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敢掀顶头上司桌子的老爷子,一直把“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这句俗语挂在嘴边教育他的老爷子,面色铁青冷肃地朝他咆哮着。
“老爷子我信错了人,如今人不人妖不妖,眼看着就要变成怪物。堂堂正正活了大半辈子,临死了总不能晚节不保。你是我的亲孙子,除魔许氏仅剩的传人,替许家清理门户也是你的责任。”
“动手!”
“他就这么朝我吼着,直到我挥舞着银镰落下。”
“他的血溅了我满身满脸,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把他身下的泥地都变得一片艳红......我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直到后来才发现自己的眼珠子也变得通红,就像那天晚上的满地血泊。”
“我不喜欢照镜子,也讨厌不认识的人拿我的眼睛逗趣。”
“你的眼睛和其他人也不一样,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说着的许轻凡忽然仰起头,看向沈黎那双漆黑如墨,和正常人没有多少区别的眼眸,“紫色的眼睛也很好看。”
荡漾着水色泪光的红眸流动着的惊心动魄的瑰丽色彩,而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流泪的许轻凡正窘迫地抬起手打算擦拭掉那代表软弱的液体,却被一直注意他举动的沈黎抢先了一步。
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将眼角处晶莹的液体抹去,沈黎冲着许轻凡眨巴眨巴眼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的眼睛好看,后辈你可真有眼光。”
“不过呢,后辈,我要很严肃地向你纠正一件事情。”
“适格度高达97的武器,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对主人产生反噬的——毕竟作为除魔师的得力助手,它们自身也具有最基础的判断能力。”
“如果它当真不愿意伤害老爷子的话,你那时根本无法挥动银镰,它了解并尊重了旧主人自戕的选择,根本不会因此记恨于你。”
沈黎维持着为许轻凡擦眼泪的动作,动作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与自己对视。
“不是武器在反噬,而是你在伤害你自己。”
“不是武器排斥厌恶,而是你在排斥厌恶。”
“你憎恨着夺走自己唯一亲人性命的银镰,当然,你也更加憎恨作为亲自动手者的自己。”
“你在自我惩罚,惩罚“罪有应得”的自己。”
【胡说八道】
许轻凡很想理直气壮地开口反驳对方荒谬的言论,也很想低下头躲避沈黎过于明亮锐利像是洞察了一切的目光。可是他徒劳无功地启合着嘴唇,却始终无法说出什么强有力的驳斥,他再如何挣扎动作,也没能从沈黎轻柔却坚定的力道下挣脱。
“你不用急着辩解,我只想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后辈......轻凡,对自己三年前做出的选择,你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方一传入耳畔,许轻凡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成了死灰般的惨白。
沈黎松开了捧着他脸颊的手,按着后背将许轻凡的脸贴近自己的胸口,垂下眼眸不去看这孩子难得狼狈仓皇的样子。
不久之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传来一阵湿意,夜风拂过,沁凉入骨。
三年前,年少的孩子在院落里对着失去温度的尸体跪了整整一夜,他没有哭,兀自懵懂的心头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三年中,无数次的任务,无数次被自己的武器刺伤,他同样没有哭,以自我惩罚和厌恶的态度,沉默而容忍地接受着一切。
他早就该哭了。
那道溃烂流脓的创口,本就不应该被埋藏在角落,成为折磨自己身的利器。
撕开它,摆在阳光底下,上药,细细包扎起来,也许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却不会再说不得碰不得。
许轻凡牢牢箍着沈黎的腰,靠着他的胸口,无声却汹涌地流着眼泪。
沈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手心温暖。
若是此时许轻凡能够抬起头来,一定会诧异于沈黎面容上阴沉郁郁,仿佛山雨欲来的神色——实在是和他手上温柔至极的动作反差巨大。
黑色的古怪盒子....信错了人....人不人鬼不鬼....变成怪物.....
他们小队当年从那处险绝之地带回来盒子究竟是什么?来自妖魔亦或是人类制造,它的创作者有什么目的,又是谁将其交给了轻凡的爷爷?
种种思虑涌上,沈黎一时间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抓起——本来动脑筋这种技术活就不是他所擅长的。
至于眼下,他更关注的是要不要把另一件真相同可爱的后辈提起。
之前沈黎还很难理解,为什么许爷爷非要逼迫轻凡将其杀死,直到他提起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后,他方才恍然大悟。
虽然不知道盒子里装载的能够蛊惑人心诱人堕落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但沈黎很清楚的一点就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当真堕魔,那讨伐等级也绝对不会低,甚至高得可怕。
妖魔界以实力为尊,规矩森严,不同品阶之间的能力也相隔天堑。老爷子当年肯定是发现自己堕魔的趋势无可避免,索性在理智尚存之际让自己死于许轻凡手上。沾染了他鲜血的孩子和武器,传达给外界的气息,足以震慑一大批心怀不轨的血妖魔——等级越高,越容易受到影响。
当真是以求人不如求己活了为信条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便是身死,也要以自己的尸骨为基,为轻凡铺一条顺遂好走的阳光大道。
这样的慈爱太过深沉厚重,却也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沈黎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等轻凡再长大一些后,再把真相揭示。
很快,沈黎就发现自己的考虑纯粹是做了无用功,在他因此走神的时候,哭了许久的许轻凡早就枕着他的手臂昏昏沉地睡了过去,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晕染一片,如同清晨滚动着露珠的花瓣。
他怔忪着凝视着孩子泪痕斑斑的睡颜,良久之后方才捧着自己的良心(?)别过头,喃喃自语着:“偷袭可耻,阿弥陀佛”之类意味不明的琐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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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许轻凡卧房的窗口跳了上来,沈黎并不意外地看见一盏放在书桌上的暖黄色台灯,还有灯光下摆着的保温桶。
莫雨柔最近的公司接了个大单,身为主管的她忙得飞起,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熬夜等着许轻凡二人回来。是以她这些日子都会提早准备好暖胃暖身的夜宵,放在保温桶里。
至于花豆豆那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掳走白妖魔事件的刺激,不久前陷入了成年前积蓄力量的龟息期,眼下正躺在许轻凡特意布下的蓄灵阵里呼呼大睡,小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因为许轻凡睡得很深,沈黎也不忍心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脱了他的鞋子和外套,再把他放回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又痴痴盯了他花猫般的小脸许久,沈黎这才猛地一拍脑袋,去浴室拿了块湿毛巾替许轻凡洗了把脸。
他就这样一直坐在许轻凡的床头,握着后者伸出被子的右手,乐此不疲地看了一整晚。
待到天际微亮,日头将升的时分,沈黎这才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转身回了自己暂住的卧室。
他的东西不多,衣服之类的杂物也整整齐齐地摆在最早带来的背囊里,所以很快就已经收拾齐整。
总有一天,他迟早也会变成一头六亲不认只知杀戮的妖魔,沈黎很清楚地了解这一点,也因此升起过离开的念头,却出于某种眷念和不可明说的心思自我安慰地拖延着时间。
必须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离开。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能在这个孩子面前变成怪物。
沈黎推开那扇曾经予以他无数温暖和回忆的深蓝色大门,将肩上的行李稍稍整了整,走出了公寓。
他的背影被初升的朝阳拖得很长很长,却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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