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
他的心底里冒出一个声音,不留情面地嘲笑他:这只是你在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罢了,泰尔斯·璨星。
简直自欺欺人。
泰尔斯微微一颤。
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的考量,你不想这么做,不想把她当作筹码的原因只有一个:
你不忍心。
你不忍心看那个女孩儿的生活,再一次破碎。
更不忍心看她被人背叛时的震惊眼神。
泰尔斯闭上眼睛。
就像曾经那些,因为你的一举一动,而被无数次击碎过生活的人们。
心底里的声音赤裸而冷酷,让他无力反驳。
科莉亚、塞尔玛、白骨之牢里的纳基和奈……无数人的身影,在那一瞬闪过他眼前。
而因为你的这一次软弱,这一次不忍心,也许,会有更多人的生活,为之破碎?
难道你忘了,你来此的目的吗?
记得吗,风水轮流转,卡玛是个婊,你是来废黜公爵,毁灭詹……
思绪电转,泰尔斯勐地睁眼!
“当然,我会保密的,”他艰难地挤出微笑,面对黑暗的车厢,“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好几秒后,希来的声音才从车厢传出,情绪复杂:
“谢谢。”
两人之间陷入难堪的沉默。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向后方:衣着邋遢,形容狼狈的卡西恩怀抱着宝剑,低着头走在路上,毫不起眼。
“那这位用剑的大叔呢,又是怎么回事?”
“经历昨天的事后,我决定找位保镖,”希来抬高音量,慢慢把情绪调整好,“能让我不至于被满大街追杀那种。”
“他能让塞舌尔忌惮,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我猜也是翡翠城的人,詹恩的属下?”
泰尔斯不自觉地估算着詹恩在翡翠城的实力,估算着如果他下定决心清除自己,那要如何自保……
“曾经是,还是翡翠城着名的骑士,”希来说,“但他好几年前就辞任退役了,别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身上还有家传的爵衔土地,不愁吃穿。”
“既然不愁吃穿,那就没必要来给某位不常回家的大小姐当雇佣兵吧?”
“不巧,卡西恩欠了我点人情。”
“什么样的人情?”
“你准备娶我吗?”
“哦,是这样——什么?”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泰尔斯一惊。
他一抬头,突然发现大小姐的脸重新出现在车窗旁,面带笑容。
“既然不准备娶我,”希来的笑带着几丝嘲讽,应该看出了他在走神,“那为啥要问我的资债情况?”
“你——当我没说。”泰尔斯没好气地道。
该死。
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利用对方,出卖对方了,但这个小妮子怎么就这么……
“放心,我母亲去世前,曾经给詹恩留下了一份遗嘱,我身为凯文迪尔之女能继承的嘛,即便只有母亲的嫁妆也……嗯,反正比你有钱。”希来说这话时托着腮仰望天边,摇头晃脑。
“你想嫁给我吗?”
“什么?你这个小——”希来一愣,随即神色恼怒
但她一秒内就反应过来,冷笑一声:
“噢,我知道了,不错嘛泰尔斯·璨星,不错,好反击。”
“对啊,既然不是要嫁给我,”泰尔斯翘起嘴角,语带讽刺,“你干嘛在我面前炫嫁妆?”
两位老对手对视一眼,一者冷笑一者不屑,如隔空比剑,互不相让。
但只有泰尔斯知道,他的内心无比沉重。
马车行进,人流越来越多。
“你知道今天早上的消息了吧?你的那位本地导游……”希来欲言又止。
“当然,卡奎雷警戒官被人斩首,公然示众,又一条人命死于政治,”泰尔斯长叹口气,心事重重,“然后还有谣传,说是我干的。”
“这就对了,我有不妙的预感,我们该紧张起来,行动起来了,”希来少见地忧心忡忡,“翡翠城大浪将至,涨潮在即,没人能独善其身。”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还试图力挽狂澜,”泰尔斯摇摇头,烦躁的同时只想责怪他人,“但是某大人物嘛,就不知道了,也许他还想着迎难而上冲浪弄潮,也说不定呢?”
“你是说我兄弟?”希来翻了个白眼,“好吧,今天早上,你和詹恩是怎么回事?”
“问他去嘛,你才是他的好妹妹。”
“对,问过了,而他让我来问你!”希来讽刺道,“用词甚至比你还恶毒:‘问他去,反正你才是他的小女朋友?’。”
“什么?哇哦,詹恩他居然这么,咳咳……”
泰尔斯忍不住想笑,表情做到一半连忙收敛,凛然道:“额,这么恶毒啊。”
希来眼神一厉:
“我看见你偷笑了。”
“我,我没有。”
“很得意是吗?”
“真没有!”
砰!
希来一巴掌打在车厢上,让窗外的泰尔斯在马上生生一震!
“你和他,今晨到底说了些什么?”希来一字一顿,目光阴鸷。
“我——”
“如果你再给我装傻,老娘发誓,无论周围有多少人看着,我都tm一定——”
熟悉的句式让泰尔斯勐地一颤,预感不妙!
“因为昨天的事,詹恩识破了我的身份。”
不等对方的威胁说完,泰尔斯就不打自招,简洁明了,直击要害:
“我们谈不拢,闹掰了,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各行各路各凭本事,就这样。”
希来愣住了。
呼——泰尔斯舒出一口气,好吧,至少没被她再“壮阳药”一次。
但他神奇地发现,经过这么一打岔,自己的心情好了不少。
“胡说,”希来望着车厢里的黑暗角落,出神道,“根本就不是为昨天的事。”
“我没骗你,如果不信……”
“是所有的事!”
泰尔斯怔住了。
只见希来转过头来,表情认真:
“你和他,从你来到翡翠城,不,也许是从你们出生开始,就在所有事情上互不信任,你们以敌手之姿进入棋盘,自然只能先决出胜负再走出去。”
她恨恨地捶了一下车厢:
“该死,我早该明白的,你们谈掰只是迟早的事——我高估了你们,无论是詹恩的远见,还是你的器量。”
额……
泰尔斯表情古怪,一时竟不知该应声附和前者,还是该严肃抗议后者。
“很有道理,”王子决心跳过这个话题,“所以,现在翡翠城及及可危,但是我们无能为……”
“罢了,翻篇!”希来晃了晃脑袋,坚决地打断他,“现在,告诉我,泰尔斯·璨星,你还想完成在翡翠城的任务吗?”
翻篇?
泰尔斯狐疑地看着她。
对方眼神灼灼,一半期待,一半……威胁。
“不是以陛下的方式,不是以血流成河、死伤遍地的方式,而是以你的方式,”希来斩钉截铁,继续追问,“我们的方式。”
我们的方式?
泰尔斯长叹一口气。
幸好对方不会读心,否则自己刚刚还在思量着怎么拿她来威胁破局……
“希来,现在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泰尔斯摇头否认,“我和詹恩已经彻底摊牌,他识破我的伪装了,所以他不会后退,也不会再相信我了。”
哈,说得好像他相信过我似的。
“但我不是在问他,而是问你,”希来眼神严肃,“拜托,泰尔斯,小花花他见识短浅不懂事,但你可是第二王子兼星湖公爵啊,理应比他更明事理吧?”
小花花?
泰尔斯目光古怪,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让他怎么回答?
糟糕。
怎么感觉又落进这小妮子的陷阱里了?
“等等,这招我很久以前玩过……你该不会,刚刚跟詹恩也说了或者打算说同样的话,”泰尔斯一脸狐疑,“比如‘拜托,詹恩,小屁孩儿他器量狭窄不懂事,但你可是翡翠城主兼南岸公爵啊,理应比他更懂道理吧’?”
希来面色一滞。
“当然没有!”她义正词严,满脸冤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对啊,她又没说“小屁孩儿”。
泰尔斯被她正义的目光望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对方的视线:
“不,你不明白,你兄弟才是翡翠城主,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如果他都‘不以敌亡’,一条道走到黑,那别人再着急也没用,翡翠城的劫难已是命中注定,大势所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想法子止损,收拾烂摊子。”
“但不明白的人是你,”希来否认道,“翡翠城没救了?别忘了,陛下赋予了你自由裁量和临机决断的权力,接受它,善用它!哪怕命中注定,哪怕大势所趋!”
自由裁量,临机决断……
泰尔斯想起凯瑟尔五世,愈发觉得肩膀沉重。
怎么裁量?怎么决断?
泰尔斯摇头道:“别天真了,希来,以我的经验,政治不是仅用一两句口号就能扭转……”
“那就只用半句。”
泰尔斯话语一滞。
只见希来深吸一口气,把脸探出车窗,无比严肃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们璨星王室那句着名的族语吗?”
“是?”
“有人告诉过我:它真正重要的,从来就不是后半句。”
泰尔斯闻言一怔。
后半句?那就是……
“所以,泰尔斯,别放弃,再试一次吧,‘自由裁量’和‘临机决断’,”希来死死盯着他,让他无处可逃,“当命中注定时,自由裁量方显可贵,唯大势所趋时,临机应变才有意义。”
泰尔斯皱眉看着希来。
“别忘了,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北极星,跟努恩王还是查曼王决斗过的少年英雄,在野蛮凶险的埃克斯特纵横捭阖,力挽狂澜!”
希来的眼神很坚定。
拜托。
别光听官方宣传啊。
泰尔斯叹了口气:
“首先,我从来没跟他俩决斗过,相反,在北地的大部分时候,是我被那两个无良混蛋操得哭爹喊娘,打得屁滚尿流,耍得团团转悠……”
“就像昨天?”
泰尔斯抬起目光,发现希来嘴角含笑,眼神有趣。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大小姐,她是认真的。
她不会允许自己说不。
“对,”泰尔斯不禁也笑了,他无奈摇头,“就像昨天。”
两人相视而笑。
队伍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选将会的会场,或者说,如围笼状的比武场,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
“好吧,听你的,再试一次,我会再去跟詹恩谈谈,”泰尔斯收起笑容,“但我事先声明,这是最后一次,一旦他……”
“谢谢你,泰尔斯,”希来眼前一亮,连忙打断他,感激不已的同时避免对方说出反悔条件,“至于詹恩和翡翠城,交给我吧。”
不知为何,泰尔斯彷佛回到了过去,但却不是因为洛桑二世的异能,也不是因为魂骨雅克的把戏。
“交给你?”泰尔斯不禁笑了,“你以为你是谁?”
希来也笑了。
“我是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她说,笑容自省,明亮不已,“翡翠城的拯救者。”
泰尔斯微微一颤。
那一瞬间,他不像是身处迷雾层层,波诡云谲的翡翠城,却更像是在危机重重,大势已去的龙霄城。
他看着眼前目放精光的希来,彷佛看到另一个自己。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你不是。”
希来目光一动。
“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她只是一位有政治联姻意义的小姐,即便在血门要塞以西无人能及,”泰尔斯叹息道,“但是你,你是希来。”
希来一怔。
泰尔斯看向天边渐渐西落的斜阳,感慨道:
“出人意料的大魔术师——希来·怀亚娜。”
希来面色一变:“这是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取的!”
但泰尔斯很快就知道,他高兴早了。
因为在他们到达会场,见到(因泰尔斯和希来在一块儿而)脸现怒容的詹恩公爵大人之后,塞西莉亚小姐的第一句话,就让她的哥哥勃然色变。
“听着詹恩,我知道,你现在把翡翠城管成了一团屎,所以,我和小屁孩儿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好好听着,不许插嘴,不准反驳,不得离开……”
在所有人面前,盛装打扮的希来阳光活泼地扑上去,扒住哥哥的手臂,就像世人理想中每一个可爱的妹妹一样,用最温柔的嗓音,吐出最动人的字眼:
“而你要是再敢给老娘脸色看,哪怕只有一点,我发誓,不管周围有多少人看着,我tm立马就扒了这身裙子,只揣着一个三色鸢尾花的徽章,冲进选将会的会场中心……”
在泰尔斯和詹恩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下,希来难得笑容甜美,温柔可人:
“跳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