。”泰尔斯拍拍科恩的肩膀,表情欣慰。
作为回应,科恩只能挤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几秒后,泰尔斯噗嗤一声,开怀大笑。
“不开玩笑了——其实每个人都体会过那种感觉,只是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意识到。”
泰尔斯的语气严肃起来。
“比如你,僵尸,你现在家世清贵身侍王座,可过去历经坎坷满身泥泞,二者彼此纠缠,你每每试图向其中一者伸手,另一者就浪潮倒卷,令你窒息。”
哥洛佛面色微变,
“也像你,科恩,你单人只剑纵横战场,披荆斩棘排除万难,可是一路到头才发现,你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违法犯罪和秩序安宁,而是下城区的所有一切。”
科恩一怔,沉思不言。
“跟我一样,你们面对的,都是一整个罗网。”
泰尔斯长叹一声,重新转身,面向仿佛无边无际的复兴大道,面向隐没在无数人潮中的复兴宫。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哥洛佛的声音艰涩凝滞,仿佛遇到了什么艰难险阻,“我们要怎么做?”
泰尔斯的瞳孔慢慢缩小,其中倒映出的景象,却将复兴宫死死套牢。
“根据那位黑街兄弟会首领的说法……”
“首先,”泰尔斯回想起龙血一夜的疯狂,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我们得换个脑子。”
哥洛佛面色不变,眼神一动。
科恩迷惑道:
“脑子——怎么换?”
泰尔斯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手心里的伤疤。
“我们所面对的罗网,它永远无法被斩断、挣脱,遑论解开。”
泰尔斯说着话,向着复兴宫缓缓伸手,五指伸张,覆盖这座古老宫殿的每一个棱角。
“但也正因如此,”王子轻声开口,似有若无,“你,我,他,他们——所有人都身在其中。”
少年语气冷峻,眼神淡漠,哥洛佛只觉背后微寒。
“久受其制。”
泰尔斯狠攥拳头,将复兴宫彻底捏在掌中。
“无力遁逃。”
下一刻,泰尔斯果断举步跨出街角,走上复兴大道。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各有不解,但泰尔斯已然远去,他们只得双双追上。
就在此时。
“殿……怀亚!”
三人齐齐扭头,只见道路对面,另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急急忙忙地赶上来。
对方来到近前,泰尔斯看清了他的面貌,惊讶道:
“孔穆托,你醒了?”
只见吉安卢卡·孔穆托——在莱雅会所被科恩和哥洛佛合力放倒的王室卫队二等护卫官——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激动颤抖,一副绝处逢生的样子:
“吓死我了,我一醒过来,你们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正扒拉着裤子的男人……”
科恩皱眉看向哥洛佛,后者面无表情。
孔穆托泪眼汪汪:
“我回了闵迪思厅,你们不在,我去了复兴宫,卫兵也说你们没来,我只能跑去东城区喊人……”
孔穆托突然看到了科恩的身影,顿时咬牙切齿:
“嘿,你是那个混蛋……”
科恩一惊,连忙拉低兜帽:
“咳咳,洛比克,在下是洛比克·迪拉……”
“洛比克·迪拉……”
孔穆托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脸色大变。
“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揪住科恩的衣领:
“你怎么敢冒充西城警戒厅的洛比克厅长!”
被揭穿身份而不知所措的科恩被扯得低头前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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