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影,纤细纤细的一双眉,左面一道已经画好,辛美人擎笔正画右面一道。她笔触娴熟,落笔精致,两边秀眉竟是连高低、弧度都一模一样。
皇帝忽然就索然无味了,再看镜中,本应的一池春水怎得就成了一池死水?
皇帝忽地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辛美人追了几步,满面惶恐,皇帝见着心里更烦,快步奔出。他口中不停诽怨:“都是一样的无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的无聊!眉一样,眼一样,笑一样,都是一张面庞,都是一群假人物!”
皇帝无法忍耐,他看够了一张张虚伪、无真实表情的脸孔。
刘瑾跟在皇帝身后,恭敬顺从:“皇上,息怒。”
“整个皇宫都是假的,千百个人都是一张脸,不敢说不敢笑,每天对着朕只会说‘是’,辛美人、李美人、刘良人,她们不都是一样!”
“皇上觉得无聊,不如出宫散散心吧。”
“出宫!”皇帝迫不及待,他一刻也无法再忍耐。
坐在马车之上,感受着从平直大道行到颠簸街市,皇帝的烦躁稍稍平复,却有一人出现在他想念里。
皇帝不由想着另一双眉,秀丽的、灵气的,好好的细眉偏偏眉尾些许上扬,显得倔强。若是旁的女子,像是辛美人,恐怕会一根一根绞去,再画成精致不错的弯弯柳叶眉。她却不同,与任何女子都不同,她有着既柔和又倔强的眉,有着真心笑着的眼,有着水心清澈的样子。
皇帝不曾记得自己竟将她的面容看的如此仔细,却是此刻,忆得清晰,越是清晰越是心塞,心塞到痛恨!
朱厚照甚少有想要而不可得的。一是自由,因此,他离经叛道,行而荒唐;现在,增添了她,一名他热切渴望的女子却消散与大千人海,此生无缘。
他痛恨无法掌控、痛恨无能为力、痛恨阴差阳错、痛恨命运弄人。
朱厚照推开车门,他从车辕上一跃而下,发力的一跳嚣张了满心不忿和冲动。
到了西市。
眼前西市,依旧是热热闹闹。
似乎日日都是一样:三生凡俗事,浮沉皆轮回。
似乎日日又不相同:百家百事难,百人百种忧。
朱厚照随着人潮行走,入目是热闹,入耳是热闹,越是热闹越是恼恨,他恼恨旁人的热闹,恼恨眼前热闹不是他的。
无目的地乱走着,不知觉就走遍了西市,天竺来的舞蛇人、美艳的波斯舞娘、走南闯北的杂戏班子,朱厚照没有一个看在眼里,他身处热烈之中,心愈是恼怒,因不可得、因失落和孤单。
刘瑾不动声色地引领着皇帝。
一群小乞丐冲上来,围绕着朱厚照,口中一声声,分明高声唱:
“溢光流彩玉屏捧,凤翔九天玲珑鸣。
舞低歌尽明月心,暗香浮动清酒影。
天造之,地设之,三生缘来三世梦。
游龙戏凤红尘伴,天作良媒红线凝。”
一名小子迎在最前,伸出一双污黑的手掌,捧在朱厚照身前,陪笑着:“贵人赏下孔方钱,小子再唱龙凤缘。”
“游龙戏凤”,“天作良媒”,这些词语正戳中朱厚照痛恨,他要错了人,吃了个结结实实的哑巴亏,正是恼恨时候,偏小叫花不长眼,凑在跟前大唱游龙戏凤,怎叫他不怒羞成怒!
“滚开!”朱厚照恶狠一声,快步而走。
小叫花却阴魂不散,追在左右,愈发声亮:
“一步走二步行,贵人且住把歌听;
三步四步踏金鞋,好花开在深山中;
五彩祥云托日出,今早雀鸟把喜鸣,
路路通顺通天道,凤出民间树梧桐;
七巧女,八玲珑,金风玉露喜相逢;
酒家女儿艳绝色,游龙戏凤杯酒中;
十全十美姻缘配,传奇歌话唱太平;
叫花唱段莲花落,莲花落曲曲莲花;
舌灿如莲接连天,贵人打赏孔方钱。”
小叫花声声唱着,路人闻而嬉笑。不远茶楼里,隐约传来说书人抑扬顿挫地一声“皇帝心悦李凤姐美艳无双,一双手将她一拉,就着美人手饮下美人酒。当真风流少年君!”
朱厚照气恼发狂,他一脚将面前小叫花踹了个跟头。
“你咋打人!”小叫花儿们叫嚷:“俺们都是酋将军手下乞丐军,四九城中谁敢不给俺们面子?”
“管你是富贾贵人,谁不给酋将军面子?就连皇帝都依仗酋将军剿匪安国呐。”
“将军?他算哪门子将军!”朱厚照勃然大怒。
帝王心最是难测,绝不容许半点忤逆。
刘瑾这时才上前,往地上丢一把铜钱,口中斥责:“都捡了钱,快走吧。”
小叫花们一哄而上,纷抢起地上铜钱,嘴里不忘奚落:“越是有钱越是小气呦……万贯家财一把锁,手缝只露水点滴……”
刘瑾扶了朱厚照快走。
“胡说八道!朕要下令,封了他们的嘴!”朱厚照犹是怒骂不止。
刘瑾恭敬劝到:“皇上息怒。想来酋大人是为皇上得了佳人高兴,才叫手下乞丐四处传唱。酋大人剿匪功高,皇上莫动怒了。”
刘瑾越是恭顺,皇帝越是恼怒酋同儒张狂,愤而回宫。
就在皇帝离去不久,适才那群小叫花子们捡完了地上铜板,来到一处胡同内。
一个男子佝偻着肩,数着手中铜钱,数来数去,克扣掉一吊,塞给乞丐手中。
为首乞丐掂着手中钱串,啧啧:“得加钱啊,你可没说还要挨一脚,俺这个腰疼哇……”
“行了!我可是好心啊,要不然我就叫剩子他们去了。叫花子还怕人唾!”男人嘟囔着,手中却不含糊,剩下一吊钱利索的塞进了自己衣襟。
他抬起头来,竟是李侩,他竟与乞丐混的熟识。
李侩推一把小叫花:“别婆妈了,快去烟火场干活,大不了我多给你们多算两天工,总不亏了吧。”
叫花子们嘟嘟囔囔地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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