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围在中间看,带着香香的手指捏她的小脸蛋:“哟,瞧瞧这可怜见的,像个小丫头似的。”
“嗤嗤嗤——小太监伢子,你叫什么呀?”
把她的太监帽耳朵翻上去,摸她毛绒绒的头发和小耳朵,有时候还故意想掏她的裤裆儿。她把两腿并得紧紧的,耸着肩膀皱眉头,嘴上却说不出话儿来。心里好像一群小蚂蚁在爬,那胭脂香粉熏得她云里雾里,道一声:“我再也不来和你们玩儿了。”呼啦啦就往宫门外逃跑,留下身后一阵青春漫笑。
但你若以为她们天生是这样亲切祥和那就错了,背着人的时候她们还有另一张面孔呐。她有时候一个人穿梭在宫墙下闲转悠,就看到景仁宫的大宫女锦秀立在景曜门边,叫身旁一个小宫女煽另一个小宫女的脸,因为她打翻了二公主的首饰盒子。还看到过施淑妃宫里一个大姑姑用鸡毛掸子打小宫女,说她成心看施淑妃不得宠,故意不把桌子抹干净,打得小宫女瘦肩膀一抖缩一抖缩,还不敢哭。
宫女子果然都如陆老头儿说的,都是一群不能惹的幺蛾子,她得躲得远远的哩。她就甚少去内廷,对那里不存多少的兴致。
七月中旬的天,忽而暴晒得狗吐舌头,忽而阴沉沉的叫人往骨头里渗。一片乌云堆下来,从南到北穿凉风,劈柴的小高子给她扎了个大鸟风筝,小麟子不会放,自己揪着绳把子在东筒子巷里慢悠悠走。绳子匀得不够长,她怕力气不够被风吹走了抓不住,刚刚越过十米宫墙冒个大鸟翅,看着倒显得蔫了吧唧好生滑稽。
八岁的楚邹着一袭束腰收身的墨青色斜襟袍,少年英姿翩长地打外朝方向过来。在圣济殿看了一整下午的书,正准备从这里过去坤宁宫后门练练功,抬头就与她打了个照面。
又得是三个月过去了,小东西耷拉着一身略宽的太监袍,太监帽耳朵在风中扑簌簌的。底下露出个白皙的小脸蛋,两只乌眼珠子又澄又亮,还能清晰找见小时候的影子。这会儿猛然看见自己,吓得呆立在路中央,眼睛却专注地看着自己,倒不见得有低头。
他猜她认识自己,但一定不是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她可没那个良心暖肺。一定是哪个太监指着自己对她说过什么,比如害死过人的那些旧阴晦。他便冷漠地大步往前头走。
她立刻并腿簌簌地退在路旁,低着个小脑袋,满面的奴相。两指头却依旧攥着她的小破风筝,并没有按礼制搭下来,冷不丁让他忆起圣宠将逝前那破院子里的一幕。躲在门扇子后面吓得尿裤子了,手上也舍不得把他的风筝线松开。
楚邹瞥了一眼小麟子紧闭的小腿儿,不自禁又想起她幼年时候的模样。一个人傻呆地躺在破炕头上,小腿窝子肉墩墩的,蹬在他脸上时软绵绵如沐在云中。他那时候就喜欢趴在她旁边叫她蹬,但尿起裤子了就很讨厌。
“咳,本皇子近日的凉菜碟子都是你做的?”
应该是无聊,想听听看她长大后的声音。
“唔,是小奴给柿皇子做的。”小麟子勾着头不敢看他,不是因为他生得实在是冷俊漂亮,而是因为她根本是有心机的。晓得太监们都不喜欢他,他一定少有好吃的,自己的凉菜碟子得赏脸的机会才能大。
柿……
他蹙眉,猜着就是小顺子了,那太监口没遮拦这么多年不改,镇日大喇喇地满宫里喊自己柿皇子。
楚邹说:“以后少放点酱油,保持点原色才好吃。”走两步:“不要总在菜面上坠小花,那是女孩儿家家才干的活,鸡丝少放点,笋丝儿多添些,夏天吃不进肉……也不要搁那么多辣子,本皇子吃了上火气。”
他想起来一个不带停的说一个,她毕恭毕敬地垂着脑袋听,听到他挑了这么多刺儿,好像默默地有些沮丧起来。
他又有些不落意,怕一会儿又给她吓出尿来,这会儿一条东筒子直通南北,可没石狮子给她挡道。他身为一个皇子更不可能为她一个下奴做这些。
又怕她自此不做,默了默,这会儿身上没什么可打赏的,就把手心里捻的两颗核桃扔在地上了:“这是你主子爷赏你的,做得还不错,今后要勤快些,别不时地断盘子。”
呼——熟悉又陌生的“你主子爷”,快步走,没兴致从她身上再想起那些被尘封的年岁。
“是,主子爷。”她听他默认了自己做听差,脸上的表情倒是舒缓了。那被他捻得油光发亮的核桃滚到她脚下,她脚趾头蠕了蠕,见他走远了,便蹲下来把它捡起。
“硁硁硁,”他走到尽头拐角处,怎么听见砸石头的声音。侧目回头一看,得,不晓得哪里捡来个尖石头,正把那捻了几个月,好容易才油光发亮的核桃砸碎了。指头往里抠了抠,抠出来两片核桃肉送进了小嘴里。
……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看看那只长毛矮尾巴的京巴犬吧。
第二天大柱子过来送膳,便是一盘少了酱油和辣子的鸡丝鲜笋,颜色酥黄中夹带着翠绿,虽然依旧忘记了不许坠小花朵,但已经比前几回赏心悦目多了。
他又照常拿起一本书边看边吃,掂了一筷子下去,怎么有点硬。斜眼一看,里头埋着块奶黄的糖糕儿呐,小巴结狗,甜的埋在咸的底下,叫他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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