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野草掩盖的山路,沿途布满了不少坟墓,而且荒无人烟,白天显得冷冷清清的,夜深人静时更是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据说在晚上经常有鬼撒阴沙子,想起来脊梁就发冷就害怕。
不过如果不去接水,那水田干旱了误了一季的庄稼,这可是大事。想到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接水,他决定给父亲打打伴。翻身起床,披上蓑衣,拿着几根葵花杆,毅然走进夜幕,摸索着艰难地向小榜走去。这时,月光朦胧如水如霜,夜雾在旷野里弥漫,蟋蟀声声显得更加清冷,间或有蛙声传来夹杂着几声狗叫,寒露却是更重了。
到达小榜时,已是深夜一点钟,离从发强家接水还有一个小时。由于发强家爷爷病了,所以没来交水,整个田野只有父子两人。木瓜说:“把水接到田里算了,反正他家也没人在。”父亲坚定地摆了摆手:“人不能沾这点小便宜,必须要守信用。”说完便坐在石滩上,抖抖索索地摸出叶子烟裹好点燃,星星点点的火星把黑夜烫出了许多小孔,烟子飘飘浮浮地融入天空里,与那些浓雾纠缠在一起。
接水时间终于到了,父亲弯下身子,把那股水堵到自家田里。然后他让木瓜拿着蓑衣,到石壁下面的岩腔去躺一下,那里避风比较暖和,他则摸摸索索地走在田坎上,检查水田的积水情况,以便合理分配每块水田的灌溉时间,他间或爱抚地摸摸缀着露珠的秧苗,间或抠些泥巴补补有些渗漏的田坎……倚在岩腔的石壁上,木瓜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多少时间,一阵“唏哩哗啦”的声响把他惊醒了。朦胧的月光下,父亲居然神情专注地站在水田深处,如痴如醉地薅秧,他用脚不停在拱着,身体配合着或左右或前后地扭动着,既像在跳舞又像在溜冰,仿佛已经与秧苗浑然融为一体,那姿势优美极了。他间或弯下身子,抓起那些与秧苗争水抢肥的水草或者稗子,挤掉沾在根须上的泥巴,随着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将其扔到田坎边。
“伯,你歇歇吧,看都看不清,天亮再薅吧。”
“你各人睡吧。我反正也睡不着。”他的脚显然触到一块石头,弯下腰捡起来在水里漂洗了,丢在路边发出“咣啷”的声音。然后看看东方,好像招唤太阳快点起床呢,“趁天还没亮,我把这块秧薅完。明天还要上坡采摘烟叶呢。你把身子盖好点,慎防感冒呢。”
木瓜眼里有些潮潮的感觉。
清晨把水交了,他们回到家。
父亲上坡采摘烟叶,木瓜上山砍柴。
趿着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木瓜扛着“洋马”走向石帮井的大山深处。“洋马”是这里一种运柴的工具,用两棵带杈的木柴和一根担杆捆绑而成,从正面看呈“a”字形,侧面看呈“丫”字形。虽然他有双比较结实的回力鞋,但那是外出才能穿的,上坡干活只要能够将就就行,由于砍柴的地方较远,还要穿过一条石头遍布的长长河沟,打着光脚板势必会被硌得生痛,况且路途遥远,还要走进深山老林,爬柴道,钻刺芭茏,不穿鞋子肯定不行的。没想到在半路上那双鞋子就罢工了,实在穿不住了,他在路边找来一条青藤把它生生地绑在脚上,走不了多远青藤便被磨断了。他想专门来砍柴,不能就此无功而返。于是索性甩掉鞋子,把脚彻底解放,执起光脚板钻进荆棘密布的树林,忍受着各种刺划破皮肤的疼痛,痛痛快快地砍柴,心里升腾起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其实在假期里,木瓜经常爱打光脚板,哪怕是挑水担粪,更不要说平时走路了,直接用脚板亲密接触家乡这片温暖的土地,感觉是那样的踏实那样的舒服。对此,他感觉非常自豪。久而久之,脚板便磨出了一层厚实的坚硬的老茧,踩在什么地方都感觉如履平地,担着重物甚至能把那些路上的小石头踩飞。这样一来,鞋子仿佛成了摆设成了束缚,穿起来反而怪不舒服,除非上街出远门走亲访友不得不穿鞋,在小村活动基本不穿鞋,这已经成为习惯。记得小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就是习惯成自然。既为自然平常事,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黄昏降临,他扛着一洋马尖耸耸的柴走出大山,穿过浓浓的暮霭,在村口遇见麻脸满公,他看着木瓜打着光脚板费力地走过河床时,满脸惊讶嘴巴张得大大的:
“三娃,你居然打着光脚板去砍柴?不错,保持了劳动人民的本色。”
第二天,这桩新闻便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在100多户的寨子里扩散传播,毫不夸张地说,虽然事隔近二十年,它至今还是小村教育孩子勤耕苦读的典型教材。或许这件事情能够引起轰动效应的原因,一是本身能够打起光脚板干农活的人毕竟太少,二是他是一个即将踏上工作岗位的中专生。其实,他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也没有表现作秀的欲望,当时只想把柴砍回来就行了。
嗡嗡乱叫的蚊子太猖狂了,围着你飞来飞去,趁人没注意时,在皮肤细嫩的地方立定马步,不声不响地把细细的尖尖的吸管刺入你的皮肤里,贪婪地吮吸你生命的液体呢。
木瓜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望着院子里茂盛的苞谷林,不时用手驱赶着那些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苍蝇蚊子,心里实在是烦躁极了,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刚才的那幕情景:
父亲称了二十斤尿素肥料,全部被木瓜撒在稻田里,当他纷纷扬扬地施肥时,正在望水的全书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成大大的圆形:“现在你还撒尿素,害怕遭火烟篼呢。”
“火烟篼那是病。施肥应该不关事的。”木瓜不屑一顾振振有词,心里嘀咕着,你懂个屁!干吼呐叫的,我好歹还是专门学的这个呢。
正在割田坎的苏正华说得更刻薄:“简直是越搞越倒转去了。还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呢,水稻扬花的时候还撒肥料,简直是闯到鬼了。”
这时,木瓜心里开始稳不住了,毕竟这些经验都是他们长期实践得来的,有时比书本还要管用还要灵验呢。回家后他连忙翻开《作物病虫害防治学》寻找答案:稻曲病俗称“火烟篼”,高温高湿和氮肥过量皆有重大影响……瞬间木瓜便呆了。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他们肯定会加油添醋地笑话他的。
木瓜想:看来,下回干农活的时候,还是先翻一下书,把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起来。还要向乡亲们虚心学习,千万不能以为是农校毕业的就不懂装懂自作聪明,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老师!
晚饭过后,公来了。
公经常说他的皮肤细皮嫩肉的,摸起来几多安逸,不像有些人的瘦骨嶙峋的。褐色的脸上有些微小的白点,胡乱地长着几根灰白灰白的毛发,分布在嘴角的山羊胡子则长得相当茂盛。就是在赤日炎炎的夏天,他的头上也包着个黑帕子,说是包着暖和。公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团部文书,解放后当过公社文书和小队会计,是小村里唯一能够识文断字的老人。他还会扯点草药无偿为人治病,在小村也算是见过世面德高望重的了。
“三娃,有消息没得哪时才分配去看领导没有?”公经常老话重提,弄得木瓜有些不耐烦了。
“去找那些领导做哪样?我有什么领导?我单位都还没得。”木瓜的嘴里毫不留情地射出一排排子弹。
“看来,你们几弟兄都是一样的犟。”他定定地望着木瓜,“要多亲近领导,要热情。”
过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开了:“啷个久了,还没得消息,怕是搞黄了!别家都在悄悄地说呢,你大姑、二姑也在担心呢。”
木瓜没好气地问:“说些哪样?”
“别家悄悄地编了一首顺口溜,说什么,十年寒窗苦,为的是前途,早知是农夫,何必去读书。”
木瓜有些气愤却又忍不住有些好笑:“那大姑、二姑又担心哪样,关她们什么事?”
“担心你冤枉读几年书,到头来是个王百六!”看着木瓜非常恶劣的态度,他显然忍不住有些愤怒了。“王百六”大约是干搞、空干的意思,就比如家乡流转的歇后语:王百六吃肉——空跑一趟,或者王二娘捡毛栗——空球球。应该说这些意思大体是相似的。
“管他的。”木瓜说完就溜进屋里去了,身后传来公有些孤立无助有些无可奈何有些苍老憔悴的叹息:“看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捏锄头把的料哟。”
木瓜始终感觉好笑:统招统分的,这还能有什么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天天在这种氛围里,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还是有点着急了,按照惯例,大中专毕业生一般在九月份就要上班了,只差十多天了,说起来倒是应该知道了,看来还得去过问一下,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呢,怎能如此心安理得稳如泰山呢?
哲人说,人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人,或许每时每刻都在选择和矛盾。人生的路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云遮雾罩的三叉路口、十字路口,于是在这种时候,你就要在这个空间里徘徊、徜徉,茫然失措。
比如现在——黄昏。陌生的城市,木瓜竟如一个孤立无助的流浪儿,一向乐观自信的他,现在竟陷于深深的泥潭,生活有时竟变着戏法来收拾人,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应该装着若无其事,他一向将繁华的街道看成是家乡一条条田坎,坦坦然然地走在上面,悠闲地散步,在树影婆娑里溜达,无所顾忌地打量着漂亮的女孩,其实在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强烈的浓郁的自卑感,无时不刻不在与仅有的那点自信拉锯和对抗。
总之,现在他完全沉默了,中午到达县城时,身上的十块钱不知何时被小偷顺手牵羊了,荷包里仅有一块多零钱——那是明天回家的路费,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用的,而肚子早就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在之前的一个小时,他的自信和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和侮辱。
为了解决今晚的食宿问题,经过痛苦的思量过后,他决定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找舅舅借点钱。依然是没有任何生气的房屋,依然是几张不带任何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寒喧了几句后,木瓜委婉地提出向舅舅借五块钱的事,他满以为这事不成问题他抱有很大的把握,毕竟是自己的隔房舅舅。没想到他却非常坚决地摆摆手:“我这里没有,你去找你舅娘吧。”
木瓜感觉非常失望,仅仅就是几块钱,他却推辞。无奈之下,他只好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东问西找,终于找到了舅娘。没想到她把手往身上揩了几下,仿佛有些歉意地说:“今天忘记带钱了,啷个办呢?”木瓜当时就想,不管他们身上有没有,就是他们去找也是比较容易的,那毕竟就是几块钱的事情。瞬间,木瓜仿佛明白了,虽然他即将踏上工作岗位,但却明显地贴着乡下人的标签,他们害怕他借钱不还,或者害怕还不起,抑或还钱时他们不好收,思来想去,干脆不借显然是最稳当的。当时,木瓜虽然心里满腔气愤却装着若无其事语气非常坚定地说:“那就算了。”说完,他便挺起胸膛,义无反顾地走出她的视野。“你下次来时进家哈。”她的声音飘来,显然没带任何感情色彩。
从此以后,木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家。不过,在老表结婚时,他还是托人送了个小礼,姑且作为打扰他家的一种补偿。
那么,现在他应该如何安抚肚子的抗议,今晚又该在哪里歇脚呢。然后在明天清晨迫不及待狼狈不堪地离开这令人诅咒的垃圾堆,他不会在任何时候留恋城市,这里充满了冷漠和残酷,充满了寒冷和冬天的味道。
暮蔼渐渐地开始弥漫,街上行人渐渐变得稀少,路灯像魔鬼的眼睛开始闪烁,黑夜马上就要降临了。事实上他并非举目无亲,在这座县城亲戚熟人也不少,但他不愿去打扰别人平静的生活,更不情愿看到别人挑剔厌恶的目光,但更不可能返家,这里离家七八十里呢,该如何办,《鸽子号》里的帕蒂一个人深夜在旷野中行走,三毛曾经流浪荒无人迹的撒哈拉沙漠……他呢,曾经向往浪迹天涯呢,他迷路了!
忽然,沉闷的脑海里倏地掠过一束希望的火花,他竟然兴奋不已: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虽然他们之间关系非常平常,但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这样了。
一路询问一路向城郊走去。
还好,他在——在村头那口水井边冲凉呢!
他叫牛崽,高中毕业后名落孙山,然后拼尽老力考入农校,由于表现突出,被学校推荐到南京农业大学农经系,还有两年才毕业。据说,这所学校是部属重点,在全国同行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他说刚才到稻田里,采了些病虫标本,有稻曲病、稻纵卷叶螟、稻瘟病,还有一些卵块等等。好久不见,大家非常亲热。
吃饭——吹牛谈天——睡觉……
第二天清晨,吃了一大碗面条,赶到教育局去询问,学生分配可能要推迟到九月底了。
耐心等待吧,劳改期限还没到!
今天月半,俗称鬼节。主要是祭祀祖先,缅怀亲人。这是阴间与阳间重合的日子,是死人与活人相逢的日子。
开始供饭了,父亲依次把菜搁在堂屋里的大桌子上,有条不紊地倒酒盛饭,顿时饭菜的香味飘荡在堂屋的各个角落,引得木瓜有些馋涎欲滴了。这个在父辈们心里极其神圣的日子,他无非停留在可以打“牙祭”这个层面上,他想如果没有大人在场,他那只手恐怕已经在从容不迫地在装满腊肉的碗里行动了。冥纸淡蓝淡蓝的火焰飘浮着,随着轻轻拂动的微风不断翻卷着。香在静静地燃烧,冒着缕缕的轻烟,间或露出一小段白色的灰烬,给房间笼上一层神秘庄重的气氛。父亲虔诚地望着香火神位,庄重无比地说:“各位祖宗,小的们照料不周的地方,您们前人不计后人过,在自己家里不要讲理,请您们慢慢享用。”
可能是凡人的缘故,木瓜始终看不到供桌上有一点动静。他想,或许这时,列祖列宗们千里迢迢地从阴间赶来,以故地重游的心情看看人间的沧海变化,看看日牵夜挂的子子孙孙,禁不住感慨万千,然后就围坐在桌子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后人的供奉,然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当冥纸燃得剩下一堆灰烬,似鬼火一般垂死挣扎时,父亲便会将碗里的白酒倒在纸团上,倏地一下火星又死灰复燃,然后将供饭倒在甑子里,招呼大家入席吃饭。往往是公婆坐上席,然后依次入座。不过,饭桌必定会空出一方位置,桌上有碗饭菜,上面搁着筷子,酒杯里装着白酒,那是母亲的。
她要与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饭。
事实上,母亲已经离开他们整整十五年了。
在她逝世的五年里,父亲每顿都要给她留位置,添饭盛菜。之后,在逢年过节时,便必定会摆上她的碗筷。这个规定一直未变,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阴阳两隔,他们便采取这种纯朴的方式怀念她。
吃完饭,夜幕便降临了,院子里聚了几个人。那时的小村,没有电视机没有录音机没有收音机,串门摆闲龙门阵似乎成为唯一的精神生活和消遣方式。辛苦忙碌一天,匆匆吃过晚饭后,人们便打起葵花杆(葵花收割后,将杆沤除皮脏后晒干,用作行路照明)走家串户吹牛壳子,然后再回家睡觉养精蓄锐,第二天还要上坡干活呢。
大家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摆点村前村后的新闻,谈点庄稼的长势收成,裹几杆浓烈醇厚的叶子烟,喝点酽酽的苦丁茶,时间便不经意地流走了。
“哎呀,陆朝凤又疯了!”麻脸满公抽了一口叶子烟,然后用棕叶扇子赶走那些蠢蠢欲动的蚊子。
“疯个屁,装疯卖傻的,是没有遇到蛮人,一绳子把她捆起来,她不求爹叫娘才怪!”全二哥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抖个不停,大声武气的说。“不信我们搞个试验,炒两碗菜,一碗是肥肉,一碗是萝卜干,看她的筷子拈哪碗。”
隔山大叔说:“我也感觉她是装疯卖傻的。昨天我去接水,她又是唱又是跳要挖我的水,我怒目而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用脚靠住她的脚,厉声说道:‘你再挖,我不摔你到田头淹死你!’她向我傻笑,仍旧在挖,我一股无名火起,顺势将那个锄头甩得老远。正在割田坎的贺蛮子说:‘老表,她是个疯子呢。’”
“疯个卵,啷个没有看到她把水挖到我家田头来呢?”
全二接着说:“那回她在我家门口又唱又跳赖着不走了,我顺便拿起一块木方方,她吓得转向就跑。我看要以正压邪才得行。”
麻子满公说:“我觉得陆朝凤确实遭孽,你说人如果好好的,哪个愿意装疯卖傻呢。今天她又在村里疯唱疯跳的,我叫老婆婆把她叫来,把她的脸和手洗干净,还给她煮了一碗鸡蛋面条。”
“麻叔,你才大方,恐怕各人都没舍得吃呢。”
“那她吃了吗?”
“不吃,不吃警防麻叔日掏人!”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人,哪个时侯没有个难的。遇到弱的不欺,遇到恶的不怕。”麻脸满公说,随后吐出了几个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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