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泰尔斯领着马略斯外加一大帮子人(和一匹饿过了饭点因此碎碎叨叨的大黑马),热热闹闹,大摇大摆地踩在复兴宫的地毯上。
怀亚努力再三,向D.D表示“王子的贴身事务应由我负责”,但每次都被多伊尔插科打诨“哎呀生死兄弟还分什么你我”糊弄过去;科恩急切地想要找到哥洛佛问清些情况,但后者在队伍中不断移动,保证自己和科恩随时处在罗尔夫的两侧,而警戒官要想找到他就必须经过(一看见科恩接近就目露凶光的)随风之鬼。
共同经历了一场磨难之后,素无交集,临时搭伙的两方人马——龙霄城旧部与星湖卫队——不再那么泾渭分明,黑压压的复兴宫逼得他们不得不共同簇拥着王子,驱散紧张与恐惧,寻找安全和归属。
“谢谢你,托蒙德。”
泰尔斯突然开口,无视身后挣扎着想要赶上王子,却被D.D用过分的热情死死拖住的怀亚。
离少年最近的马略斯皱眉道:
“为了什么?”
“多亏你事先做足准备,给我留下了足够的人手。”泰尔斯淡淡地道。
马略斯摇摇头:
“那只是应急保险。”
“没想到你不但用上了……”
作为这批人中衣着最完备,身体最健康,形象最整洁的人,马略斯看着队伍里的生面孔们,皱起眉头:
“还添置了不少人手。”
干了件大事。
熙熙攘攘之中,泰尔斯情绪不高,马略斯似也心事重重,两人如有默契,在一问一答间留存了极长的空隙。
“那是谁?”
看着前面一大一小,但步伐却默契十足的两个背影,怀亚忍不住悄声问多伊尔。
“哦,他啊,”D.D眼前一亮,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大大咧咧:
“当然是我们深受敬爱的亲卫队长,托蒙德·马略斯。”
“噢,”怀亚反应过来:
“就是殿下说要送去白骨之牢的那位?”
多伊尔面色一变,竖指压唇:
“嘘——”
他鬼祟地望了一眼队长的背影:
“他……很小气的。”
他们走下一层台阶,黑马珍妮讨厌这样的地形和环境,又开始撒泼耍赖,杰纳德和威罗被它闹得手忙脚乱,引起队伍里一片骚动,最后还是哥洛佛一把攥住它的缰绳,用僵尸特有的死亡凝视和腰间长剑(主要是后者)逼得它乖乖就范。
“谢谢你,明明自身难保,还托艾德里安队长来帮我。”泰尔斯叹了口气,对他的亲卫队长道。
“什么?”马略斯皱眉道。
“他进来帮我拖延时间——‘古今刀剑,难逃其鞘’,不是你托给他传达的暗号吗?”
“不是,”马略斯果断否认:
“这句话本就是队长教给我的。”
“什么?”王子愕然:
“所以,他不是你拜托来的?”
马略斯摇摇头,面色如常:
“当然不是,光是沃格尔就够难缠的了,我哪里管得上你。”
泰尔斯一顿。
“我就知道。”
王子气愤地呼出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息怒,息怒,万事靠自己,靠自己,全靠自己。”
马略斯的目光转向泰尔斯的手。
“那是什么?”
泰尔斯一滞,他放下右手,看着戴在自己食指上的饰物——那是一个通体灰白的骨质指环,有着一前一后两段戒圈,戒面镌刻着奇异狰狞的兽首,几乎笼罩了小半个指节,单调却厚重。
要是再戴两个,甚至能当拳刺使。
“见证和解的礼物,”泰尔斯顿了一秒,这才放下右手,幽幽道:
“来自父亲。”
马略斯若有所思。
一队仆役和卫士远远而来,发现对面是泰尔斯王子后,他们面色大变,纷纷以最快速度退避躲开,在进入行礼范围之前就四散而去。
“真稀罕,我还从没有过这待遇。”
马略斯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宫廷,心情复杂:
“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泰尔斯心情一沉,在嘈杂热闹的队伍中神情恍惚。
D.D大肆讲述着复兴宫里的各色鬼故事(“凌晨四点到四点半,你如果单独一个人在‘约翰长屋’里照那面等身镜,可能会看到‘黑目’约翰站在你身后,他会阴恻恻地问你是谁,为何在他的卧室……这时候千万别回头!更别说自己的名字!我偶然翻过卫队的记录,很久以前,有个叫伊曼努的卫队前辈不信邪,回头了,而这是关于他的最后一条卫队记录……”),把科恩和威罗唬得一愣一愣的;
杰纳德欣慰地看着乖巧的珍妮,对越发不耐烦的哥洛佛感慨王子的牵马官后继有人;
面对复杂的局势,怀亚努力比划着手势,想要跟罗尔夫说些什么以团结彼此(“我们是一伙儿的,对吧?”),可后者每次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神色。
“我把自己卖了。”泰尔斯闷闷地道。
马略斯转头看向他。
“别担心,我谈了个好价钱。”
守望人眯眼:
“比如?”
泰尔斯望了一眼身后:
“比如你们,还有闵迪思厅的大家,平安无事,得脱大难?”
“是啊,”马略斯面色不改:
“拜你所赐的大难。”
泰尔斯不理会他的讥讽:
“因为在宴会上冲犯王室、绑架贵人,安克·拜拉尔将被送往白骨之牢,终身监禁。”
马略斯眉毛一挑:
“终身监禁?嗯,他一定感激涕零呢。”
泰尔斯摇摇头:
“免他一死,就是我父亲的最大让步了——至于背后两个家族的债务和政治纠纷,将由贵族事务院出面,联合财税厅与风纪厅,谈判解决。”
“这些都不值钱,”卫队守望人摇摇头:
“你究竟卖了什么,换了什么?”
泰尔斯顿了一下。
“你知道,今天的御前会议,本来是要为刃牙营地的内讧和拜拉尔家的案件,问责西荒诸侯。”
马略斯表情微变。
泰尔斯轻笑道:
“直到我拿着法肯豪兹的家传宝剑,违禁闯宫,痛陈利害,劝止陛下。”
马略斯神情一动,望了一眼在背后讲述“龙霄城战纪之勇者科恩大战火炙骑士”的警戒官:
“但您拿的,明明是卡拉比扬家的剑。”
“对,”泰尔斯情绪低沉:
“但人们不知道。”
守望人顿了一下,点点头:
“人们不知道。”
泰尔斯也点点头:
“而我会写一封信,直送西荒的法肯豪兹公爵。”
马略斯目光一动。
泰尔斯叹了口气,语气蕴藏着无尽感慨:
“写完以后,我们就能在王都乃至整个王国——横着走了。”
马略斯若有所思,这一次,他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泰尔斯轻嗤一声:
“还有,麻烦跟史陀后勤官说一声,从明天开始,闵迪思厅的账单得自负盈亏。”
马略斯面色一沉。
操。
“你就没想过,万一你失败了?”
“想过。”
泰尔斯叹息道:“所以我派了孔穆托。”
“孔穆托?”
泰尔斯点点头:
“对于闯进宫廷闹事,他有些害怕,不太情愿。所以我派他去找姬妮女士。”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
就在此时,一阵微风袭来,宫廊里灯火疾闪!
马略斯皱起眉头:
“敌袭!”
所有人脸色一变
下一秒,劲风来袭,走廊尽处窜出一个黑影,以迅雷之势奔来,直扑泰尔斯!
哥洛佛和科恩齐齐上前,掣剑出鞘。
但黑影出乎意料,他踩上哥洛佛的剑身,再踏住科恩的肩膀,一闪而过,瞬间突破两人。
黑影在众目睽睽下,接连掠过怀亚和罗尔夫,毫无障碍地闯到泰尔斯和马略斯身前!
“哇飒飒嗬嗬嗬!呔!”
清爽而尖利的嗓音传扬开来:
“此路是我买,此道是我开!”
泰尔斯眼前一花,只见黑影掣出武器,刀光连闪,一边逼退怀亚和罗尔夫,一边激得走廊上的不灭灯痛苦颤抖:
“要把王子害,从我身——上——踩!”
黑影停顿下来,露出一个被斗篷盖得严严实实的矮小身影。
她拿着把弯刀一顿乱挥,咿咿呀呀地向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示威:
“听见没,听见没,听见没?”
包括泰尔斯在内,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的表演。
眼见没人挑战自己的权威,来人这才收起弯刀,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这就对了!”
下一刻,泰尔斯抽搐着脸皮:
“埃,埃达?”
矮小的身影点了点头,一振斗篷,叉着腰摆出个帅气的身形,打了个响指:“答对了!”
“小子,我一听说你身陷险境,就立刻赶来了!但既然我在这里了,你就安全了,不客气!”
在所有人古怪的目光下,精灵护卫兴高采烈地伸出手,别扭地拍了拍泰尔斯的肩膀:
“怎么样,我及时赶到,拯救你脱离生命危险,是不是很感动?”
泰尔斯小脸一黑,干巴巴道谢:
“啊,是呢,好感动,多亏了你,要是你晚来一步……”
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埃达满足地点点头,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习惯了这场景的怀亚和罗尔夫叹了口气,一哄而散,唯有黑马珍妮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埃达教导官。”
马略斯面色一紧:
“王室卫队,欢迎您回家。”
听见这几个词,埃达生生一颤,回过头来,声音畏缩:
“诶,你是那个,那个……”
“教官大人!”一声凄厉的呼号响了起来。
只见多伊尔推开人群扑了过来(直到半途被僵尸截住),他满眼晶莹,嗓音都变形了:
“您,您一去六年,六年,终于,终于回来了哇!呜呜,您当时明明跟我说,只去几个星期的……”
其他人都皱眉看着他。
埃达一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啊,对,对不起嘛……”
“我也没想到辣么久诶,让你担心了……”
“不,既然您回来了,那我就放心了,”D.D一把鼻涕一把泪,感人肺腑:
“又能像以前那样,跟在您身边效劳了!”
“谢谢,谢谢啊。”埃达愧疚地嘿嘿两声。
“对了,那个,”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慈祥和蔼地看向忠心耿耿的D.D:
“你谁啊?”
另一侧,马略斯看着队伍里的鸡飞狗跳,深深叹出一口气。
“您知道,殿下,其实价钱几何,都不重要。”
他转向情绪低落的泰尔斯:
“最重要的是,当你讨价还价时,所用的……”
马略斯沉声道:
“是你自己的天平吗?”
听见这话,泰尔斯抬起头,捏紧了右手。
———
“还空口无凭?”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对眼前的国王轻笑一声:
“怎么,卖身给你,还得签个劳动合同?‘如果我不按你说的做,不去卧底对家企业,盗取商业机密,你就扣掉我的年终绩效奖’?”
王子瞪着凯瑟尔王:
“老板?”
泰尔斯冷笑道:
“或者要不要我写个秘密声明,等我出卖背叛你的时候,你就拿出来昭告天下‘王子是狼,不要信他’?”
铁腕王没有回应他这番胡言乱语。
他只是抬起头,幽幽地注视着巴拉德室里多年未曾一变的摆设,沉默许久。
终于,就在泰尔斯忍不住要打呵欠的时候,国王轻声开口:
“立个誓吧。”
泰尔斯闻言一怔。
凯瑟尔王目中有神:
“我们结盟缔约,以誓言,见证这一刻。”
立誓?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
“哇哦。”
“这,我倒真没想到,立誓。”
王子咀嚼着这个词:
“这么老派?”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他只是冷冷注视着泰尔斯。
泰尔斯叹了口气。
“好吧,陛下。”
下一秒,泰尔斯右手一按,整个人翻上议事桌!
国王皱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盘腿坐着,翻开酒壶盖喝了一口,被呛得面容扭曲。
“那么,如果你同意,如果你接受,如果你认可我们今日所约,如果你愿意与我并肩作战,齐心向前,直至王国晏清,星辰复兴,凯瑟尔陛下,”泰尔斯咬着字,嫌恶地放下酒壶:
“就让我们同杯共饮,掌誓为盟。”
他敲了敲酒壶,把它推向国王:
“为了星辰王国。”
凯瑟尔王紧皱眉头,他看了一眼酒壶,又看了一眼衣着狼狈却神态恣肆的泰尔斯,不满地冷哼一声。
“怎么了?”
泰尔斯失声而笑,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桌子:
“嘿,别告诉我说这张桌子是什么人用过的老古董,如果我放肆地跳上去,你就要我好看?”
凯瑟尔王摇了摇头,他面无表情,将酒壶轻轻推开。
泰尔斯皱眉:
“你……”
“这是北方佬的发誓习俗,野蛮而落后。”
国王缓缓道:
“我们有更好的方式。”
在泰尔斯奇怪的目光下,凯瑟尔王探出手掌,握住椅侧的星辰之杖。
那一瞬,权杖顶上的宝石毫无预兆地发出耀眼的蓝光,将整个巴拉德室映得有若白昼,激得泰尔斯闭眼扭头!
“我勒个去!”
幸好,蓝光一闪即逝。
凯瑟尔王放下权杖,平摊左手。
泰尔斯痛苦地睁眼,慢慢恢复视力。
他发现,国王的左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不小的指环。
其色灰白。
其面狰狞。
“这是璨星王室世传的加冕之物,”凯瑟尔王转动手上的奇异指环,目有异色:
“七百年来,它一直藏在星辰之杖里,每当王位轮替,方才短暂现世。”
“加冕之物?”
泰尔斯眯起眼睛打量它:
“这指环,这形制,不太像是……”
“兽人风格的骨戒,”铁腕王知晓他的疑惑,直来直往:
“取珍稀厚重的远古恐兽骨骸,熔铸其中最坚硬的部分,艰难打造而成。”
泰尔斯这下倒是结结实实一惊:
“兽人?”
国王没有回答,目光仍旧停留在骨戒上。
泰尔斯端详着这只奇异的指环——戒面到戒圈镌刻着许多兽首,它们无一例外地作怒吼之势。
他对比了一下自己在荒漠里的见闻,虽然这只骨戒已经很大了,可是比起兽人来……
“也太小了吧。”泰尔斯疑惑道。
“因为它不是为兽人,而是为人类打造的,”国王幽幽道:
“其名:‘廓尔塔克萨’。”
廓尔塔克萨。
泰尔斯回想了一下兽人语课程,猜测道:
“我不知道你的音调念得对不对,但兽人语里这个音节和结构,应该是名词或代词,还有这两个词缀,应该是正面而光荣的,而且是抽象概念,至于实际含义要看读音和书写,以及三大兽人分支的不同语言习惯……”
“‘盟约’,”凯瑟尔王不给他炫耀课业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他:
“此乃其义。”
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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