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舒远秋看到林中秋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要把她吸了去。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美丽的五龙山,看到了古钟亭,看到了那口大钟……看到了生命中让她永远疼痛的岁月。她感到了血液的涌流,呼吸的阻隔。她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战栗,她几乎要扑过去,把雨点般的拳头砸向他的肩头。
她看到林中秋也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他伸出了双臂……“不许动!”舒远秋突然从桌子上抓起了手枪,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中秋的鼻子。
“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书眉,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林中秋举着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分别时他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没摔死?你为什么活了下来?”书眉拿枪的手开始发抖,“如果你摔死了,就不会有今天!”她的泪终于流了出来……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你开枪吧!当初我为了找你,只身闯过土匪窝,流浪街头与狗抢着吃。为了营救你出牢,我千方百计打通关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着你……”
书眉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没有力气做出挣扎。她想挣扎可是手臂就是那么不听调遣,只好任林中秋伸出长长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林中秋忘情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潮湿的眼睛,嘴里呢喃不清地唤着“书眉,书眉”。最后两张嘴就那么胶着在了一起。她流着泪,一任他狠命地吮吸着她的舌头……“杰杰娃,杰杰娃,走,朝前走,再走,哎!对,进门里去!看你大大干啥呢!……”门外传来了甘甜甜的声音。
舒远秋忽然一把推开林中秋。她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举起枪,再次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中秋的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奶奶!别带娃去屋里,东家正忙呢。”门外又传来孙拉处的声音。舒远秋把帽子戴端,把头发掖进去,揩干了脸上的泪,面无表情地望了林中秋一眼,向门口走去。林中秋抬脚要撵上来。她用枪对着他晃了晃,说,“林中秋,别过来。别忘了我说的话,查出劫军火的人,交出军火!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走到门口要开门,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有机会去看看雨晴,那是你的孽种。”
舒远秋出来时,孙拉处正站在门口。她掖好枪,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顺原路风一样地走着。快出林家堡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朝后面望了望,路上很静,没有一个人。舒远秋有一点失落,一点伤感。刚刚过去的这一幕像做梦一样,她希望他能尾随着她出来,她和他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呆一会儿。但是很快,她又对自己说,林中秋是谁?他是一个有着两个老婆,一堆孩子,一个宅院的大地主,他还是她要“革命”的对象。碎娃已经死了,死在过去的记忆里。舒远秋这样想着就又大步地朝着前方走去。
回到“元兴隆”药店,舒远秋把情况简单地向等在那里的曹先生做了汇报。曹子轩说:“一号的不稳定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他私自作主扣押枪支,一定要严肃查处。对于二号反映的情况,也不能完全相信,作为林家的管家,是不是完全站到我们这一边,还要进一步考验。”舒远秋说,据他看,林中秋并不知道枪支的事。她建议还是尽快找到一号,从一号突破。曹子轩对于舒远秋只身闯林家堡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最后,曹子轩向大家分析了形势,以特派员的身份宣布柏治林为工委书记,他说:“我军最近攻克长武,因为马大元部队的袭击,游击队被冲散,还有不少同志牺牲。敌人反动气焰嚣张,我们面临很大困难,不少人滋生‘散伙’思想,是继续干下去?还是散伙回家?我最近在陇东工委开会,上级指示,革命要靠政治觉悟,不能强制,有人动摇要坚决制止,必要的时候要采取措施。”
柏治林说:“目前革命正处在困难时期,对于入伙的百姓,愿干的跟我们走,不愿干的走人,如果采取过激行动,恐怕失去群众信赖,把我们推向被动。比如对于一号的处理,就必须做到慎之又慎。”
“作为特派员,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在这个紧要关头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考验,对于有离队倾向的必须坚决制止,必要时要严肃纪律,要下硬手处理一批人。关于一号的问题,如果情况属实,就要及时采取行动,决不能姑息养奸!”曹子轩慷慨陈词。
“但是,我们必须面对我们的实际……”
“好了,就这样。我是特派员,代表得了上级工委。”曹子轩打断了柏治林的话,很不满地做了总结。舒远秋看到两人出现了争执,就打着圆场说:“先别急,这不还没弄清楚嘛,等一号的问题搞清楚了,结合具体问题我们再商量也不迟。”
这时候,“元兴隆”的学徒小韩子跑进来说:“双庙舒达海的哥哥舒达江听说部队转业安置到凌县做了县长,如今衣锦还乡,在街上骑着高头大马游街呢。”说话间,街上传来了锣鼓声。
几个人全部挤到门口,张望着。果然他们看到在郑子文县长的陪同下,一个穿着一身黄呢的威武军人端坐在一匹枣红马上,颐指气使,骑着一头骡子跟在他的后面耀武扬威的是舒达海。
舒远秋没有想到,在这里她会同时碰到两个哥哥。特别是大哥舒达江,二十多年不见了,如果不是小韩子说,她根本认不出那就是他的大哥。小时候,大哥是全家最爱他的人,即使远去求学后,每次回来再什么不带,一定要给她买许多穿的,吃的,还不忘带回几本《新青年》和《向导》杂志,给他讲民主与科学等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题。让她最难以忘怀的是大哥为了反对给她裹脚和父亲明火执仗地干起来,惹得父亲逼着他在舒氏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大哥不仅反对给她缠足,还向全双庙的女子、媳妇宣传让她们放足,使那些大辈份的老者常常闹到家里来。而当这个时候,她都是站在大哥一方,常常惹得父亲吹胡子干瞪眼。
如今与她阔别二十年的哥哥就在眼前,她却不能上前相认,她不仅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坐在马上远去,还要尽量躲避着二哥舒达海那洋洋得意、四处逡巡的目光。这就使得她并不曾看清大哥舒达江的模样。
当锣鼓声渐弱的时候,柏治林说:“凌县抗捐、抗粮、抗丁搞得声势浩大,政府没办法,连连换了几任县长,不知这个舒达江怎么样?也许凌县同仁们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柏治林这一番忧心忡忡的话让舒远秋的心骤然缩紧了。
舒远秋正低头不语呢,曹子轩却把她拽到了一边,小声说:“现在形势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前两天被敌人逮捕杀害了,头颅在西安的城楼上挂了三天。敌人太强大了,我们要占领他们的城市,我看太难了。革命的前途未卜,我们首要的是要活下去。上次组织找我谈过话,我有可能被提拔。等我上去了,一定想办法送你去解放区。在这个小地方能干成什么大事情?我劝你还是不要陷得太深,他柏治林能,让他一个人干去!”舒远秋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也许是她的目光让曹子轩意识到了什么,曹子轩“嘿嘿”干笑了两声,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我从来都把你当一家人看,说真的,看到你,我就想起雨晴。我还是忘不了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