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去了。你呀,就像一匹在黄土窝里奔腾的野马,我紧紧攥着系马的缰绳,手都攥累了。”
一别姜沟二十年,第二故乡的一切恍如昨日,延绵起伏的黄土高原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显出雄壮而粗犷的轮廓,高大的钻天杨、榆树、老槐树把枝杈刺向苍穹,村落、学校、引黄灌渠都被虚虚幻幻的雾岚所笼罩……
姜沟是辛弦魂牵梦绕的地方,它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成千上万的知青都离去了,只有她亲如姐妹的黛微还静静躺在那里……想起黛微,辛弦泪流满面。
为了不打扰乡亲,他们远远把车停下,在车辙交错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雾蒙蒙的远方就是黄河滩,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力将齐浩楠的心紧紧吸住,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了辛弦的注意:“齐先生,你在触景生情?”
齐浩楠笑笑说:“是啊,一瞅见黄河,我总是感慨万千。五年前,我骑自行车沿河堤一直跑到黄河拐弯的风陵渡,那一次,我才理解了黄河为什么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我在一个村子歇脚的时候,和几个村民攀谈,他们全操着地道的河南腔,大都是逃难来的。因为河水冲了田地、房屋,国家把他们搬迁到原上,给他们分了地,盖了房。可过了几年,这些人又莫名其妙地一个个回到了黄河边上。外人怎么都不能理解,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其实这是人与土地的一种永远说不清楚的感情联系,血肉般的联系。”
“环境越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力量越强烈,这是西方史学家的一个著名观点。”辛弦说,“他们认为,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的摇篮,可能就是由于人类在这里所应对的自然环境的挑战。我们不知道古时候的黄河是啥模样,此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黄河,浊浪翻滚,像一条狂暴的巨龙。谁能想象得出它在上游晶莹澄澈的模样?谁能看得出,它在九曲河套里那柔顺舒展的风韵?”
齐浩楠附和道:“清水变成了浊浪,静静的流淌变成了怒不可遏的挣扎,孕育变成了肆虐,和蔼可亲的父亲变成了一脸凶相的暴君。”
“黄河孕育的文明,是人类历史上非常早熟的文明之一。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历算、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饲养家畜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西方人把它称作‘亚细亚生产方式’。”
齐浩楠朗朗地笑了:“我的夫人越来越不简单了。”
“你以为呢。”辛弦不服气地说,“四年大学,我可是实实在在抱着书本过来的。你可知道,无论是古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大运河和古长城,还是南美洲丛林中的玛雅人金字塔,这些让现代人叹为观止的浩大工程,都呈现出非常相似的‘亚细亚式’的历史阴影,都是古代大帝国的产物。”
齐浩楠兴致盎然,不时地驻足观望四周,好像眼睛都不够用了。他深情地说:“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河水解冻,大地苏醒了。”
辛弦轻轻拉着他的手,柔柔地问:“如果生活允许你有第二次选择,你还会选择这里吗?”
齐浩楠答非所问:“那我就当一名画家。”
“不想当官啦?”
齐浩楠若有所思:“画家描绘的一般都是美的境界。我如果是画家,一定要描绘出这里的人民和这里的风土民情。再进一步,我如果成为大画家,那么全世界都会知道中国有个黄土高原,知道荔县,知道姜沟。”
辛弦笑道:“你这下一辈子的野心比这一辈子还要大啊!”
“不是野心,是男人的雄心壮志。”
“大男子主义。我们女人就没有雄心壮志啦?”辛弦不以为然。
“那是那是。”齐浩楠赶紧赔笑,他想起辛弦为了爱情和家庭做出的牺牲,“那我下辈子就当个‘坐家’。”
“那还不一样,还是男子汉的雄心壮志。”辛弦撇撇嘴。
齐浩楠笑道:“我说的不是那个作家,我说的是下辈子天天在家里坐着,专门伺候你。”
“贫嘴。”辛弦擂了他一拳,笑了。
很久没有这么悠闲地散步了,特别是在这春意盎然的乡间小道上,微风吹来,辛弦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长长的黑发被一条黄色的缎带束在脑后,像马尾巴一样甩动着。
“浩楠,你看,如今农民也会享受了,地头还放着录放机呢!”辛弦指着远处干活的农民说。
“城里人少见多怪啊!”齐浩楠道,“农民也是人,任何人都抵御不了享乐的诱惑。农民在自己的田地里劳动,也要享受生活啊。”
辛弦接口道:“请问齐领导,你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意吗?”
“满意。心里装着你,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辛弦娇嗔地说:“别哄死人不偿命。你能有今天,还应该感谢两个人呢。”
“哪两个人?”
“首先是天星,是他审时度势,乘虚而入,替你解了围;二是你那位狗头军师,他鬼点子一箩筐一箩筐的……”
“没错,没错。”齐浩楠频频点头。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辛弦凝神静气倾听着浩楠的话,见四周无人,便紧紧地把他搂住,阳光下,两双眼睛闪着幸福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