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怠慢,奋起全副精力,思考着对面是个怎样的对手,该怎样打开话题,以达成所愿:
“詹恩就没说什么?”
“当然咯,我刚到翡翠城的时候,也把他吓得够呛,”笃苏安微笑道,“直到詹恩请我帮忙:曦日保佑,若事有万一,我要救他妹妹出城离境。”
泰尔斯皱起眉头:
“救希莱离城……这么严重?”
所以,这位异国权贵,是詹恩留下的逃亡后手。
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手。
“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嘛,”笃苏安大叹一口气,看着泰尔斯脸上的伤口,“他妹妹剽悍又厉害,大概用不着人照顾啊!”
“能够托付妹妹,”泰尔斯懒得解释脸上的伤,“可见你们交情深厚。”
“那是——相当深厚,!”
笃苏安哈哈大笑,仰靠上沙发:
“曦日怜见,我们在曦望城求学时常开玩笑,说以我和詹恩的交情之深,相知之厚,我们之中但凡有一人是姑娘,那都非成婚不可!”
不太妙。
他如果跟詹恩的关系真的这么好,是从前的发小……
那自己要用什么筹码来打动他?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眯起眼睛:
“以夫妻来形容你和詹恩的交情,妥当吗?”
“哪里不妥当了?”
笃苏安一挑眉毛,狠拍大腿:
“要知道,远东夙夜的臣仆们,常常自比于君王的妃妾,写诗渴求恩宠,打滚撒娇,还以此为荣,到处传播咧!”
泰尔斯细细思考着对方可能的利益和要害所在,心不在焉:
“真的?”
“哦呀,”笃苏安歪身斜坐,姿态惬意,“那句子念出来,婉转承欢声声享受,只求君王垂眸临幸的样子,才真叫风骚诱惑呢——嗨呀,阉人看了都得面红耳赤,欲火焚身!”
所以你就拿夫妻来比对你和詹恩的友谊?
泰尔斯回过神来,面色古怪:
“额,好吧,所以除了近似夫妻之外,你和詹恩就没有什么……”
但下一秒,满脸堆笑,轻松自在的笃苏安突然表情一冷。
“除了谈论友情和爱情的相似性,”他正色道,“不知狄叶巴泰尔斯邀我前来,叫破身份,是需要我做什么?”
那一秒,利生塔拉尔面色清冷,眼神锋利。
转换过于突兀,泰尔斯不由一顿。
不妙。
泰尔斯皱起眉头,心底里的声音拉响警报:
警惕,泰尔斯。
这位胆敢隐姓埋名,亲至翡翠城的对手,正在试图掌控对话的进程。
别让他得逞。
于是泰尔斯再不拖沓,开门见山:
“很好!既然你提起了……事实上,翡翠城背负着总额数百万之巨的借债……”
“哦。”笃苏安恍然点头。
“……而我的手下们追根溯源,拐了七八十道弯之后才堪堪发现:其中好几笔成分复杂的大额债务,都跟东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泰尔斯话语一顿,观察着对方:
“粗略地说,它们都是经由各种名义,自丛众城一方贷出,借予翡翠城的债务。”
巨债。
那一刻,笃苏安目光一动。
但他反应极快,一拍脑门,面色尴尬:
“哎呀,看来不止是我的身份,连这也被你发现了呢……”
泰尔斯不打算让他蒙混过去:
“对此,利生塔拉尔您作何解释?”
笃苏安眨了眨眼睛。
“哎呀,这还能怎么解释!”
他哈哈大笑:
“你看,这是我和詹恩之间正常的资金合作和贸易往来,你知道,我有大把现钱但缺少路子,他有各门生意而亟需资金,合作就是双赢。但千金之子岂能沾染铜臭,与民争利?传出去名声也不好,所以我需要通过代理人……”
泰尔斯冷笑着打断他:
“所以,翡翠城的大头巨额债务蹊跷重组,碰巧改期,又同时集中到期,还催缴得如此急切,带动其他中小债主们一齐逼还,差点让翡翠城一应官署商团破产空摆——是你授意的?”
笃苏安笑容一滞。
“我大概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小狄叶巴。我很理解,也很同情,真的,”丛众城的利生塔拉尔目光有神,语气严肃,“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很好。
只要他承认就好。
“法理不外乎人情,”泰尔斯态度放软,“真就没有一点商量?”
利生塔拉尔笑了。
“泰尔斯,你有钱吗?”
泰尔斯内心一沉。
哪壶不开提哪壶。
“噢,我说的可不是‘这顿饭多少钱’的钱……”笃苏安随意地搓了搓手指。
下一瞬,他面色一紧,摊开手掌,缓缓握拳:
“我说的可是……钱。”
感受着笃苏安越发严肃的眼神,以及他逐渐收紧,仿佛在扣紧钢铁的手指,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有,那你就会明白下面这句话的意思……”
利生塔拉尔冷冷道:
“那可是我的——钱。”
泰尔斯紧皱眉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紧张又阴沉。
但下一秒,笃苏安就变脸一笑!
“不对!确切地说,那也不是我的钱,只是丛众城万民蒙曦日大君之恩,辛勤劳作而产生的一众财富,暂托我保管而已!”
泰尔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笃苏安无奈地摊摊手:
“因此,小狄叶巴,你若要变动这些债务,只找我可是没用……”
“首先,我是王子,是狄叶巴,”泰尔斯冷冷地打断他,“却不是什么‘小狄叶巴’。”
笃苏安不由一怔。
只见泰尔斯态度强硬,不见先前温和:
“因为我的头衔只关乎性质,无关大小,高低,褒贬,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他眯起眼睛:
“就像我尊敬地称呼你为塔拉尔笃苏安,而非‘小塔拉尔’,或者‘靠老婆成为城主的赘婿塔拉尔’。”
笃苏安的表情遽然一变!
书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好几秒。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对手,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终于,笃苏安深吸一口气,坐正身体。
“我的错,”他正色道,颔首弯腰,“我道歉,尊敬的狄叶巴泰尔斯。”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但他还没结束。
“其次,利生塔拉尔,你看重自己的债权,珍惜借出去的本金,坚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很理解,也很同情。”
说到这里,泰尔斯话音一转:
“可你的债务,又怎么办呢?”
那一刻,笃苏安再度一怔!
他缓缓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泰尔斯:
“我的……什么?”
很好。
情报正确。
看见对方的反应,泰尔斯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二王子手肘撑桌,冷笑一声。
“对,我说的,就是那十几笔由詹恩找了不少代理人,转了七八十道弯之后,跨海借予丛众城,借给大名鼎鼎的利生塔拉尔……”
泰尔斯眯起眼睛:
“……也是在一定年限后到期,总数差不多,嗯,也是几百万上下的巨额债务?”
笃苏安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我不明白……”
砰!
泰尔斯拍响桌面:
“事实是,你欠着翡翠城至少几百万的巨债,就像詹恩也欠着丛众城——你和詹恩,你们向彼此借钱。”
笃苏安看向别处,啧声道:
“谁都有周转不良,手头紧缺的时候嘛……”
“是么?只是临时周转?”
泰尔斯冷哼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一份份文件:
“恰好,我这里有几份好不容易抽调来的,翡翠城的工程安排和预算表,包括对外谈判记录、大额交易公证书、财产证明、债务契约……”
笃苏安皱眉上前。
“‘此项目的担保现金由丛众城的一笔外债冲抵’、‘这笔生意由丛众城的某某商团以债务抵押的方式入股分红’、‘这项交易的中止、撤资等变动需要报知远在海外的巨额债权人’、‘海狼船团的契约效力由丛众城香料行会出资作保,资产包括不限于现金、房产、债权等等’、‘本商团的公证资产包括一笔投资在东陆某大城建材行业的对公款项,回报丰厚,切实可靠’、‘此城建款项专款专用,不作他途,若有亏损,以如下外借债权作抵’……”
不等泰尔斯一一读完内容,只在看清这些文件名头的刹那,笃苏安就叹了口气,以手扶额。
泰尔斯笑了,笑得很欣慰。
“我猜虽然国度不同,体制有异,但丛众城大概也有类似的生意和项目,靠着神奇的‘海外债权人’、‘翡翠城巨商’、‘日落古国的合作者’、‘可在西陆兑换的巨额债权’来给自己充门面,作担保,给抵押,乃至充大款……”
笃苏安死死揉搓着自己的假眉毛,不发一语。
“从而让翡翠城和丛众城互为保障,各充底牌,掩盖财政,分担风险,把时间差、利息、信用成本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复杂操作玩得滑溜,把跟两座城池打交道的一众权贵和合作者们,竞争者和生意对手们,甚至把自家客户和股东等冤大头们都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不管对方的脸色,泰尔斯轻笑着继续:
“同时,你们刻意相互腾挪,交叉持股,把真金白银换成账面上的数字,一笔钱滚来滚去就滚成了两份,拿出去做建城池、雇官吏、作担保、谈生意、定期限、糊弄人、开拓渠道、捆绑更多利益方,乃至做抵押借入更多的外债,以新还旧,凭旧借新,做一切只凭活钱和现金做不到的事情……”
笃苏安头疼道:
“这个,你知道,有时候理财需要头脑灵活,胆大心细……”
“还相互狐假虎威,虚报财富,夸大数额,创造出实际上不存在也无法冲抵的债权和资产,让旁人迷惑不已,或投鼠忌器无处下手或盲信盲从跟风投注,真真正正做到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花——也许不止两半。”
泰尔斯啧舌道:
“我大概晓得你是怎么‘利生’的了——明明背着巨债,守着事实上空空如也的钱库,却运转着巨款,借别人的钱做自己的事,这一套左手倒右手,倒出三只手的戏法,啧啧啧,连康玛斯人都要叹为观止啊。”
话音落下。
书房里落针可闻。
直到利生塔拉尔耷拉着表情,无奈又无聊地叹出一口气:
“事实上,这一套正是从康玛斯,东南诸邦的信贷行业里借鉴学来的,创新的理财腾挪手段……”
只不过康玛斯人只是跨商团、跨行业、跨城邦。
而他们也就……跨了个国而已。
“你看,这个时代,你不理财,财就不理你,不流动的钱等于没有……”
“或者是你不理财,”泰尔斯打断他,“财不离你?”
笃苏安尴尬一笑。
“换言之,抛开这些正负加减的弯弯绕绕,其实翡翠城根本不欠你什么钱。”泰尔斯结论道。
“不不不,严谨地说,翡翠城依然欠我的钱,”笃苏安连忙摆手否认,“只是与此同时,丛众城也依然欠詹恩的钱。”
泰尔斯皱眉道: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
笃苏安一拍大腿。
“无论什么算法,只要不画出等号,”年轻的利生塔拉尔露出狡黠又精明,还带着几分清新可爱的微笑,“数式,便永远停留在运算前的那一刻。”
大部分人,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
至于把等号画上之后,会出现什么结果嘛……
笃苏安看着表情复杂的泰尔斯,微微一笑:
怎么,难道区区庶民,还想自己定算法,写数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