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年的第一个农历七月节,是七月七。
七月七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牛郎和织女一年就见这么一次面,见了面就流泪。这泪掉在地上就是雨。这一天真的就断断续续下起了雨。
孙拉处是迎着雨进家门的。当他走进大门看到自家的院子,孙拉处的心里头就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来。无论是回到家中还是在林中秋家,他都会被两个肚子一天天长大的女人弄得心里头弥漫着一种苦味。一个是林家二奶奶甘甜甜,她时常靠着门框子立在南房门口,面朝后院的路口,嘴里不停地磕着葵花籽。葵花籽皮不断地从嘴里唾出来,飞得到处都是。她粗壮的腰十分扎眼,惹得长工们都朝这里看。这成了他们夜晚最兴奋的话题,而只有王安良仿佛视而不见,对于长工们的种种想象不发表任何议论。这对于诸长工来讲,显然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按照王安良的脾性,这就显得异常。
这段时间,王安良显得很孤独很烦闷,而且也不合群起来。大家都很纳闷,而这一切唯有孙拉处明白。
那天孙拉处被一泡尿憋醒。他出来上茅房,一抬眼看到南房的后窗子上闪出一个白影子,落在了矮墙上。孙拉处担心有贼偷了东家东西,他不好交代,就顾不得已经解开的裤腰带,疾步走过来。那个人影子正好跳在了他前面。孙拉处一眼认出是这贼不是别人,正是王安良。
怪不得这狗日的这一向鬼鬼祟祟的,原来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偷林家二奶奶,也难怪夏天从来光膀子的他竟然穿了件雪白的汗褂子,原来他是给别人穿呢。想起那年他爬上林家大奶的墙头去听房的事情,孙拉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孙拉处“嗨”了一声就一把扯住了王安良。王安良吓得脸都黄了。当他看到是孙拉处时就“扑通”一下跪下了。他头如捣蒜地叩求孙拉处千万莫要伸张,并说这是他和二奶两厢情愿的,事情透露出去别说他,怕是二奶奶都会没命的。
孙拉处一直没吭声。他想东家待他不薄,这事究竟怎么办的好?甘甜甜毕竟是林家的二奶呀,这事传扬出去,对于林家有什么好处呢?王安良见他不言语,就说:“求求你,兄弟的命就在您手里了。二奶奶过不过日子就在你脸上看了。我喊你一声爷吧。爷呀,爷呀,你放过小人吧!”同时头在地上砰砰地磕。孙拉处心软了,说你走吧。你这个没良心的货!王安良仍不起来,说爷你答应我吧。孙拉处道:“我不会说出去的。这等丑事有啥说头的。”王安良当下站起来,说爷您可救了我了。说罢对孙拉处作了一个揖,即拔腿而去。
此后王安良对孙拉处特别热情,全然一副哈巴狗的架式。孙拉处要是一句话说出口,王安良一定要随声附和几句。王安良不仅卖力地干他自己的活,而且还包揽了孙拉处的一些零碎事。王安良对于孙拉处言听计从,唯郭是尊,真的就像孝敬他爷似的,弄得孙拉处在大家跟前很是不自在。当然孙拉处也明白王安良几晚上不出去跳墙头就心急火燎,隔三岔五地去偷欢几乎成了家常便饭。王安良的有恃无恐让孙拉处很是担心,他长期这样包脓养疮势必助长王安良的恶习,最终会酿成大患。
当王安良三更半夜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以后孙拉处也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着王安良和甘甜甜的一招一式,心中隐隐担忧的同时也不无嫉妒和失落,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可怜的女人碎花。天快亮的时候,王安良就带着一身腥骚味回来,神迷心醉地在他身边躺下,呼噜声响起不大功夫就有一条腿或一只胳膊过来缠绕住了他。他马上感受到了一种女人身上的气味。孙拉处的担心就变成了害怕,某种不祥和危险似乎正在悄悄向他逼近。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该怎么办呢?是好言劝劝王安良呢?还是找机会向东家暗示一下?无论怎样他都觉得不妥。孙拉处为这事苦恼起来,这事为什么偏偏被他撞见呢?撞见了能装作没看见吗?心底存下一个秘密原来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孙拉处正为这事闹心呢,慢慢地他就发现了甘甜甜身体的变化。他就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这个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可怕起来。
恰恰在这个时候,孙拉处媳妇碎花的肚子也奇异地大了起来。这让孙拉处大惑不解。从前纵使他使尽全身的解数,碎花的肚子照样是一马平川。自从去瑞川县城找过方老汉后孙拉处就对自己失去了希望,加上做了农头,事务多起来,他借故便很少回家了。没想到,不知不觉碎花的肚子竟也像甘甜甜一样不知羞耻地腆起来。
当孙拉处看到碎花的这个样子时就一下子头重脚轻起来。他把窑门关上,逼问这肚子是谁搞的。碎花只是哭。孙拉处扑上去撕掉了碎花的衣裤,掰开碎花的双腿,把烟锅杆子朝碎花的腿间捅去。孙拉处一边捣腾,一边气急败坏地说,狗日的戳死它,戳死它。这时候孙拉处的老爹在窑外拍打着门,让孙拉处住手。孙拉处跳下炕,打开门,从案上操起菜刀,甩在了门槛上,“大,你知道这是谁干的?我要把这个刀劈在他的裤裆里!”孙拉处老爹说:“狗日的,你真的要断子绝孙吗?碎花是个好女人,你这样吵嚷,是让别人都知道你是个没用的货吗?你没球本事就拍拍屁股走了。你大给你看着媳妇,拦挡着庄里的二球娃。可碎花她是个女人哩。啥都不缺的女人,狗日的你懂么?”
孙拉处懂。孙拉处怎么能不懂?听到这话他的心口上就像是被人给剜了一刀,不由气势降下去一大半。他犟着脖子说:“照你说,这野种当作家种养不成?”。孙拉处老爹嘿嘿一笑,我给你说没人敢占咱的地盘。一个蔓上结两个瓜,它总有一个结籽的。媳妇照样是你的,你咋弄都行,就是不敢断了咱家的种。孙拉处的脑海中迅速闪出进门时他的弟弟孙抓处贼眉鼠眼的孬样。他进了门,而孙抓处却挤出门去不见了踪影。好好的狗日的躲我干啥?孙拉处拾起了刀,“你是说抓处?……”
孙拉处的胳膊被他老爹一把拉住,“你想干啥?抓处和你是一个奶头上吊大的。你敢动抓处一根毛,我跟你拼老命!”孙拉处老爹虽然年逾花甲,但人却刚得很。他干瘦的手几乎掐进了孙拉处的肉里。孙拉处嚎道:“原来是你们合谋的。我孙拉处脓包个屌,就脓包得没头没脸了?”他还想挣扎,却被孙拉处老爹一个耳光扇得转了向。孙拉处老爹的话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响,“老子谋的又咋?”孙拉处把刀甩在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就回了林家大院。
在通往后院的路上,孙拉处看到甘甜甜腆着个肚子站在那里往嘴里送着什么。孙拉处感到她像是一个老鼠,那张嘴永远鼓鼓囊囊地在动。一瞬间,孙拉处似乎想通了,连林中秋这么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婆都与穷长工搞。他孙拉处算个啥,值得与娘老子淘气。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孙抓处今年已满三十岁了,像他这么个年龄,早已把碎花给放倒在炕头上了。可是,可是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唉!孙拉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日子还是苦,苦得没法说。
七月七,断断续续的雨下得孙拉处心中愁绪万端。
他走进自家院子,恰好一只母鸡在院子里踱着方步,悠然地拍着翅膀,“咯蛋咯蛋”的高声尖叫,下蛋窝里却一个蛋也没有。孙拉处提起墙角一只烂鞋朝着鸡狠劲地打过去,惊得那只老母鸡“呱呱呱”地满院飞跑起来。孙拉处无奈便不管,任凭那只鸡“咯蛋咯蛋”地叫唤。正在此时,拴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叫驴昂首向天,“吭吱吭吱”尖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走到叫驴跟前,看到这驴竟是瘦骨嶙峋。他拍了拍驴脊背,“瘦成一张皮了,骚劲还不小呢。”他一拍,驴又高叫了一声,离得近,那叫唤声听起来就特别地难受。他就记得人们谝过的闲传:世上有三碜——木匠发锯驴叫唤,沙子堆里磨铁锨。这三样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痒痒地却又无处抓挠,还他娘的真是呢。随即驴叫声消失了,孙拉处心里头无名无状的痒痒也就消失了。
他走进中间那孔窑里,那是全窑,是孙拉处老爹住的。孙拉处老爹不在。他就走进家窑里。因为天阴,窑里显得很黑暗,只模糊看到一个人影,那是碎花。孙拉处瓮声瓮气地问:“大呢?”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到山后头翻地去了。”孙拉处缩回去,在腋下夹了一把铁锨转悠着到地里去了。
山后头没落上雨,只湿了一层地表。孙老汉和二儿子孙抓处已翻好了地边,新打的地埂有一人高。这样一来地头上过往的牛羊既啃不上青,又踏不上苗。孙拉处到来时,孙老汉正坐在锨把上吸旱烟。他望着山边蒙蒙的雾气,吧哒吧哒地心事浓重。孙抓处抡着铁锨朝瓷实里拍打着埂边的土。孙拉处不知怎的,就把铁锨往地头上一插,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抓处,你越来越能行了!”孙抓处用铁锨啪啪地拍着田埂,“我不行。”孙拉处走过来,一双眼睛直楞楞地瞅着抓处,“你行,你就是行!”孙抓处的脚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别过头去不言语。老爹抬起眼皮瞥了一下孙拉处,平静地说:“你是来翻地呢还是来寻事呢?”好一会儿,三人都沉默着。孙拉处操起铁锨,把新锃锃的湿土翻上来。两个人不大功夫就翻完了。天逐渐放晴,太阳刚刚露面就被西山遮住了一花子。孙拉处老爹把烟锅在锨把上磕了磕,直起身子,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吧。”
西山边上的太阳平淡无力地照着这片土地、这群苍生。山里头很少有人干活,归牧的放羊娃吼喊着曲曲儿,这山便空旷了,真的有了日暮的气氛。父子三人杂乱无章地分布在一条小路的几个点上。他们显得疲惫而沉重。就是在这个时候,孙拉处突然决定要回林家去。
孙拉处是顶着满天的繁星进了林家大门的。
一进门,他就听到了一个浊声浊气的男人讲故事的声音:“……从此,牛郎只能眼泪汪汪,隔河相望。天长日久,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被他俩的真挚感情所感动,准许他们每逢七月七相会一次。”原来是新来的张先生正在给林连文和林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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