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连修靳,再一次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泪水沾湿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人双眼仿佛也染上了眼泪。
可连修靳却知道,她再不会为了自己掉泪。
信笺的最后一行,大约是苏海瑶心中烦躁无处发泄,信手写下的一些内容——
“子泰体弱,本想将他送往他父亲身边,DNA检测报告也可由我提供,希冀他还能念子泰是他骨血,出手相助。可每每在报上见他揽新欢出入,笑容宛然自若。恐早已忘记子泰存在。我不忍子泰委屈,只得将他留在身旁,实在再自私不过。似我这样的母亲,大约寿数难长,只愿能见我佩佩及子泰长大成人,那么即便将来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大表哥,我死之后,连三少仇恨也会随之淡去,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之上,替我照顾一双儿女。来世瑶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隔了一行,又是一行小字——
“惟愿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连修靳几乎崩溃。
他将自己关在这间公寓里,几天没有出门,不接电话,也不再理会连家事务。
就连连天睿,也根本没法见到他。
直到三天后,连天睿终于忍无可忍,带了专业人员,不顾连修靳的怒火,直接破门而入,才重新见到了自己三叔的面。
连修靳仰躺在客厅沙发上,目光沉沉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连天睿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巨大的酒气。
连天睿身边的茶几上,地上,堆放着无数的空酒瓶。
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空酒瓶,慢慢走到了连修靳的身边。
连天睿虽然只是连修靳的侄子,但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跟这个叔叔其实亲近熟悉得很。
他知道连修靳一向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也知道爷爷对他的恨铁不成钢。
但是他见得多的,始终是那个沉着强大,风流多情,举手投足间满是优雅从容的三叔。
从未见过眼前这样颓丧到几乎快要成为一滩烂泥的三叔。
不过几天不见,那个意气风发,辗转花丛中的三叔,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眼角皱纹仿佛一夜长出,连原本满头的黑发中,似乎也可以见到不少白发。
此时的连修靳,哪里还有半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连家三少的风采。
他就像是一个垂死的,就快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游魂一般。
从来明亮清醒的双眼,现在也是一片浑浊,直直地看向天花板,像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兴趣。
“三叔。”连天睿伸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凑得近了,他才发现连修靳身上的酒气更加浓烈,几天没剃过的胡须拉拉杂杂地被酒液濡湿,从连天睿记事开始,他就没见过这样狼狈的三叔。
“三叔。”他又伸手轻轻摇了摇连修靳的肩膀,这一次的声音放大了一些:“子泰醒了!”
连修靳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一个翻身就想从沙发上坐起,却不想身体一软,竟然翻滚到了沙发下面。
被他撞翻的酒瓶,发出一连串的“乒乒乓乓”的声音。
连修靳却没去管这些,只是口齿含糊地问道;“子泰醒了?他没事了吗?”
“已经没事了,昨天晚上就醒了。唐佩今早给我打了电话,她打算等子泰身体好了之后,将他接回国内去。三叔……”连天睿有些迟疑,“这件事我想我没法做主,还是得您亲自去办。”
他皱眉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问道:“三叔,您这是……”
身为连氏现在的总裁,他当然知道连修靳之前让人查了些什么。
原本以为时过境迁,连修靳即使查到了当年的事情,也不会太过痛苦,反而说不定会激发他作为父亲的责任感,也让爷爷放心。
却没想到……
连修靳伸手盖在自己脸上,就那样靠坐在沙发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声,到最后甚至带上了轻轻的哭声。
“子泰醒了又怎样?唐佩说得对,我哪还有资格去见他?!”连修靳并没有醉死,至少他说话还是十分清醒的,“我哪还有资格却等着他叫我一声爸爸。她要带他走,这是好事,子泰离我远一点,肯定也会幸福得多。”
“三叔。”连天睿皱眉,伸手去扶连修靳。
对方却将他的手一把甩开,慢慢支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连天睿以为他不过是要去洗漱,连忙跟了上去。
谁知连修靳的目的地却是酒柜。
他看都不看一眼,随手从里面取出了一瓶酒,打开瓶盖便对着自己的嘴巴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仿佛他喝的不是高度数的酒,而是普通的白水。
“三叔!”连天睿上前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酒瓶,“您就这样放弃了?”
“不然还能怎样?”连修靳“呵呵”笑着,又道:“二十年前,被我亲手抛下的东西。现在我想捡回来,也要看别人愿不愿意啊。”
他伸手去抢连天睿手中的酒瓶,道:“子泰他有唐佩便够了,她会好好保护他,让他过得幸福的。我这个做父亲的,他肯定一点都不稀罕。”
“我终于知道,子泰的妈妈,当年为什么根本没来找您了。”连天睿突然冷冷说道。
这句话一说出口,连修靳果然愣了一下。
他苦笑道:“这还不简单吗?她再也不想见到我,所以怎么可能来找我?!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她,她不来找我也是对的!”
“不是这样的。”连天睿突然毫不留情地说道:“是因为叔叔您的性格!”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了下去:“像我们这样由世家培养出来的人,经历过的成功远远大于失败。当年……”他迟疑了下,才又道:“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您压根没有好好调查,便直接判了子泰妈妈的死刑,不也是因为您害怕真相是您最恐惧的那种,所以压根不想去面对吗?”
连天睿掷地有声地下了结论:“所以我们能够坦然面对成功,但却很难同样坦然地面对失败。这样的性格,太容易给亲近的人,带来伤害了。”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连修靳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仍然如同木偶般站在那里。
连天睿皱了皱眉,又道:“您再自暴自弃又有什么用?子泰的妈妈永远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如果您真的就这样放逐自己,然后酗酒而死,即使到了地下,我想她也绝对不会想见到那样的您。”
连天睿这句话直接戳中了连修靳心中最恐惧的地方,他伏在酒柜上弯下了腰,那封信最后一句话,这几天只要一清醒过来,就会在他脑海里浮现,刺得他浑身发痛。
他永远也无法求得瑶瑶的原谅。
永远也不可能!
连天睿的话,就像是终于将他最恐惧的事情变作了现实,让他连站都站立不稳,只能喘息着伏在那里,忍受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轻笑道:“她早不肯见我了,她说了,‘碧落黄泉,永不再见’!”
连修靳紧紧闭上了眼睛,又道:“我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再多看我一眼。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大了起来,“所以你又何必管我?去告诉你爷爷,就当连家,从此没了我这个人吧!”
“三叔!”连天睿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将他从酒柜上拉了起来,强迫他看向自己,“那么子泰呢?那是您唯一的小孩,也是婶婶为您留下的最珍贵的宝贝,您不打算管了吗?子泰从小没有父亲,婶婶又去世得早,唯一对他好的姐姐,也是那么幼小。他前面二十年的生命,没有一丝安稳,难道您打算让他接下来的人生,也这样度过吗?”
“他有唐佩了……”
“姐姐固然重要,可是父亲呢?”连天睿将他扯到了自己面前,一字一字地说道:“三叔,您还要继续逃避,逃避到下一次什么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来又一次后悔莫及吗?”
连修靳猛然睁开了眼睛。
“三叔,不要让子泰,成为第二个婶婶这样的遗憾。”连天睿对上他的双眼,最后沉声说道:“还有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那些让您和婶婶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人,您打算就这样放任他们逍遥吗?”
他松开了连修靳的衣襟,有些失望地说道:“如果真的是那样,别说婶婶和子泰,即便是我,也会瞧不起您的!”
“没错!”连修靳的双眼中猛然燃起了两团火苗,“唐丰言!孙默云!还有那些害了瑶瑶的所有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然,将昔日爱人伤得最深最彻底的那一个,他也绝对绝对不会放过!
希望到那时候,想必已经在天堂生活得十分幸福的瑶瑶,能够在偶尔俯瞰地狱的时候,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那么,于愿足矣!
当天下午,连修靳再次出现在医院顶层的时候,已经洗了个澡,彻底去掉了自己身上的酒味,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唐佩正在和唐子泰聊着天。
虽然如连天睿所说,唐子泰已经醒了过来,但是他的脸色看起来却似乎比之前要差了几分。
听到病房门开启的声音,两姐弟停下了聊天,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门口。
唐子泰的目光仍然和从前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更不是冷漠……但却多了几分更加明显的疏离客气。
唐佩就不太客气了。
她几乎立刻便皱起了眉头,站起来弯腰替唐子泰理了理被子,低声道:“说了那么久的话,你也该累了,先休息一下,姐姐马上就回来。”
“姐。”没想到,唐子泰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却坚定地说道:“我没关系的。”
他说完便转头看向了连修靳,对他微微一笑,招呼道:“连先生。”
他从来都是这样称呼连修靳,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连修靳是他的父亲。
但是却从来没人纠正过他这样的称呼。
以前,是因为连修靳自己对过去的事情还心存芥蒂,连带对自己这个儿子也有些忽冷忽热,态度不算友善。也就更不会想到纠正他的称呼,甚至隐隐觉得,这样的距离,其实对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还算不错。
但是知道了从前的那些事情后,再听到“连先生”这样的称呼,他却觉得无比讽刺。
可是能怎么办呢?
连修靳苦涩一笑,忽视掉自己发闷的胸口,问唐子泰道:“身体好些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说完,便朝唐子泰的病床走了过去。
哪知唐佩比他的动作更快。
她立刻大步走到了唐子泰病床的另一边,将连修靳拦在了外面,冷冷说道:“连三少,子泰他才刚醒过来,请您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别再刺激他了好吗?”
连修靳只觉得胸口破掉的那个洞越来越大,但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即使自己一无所有,也会用尽全力去保护子泰的唐佩。
是那个即使自己的胸膛也十分单薄,仍然会将子泰好好地护在怀中的唐佩。
是他拍马也追赶不上的,对子泰来说最重要的姐姐唐佩。
他只能再苦笑一声,放低了声音轻轻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子泰。”
唐佩没有让开,仍然戒备地看着他,冷冷说道:“三少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请回吧,我会好好照顾子泰的。”
“姐……”唐子泰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伸手抓住他姐姐的手摇晃了两下,轻声道:“你别生气了,连先生也不是故意的。”
他并没有要维护连修靳的意思,其实在唐子泰心中,还有隐隐的几分窃喜。
他很喜欢很喜欢这样为了保护自己而露出浓重防备状态的唐佩,就像小时候为了他,唐佩连个子远远高过他们,也远比她要壮许多的男孩子也敢揍一样。
他喜欢这样的姐姐。
但是他不想看到唐佩难受的样子。
“况且我也已经没事了,你就别再生气了。”唐子泰又轻轻晃了晃唐佩的手,半是撒娇半是恳求道。
唐佩转身将他的胳膊塞入了被子中,低声斥道:“谁说你没事的?脸色就比我走之前还白。”
她顿了顿,又安抚他道:“你放心吧,他不能拿我怎样的。”
当年的事情,唐子泰知道得很少很少,唐佩也没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连修靳毕竟是弟弟的亲身父亲,他知道了过去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十分难受。
所以……
唐佩再次转向了连修靳,对他说道:“我们不要打扰子泰休息,出去说吧。”
连修靳点了点头,他也完全没有勇气,将自己最差劲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唐子泰的面前。
走廊上,连修靳看着冷冷看着自己的唐佩,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当年发生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你确定你想知道?”唐佩问道。
连修靳皱了皱眉,又道:“其实我自己也能查到,但是如果你知道的话……”
“整件事情的真相,可能会让你承受不住的,连三少!”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唐佩打断了。
她对他一笑,道:“本来,我也替你准备了一份生日大礼,只是没想到,不过一张照片而已,就让你溃不成军。”
她朝连修靳走近了几步,将一个小巧的录音笔放在了他的手中,轻轻说道:“但你既然主动问起,那么,我便把它交给你。”
那里面记录着,孙默云从唐丰言那里套出的,当年怎样用尽阴谋诡计娶到苏海瑶的真相。
这不仅仅是唐佩送给连修靳的一份大礼,也是她将要送给唐丰言的一份大礼。
只是这份礼物,她相信连修靳一定很乐意代劳,而且绝对会加倍加料地送到。
她收回了手,眼睛看着连修靳的双眼,淡淡又道:“那么三少,等子泰身体好转之后,我就会带他回S市。”
她顿了顿,又道:“我希望,有生之年,他都不会知道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些龌龊的,足以击垮他的事情。所以,大概这辈子,你都没机会听到他叫你一声爸爸了。”
连修靳没有说话。
虽然知道了事情会发展这个地步,全是自己自作自受,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了起来。
他唯一的儿子,却永远不可能承欢膝下,让他享天伦之乐。
唐佩还想说什么,电梯门就在此时打开,穿着灰色西服的连天睿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了看站在走廊上的唐佩和连修靳,几步走了过来,先和唐佩打过招呼,这才转头对连修靳说道:“三叔,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办好了。”
连修靳点了点头。
连天睿便转头看向了唐佩,对她说道:“唐小姐,三叔将他名下所有财产分成了三份。一份捐给医疗慈善机构,作为先心病儿童的治疗经费。一份将会转到子泰名下。另一份,他希望赠送给你,作为这么多年照顾子泰的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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