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位草原客人身份尊贵,但他们的身手却利落凶悍毫不含糊,摔技和擒拿娴熟又致命,显然经受过实战的锻炼。
一来瑟里草原的武术风格与西陆截然不同,二来到场的卫兵和仆人们又不敢下重手,是以他们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打出真火的两人压制住,反倒连累几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宾客遭殃受伤。
“看着真眼熟,让我想起王室宴会。”
看着宴会厅里的混乱一角,泰尔斯警惕道:“是这个吗?如果出了人命,王国秘科就能利用……”
“我不这么认为,”密切关注事态的詹恩却摇了摇头,“草原人知晓这是他们自己的仇怨,外客之间的冲突牵扯不到凯文迪尔。而翡翠庆典汇集四方宾客,每年都会有这类酒酣耳热后的争端,不足为奇。退一步说,就算真出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詹恩停下来,看了一眼泰尔斯。
“翡翠城自有法度,公正严明,令人信服,这在航线和商路上各方皆知,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人把账算到我们头上。”
泰尔斯闻言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叹息。
“有道理,如果王都也有一个像布伦南那样的审判官,那安克·拜拉尔就不至于求告无门,到我的宴会上绑架胁迫了。”
而你也不至于送他那把剑来找我麻烦了。
泰尔斯忍住没说出口的腹诽。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
詹恩神情不改,疏离淡漠:
“但你其实很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或两个训练有素、恪守原则的审判官所能解决的问题。”
泰尔斯抿起嘴唇,詹恩的话,让他不禁想起科恩在永星城的警戒官生涯。
正思量间,宴会厅里的冲突又有了变化,只见一个矫捷的身影挤进卫兵们的队伍,瞬间加入两位草原客人的战局!
咚!啪!
新来者并未展现什么高人一等的力量或技巧,但他非常幸运,恰恰卡在两方攻势将消,新回合尚未开启之时进入战局,只见他矮身接拳,转身扫腿,两位客人就一前一后狠狠摔倒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们发出惊呼。
两位肇事者火气未消正要起身,但新来者一扬手,一柄带鞘的剑正好从旁飞来,落入他手里。
下一秒,新来者毫不客气地咚咚两下,兜头敲晕了两个草原人。
卫兵们瞅见缝隙,急忙上前把两人架开,再扶起来治疗敷伤。
兴许是气氛使然,周围的客人们纷纷送出喝彩和掌声,近旁的演奏者也适时地奏起一首《征服曲》。
冲突解决,而新来者也潇洒地旋身收剑,只听撕拉一声——米兰达赤脚站在地上,皱眉看着自己被撕裂的裙子,有些尴尬。
“身手不赖,只是,”詹恩嗯哼一声,看了一眼泰尔斯,“可惜了。”
泰尔斯正思考着要说什么高深的话来表现“诶,不足为奇,我手下都是这个水平”的高人风范,听见这话表情一僵:
什么可惜?怎么可惜?哪里可惜了?
话不要只说一半啊!
事发现场,马略斯神使鬼差地出现在米兰达身后,递出自己的外套,同时换回她手里的鹰翔,这让周围一群红着眼睛跃跃欲试,正在争相脱外套或大衣的男士们发出失望的喟叹。
“剑来得正是时候,勋爵。只是,我刚刚把鞋子踹掉了,”米兰达看着自己的赤脚,表情尴尬,“可否劳烦您再……”
话未说完,马略斯就自动让开位置:哥洛佛和保罗费力地挤开人群,前者被挤掉了一颗纽扣,扭扭捏捏地送回一只左鞋,后者面上带着微笑,以及一块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渍,风度翩翩地递出一只右鞋。
“你们什么时候找到的?”米兰达惊讶地接过鞋子。
“你什么时候把它们踹掉的?”马略斯面无表情。
米兰达笑了笑,向他们一一道谢。
星湖卫队的气氛更加和谐,直到D.D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谄媚又期待地捧出第三只女鞋。
“什么?不是这只?啊,这样啊,嘿嘿嘿,没关系啊!涅希还在后面,趴在地上一寸寸找呢……”
危机告一段落,当事的两位草原来客也幽幽醒转,火气消了大半,也许是因为被当众撂倒失了颜面,也许是因为出手的人居然是一位姑娘。
然而其中一人愤而挣开仆人,冲到米兰达面前兴师问罪,但星湖卫队也不甘示弱,D.D向前一步,左手揽着哥洛佛,右手拽上保罗,气概十足地保护米兰达。
那位客人摸了摸额头上红肿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对米兰达说了一通东陆草原话,旁边的人连忙翻译:客人想要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和住址——当他日后策马征战,在基瑟里草原上打下十个部落,攒够十块草场时,就回来西陆,把其中五块奉给她作聘礼。
米兰达还不由一愣,努力理解对方的话,但另一位肇事者却冷哼了一声,同样推开侍者走上前来。
这位客人顶着乌青的眼睛,红着脸,还整了整凌乱的衣物,用磕磕绊绊的西陆通用语对米兰达说,这位姑娘美丽勇敢,身手了得,是否愿意跟他回到都瑟里草原,如果愿意,他现在就对自己的荣誉佩刀发下天誓,日后他若成为部落的可汗,她就是自己的大妃,他们一起统治部落,威震草原,若他没能成为可汗或者不幸早死,那姑娘可以带走他一半的牛羊,另觅英雄改嫁。
一来一去,隔着米兰达的两位客人再度开始——不知道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基瑟里”或“都瑟里”——怒喝叫骂,眼看又要撸袖子打起来,却被一双戴着黑手套的手扣住肩膀。
“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比拼颜面的工具。”
“至于草场和可汗,对我而言没有意义,”实在补不回撕破的裙子,于是干脆把它缠上小腿当绑腿使的米兰达揽住他们的脖子,大笑道,“因为我就是可汗——大海彼端的雪上可汗!”
两位草原客人先是一怔,明白过来之后,他们看着米兰达的眼神更热烈了——两人指手画脚叽里呱啦,想要跟她结成没有血缘、但更加神圣的兄弟姐妹。
马略斯适时地出现,笑眯眯地夸赞起两位客人的身手,指了指地上被他们打架波及的餐盘碗碟,同时挥挥手,在旁边两位埃克斯特客人对“雪上可汗”的涵义发表意见之前,让大家把米兰达拉走。
事态就此平息,这个角落又恢复了宴饮欢庆的热烈气氛。
“确实是一柄好剑。”
在望台上的詹恩看着米兰达,目露赞许,再度发声:
“锋利逼人,或有奇效。”
泰尔斯与有荣焉,在没人看得清的黑暗角落里整了整衣领,挺直腰板。
但詹恩话锋一转:
“只是剑有双刃,容易自伤,若身量不足,还是别胡乱挥舞的好。”
“大可放心,”泰尔斯撇撇嘴,“我可不像某人,天天带着剑,去别人的宴会上送人。”
提及旧怨,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齐齐哼声扭头。
“好吧,至少我们确定了一件事,”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争锋宴上,我父亲不会从草原来的客人身上下手——刀不会从这里落下。”
“说得好,”詹恩讽刺道,“现在我们需要注意的,就只剩下其他几百个客人了,这简直是拨云见雾,茅塞顿开,大大降低了我们的工作难度。”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我们能不再互相嘲讽了吗?”泰尔斯叹了口气,“说真的,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沟通难度。”
詹恩轻笑一声,执起水烟。
“告诉我,泰尔斯,你和你的人,这几天在翡翠城刺探到了什么秘密?”
泰尔斯心跳一顿。
“抱歉?”
鸢尾花公爵轻哼一声:
“别装了,这几天,你的手下们——包括那个亚伦德,甚至都脱下戎装去参加宴会——千方百计,在翡翠城里老鼠打洞全面渗透,上至贵族下到黎民都找了个遍,商业,贸易,治安,军队,法律,历史,乃至我妹妹的事,处处打探无孔不入……而你本人,则可着劲儿花我的招待经费,全城闲逛,到处找茬。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泰尔斯表情一滞。
哦喔。
“我还以为和你说好了,泰尔斯:在翡翠城,我们开诚布公——”
面对詹恩的灼灼目光,被揭破的泰尔斯咳嗽一声。
“那个,我,我们这几天不是忙嘛,你也没空,我就没来得及夜访你的卧室,嗯,没法私下里告诉你……”
但詹恩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咄咄逼人地继续:
“——你却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整垮我?”
南岸公爵放下烟嘴,呼出一口白烟,把他的表情衬托得越发诡异。
泰尔斯有些尴尬,他搓动着自己的手。
“对,我是派了人去查探和侦察,了解翡翠城的现况,搜寻翡翠城的弱点,因为——因为这就是我该做的!”
王子调整心情,让自己听上去理直气壮:
“既然要让大家,尤其是让我父亲看到我们两人势成水火,彼此敌对……那这岂不是很正常、很应该,甚至是必须的吗?”
詹恩眯起眼睛。
泰尔斯不容置疑地转身挥手:
“既然要追求刺——追求效果,那就贯彻到底咯!”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
对方的沉默持续太久,以至于泰尔斯都觉得有点尴尬,不得不放下酸痛的手臂。
“说得好。”
南岸公爵看向望台外的翡翠城,冷哼一声:
“那作为你明面上的敌人,我也应该倾尽全力对抗你,封锁你的信道,为难你的部下,阻碍你的生活,绝不让你好过,来展现我们确确实实斗得你死我活,不露一点破绽——否则怎么骗过旁人,对吧?”
泰尔斯不甘示弱:
“怎么?你这时候来威胁我?可别忘了——”
詹恩继续道:“就从削减你们的每日伙食开始,怎么样?”
伙食……
泰尔斯及时地换上友善的微笑,话锋一转:
“——可别忘了我们只是演戏嘛!”
他嘿嘿一笑:
“哎呀,演戏毕竟只是手段,太认真了、入戏太深了也不好的嘛,会严重影响我们的合作效率,毕竟我们还有最大的敌人嘛!”
詹恩发出不屑的轻哼,接着抽了口烟。
“那么,殿下和你的手下们,于这些日子里辛苦耕耘,在翡翠城找到什么了吗?”
烟雾缭绕中,南岸公爵的目光直射泰尔斯的双眼:
“比如,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以作为把柄,一击致命,掀翻凯文迪尔家?”
泰尔斯一顿,笑容尴尬。
“这个嘛……”
足以掀翻凯文迪尔家的东西——额,烤肉的秘密调料?
“我们以为我们说好了,开诚布公?”
下一瞬吗,公爵气势一变,满目杀机:
“告诉我,泰尔斯,如果你是国王,你是陛下,你会怎么对付翡翠城,以从凯文迪尔的手中攫夺权力?”
泰尔斯的笑容僵住了。
如果你是国王。
要怎么攫夺权力……
泰尔斯?
王子默默回望着对方。
而詹恩也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等待他的回应。
那一刻,泰尔斯脑海里闪过很多思绪。
你是国王。
你是陛下。
你会怎么做?
一瞬之间,他似乎又回到复兴宫里,看见那个带着冠冕的青年背影。
青年只是动了动手指,整个王国便如一架机械般动起来,整齐划一,如臂使指。
他的王国。
泰尔斯不得不伸手捏住口袋里的盟约,靠着上面扎手的骨刺,来把自己拉回现实。
望台上的两人默默相对,他们一侧是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一侧是居高临下所见,星星点点的翡翠城全景。
终于,泰尔斯轻声叹息:
“对,我这几天派出手下人,确确实实,了解了一些关于翡翠城的情报。”
詹恩放下水烟,认真看向他。
“据我所知,从整个王国涌来的大量商货都聚集在这里,在翡翠城,装配,加工,分类,交易。”
泰尔斯表情严肃:
“再运到拱海城,在那里出海,通向北边、东陆,或者南下鲛海,反过来也是一样。”
这是哥洛佛从运河区回来,在讲了一大堆码头上的水尸鬼吃人恐怖怪谈,以及潮汐猎人的海上传说后,终于说到的正题。
听到他的话,詹恩的眼神不一样了。
“而那些商人,匠人,手工业主,他们哪儿都不去,只信翡翠城和凯文迪尔,相信这里的秩序和规则,”泰尔斯摇摇头,“秘科可以威胁一个酒商变节,也许可以通过他影响一些行业……”
“变节?”
詹恩若有所思。
“那个酒商,你真认为,秘科能通过他,或者像他一样的人,影响某些事情?”
“也许,只是也许,”泰尔斯摇摇头,“但关键是,他们没法逼迫这么多人同时变节,没法扭转众人心中对翡翠城的印象,没法掐断你们已成气候的财源命脉。”
詹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颔首。
“另外,凯文迪尔家族有不少有份参股的武装商船,比如像刚刚那个海盗,嗯,前海盗,坦甘加的海狼船团。”
泰尔斯冷静地继续:
“当然名义上还是商船,分属不同的船主,规模比不上停泊在东海领的王国和辉港海军,战斗力也未知……但足够保证你们的跨洋贸易。”
这还是怀亚和孔穆托借着基尔伯特的名望,在各大行会吃了一圈之后带回来的情报。
“至于翡翠军团,这是另一项创举——对,他们初创未久,未经战火,操练不足,在战力和规模上不比王室常备军,也许顶不住阿拉卡·穆的怒火卫队冲上两个来回。”
这是哥洛佛包括米兰达,跟几位好面子的本地军官在背地里“试试手”之后得出的结论。
“过誉了,”詹恩突然开口,“我清楚那群绿帽子们有几斤几两,能顶住半个来回不被冲垮崩溃,就算他们对得起薪资了。”
面对如此坦诚的公爵,泰尔斯有些尴尬。
“但他们指挥统一,以此为职,没有征召兵的弊端,”泰尔斯继续道,“我父亲若要用类似传说之翼搅合刃牙营地的办法来对付你们,恐怕会很难,至少没有足够的借口和由头。”
詹恩笑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似乎在鼓励:
“还有呢?”
泰尔斯同样回望着他。
詹恩看上去非常淡定。
是胸有成竹?
还是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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