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压根就不会问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沉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玄奘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我希望命终之时能够得生弥勒菩萨的都史罗天,听佛说法,将来随佛下生,普渡众生,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离苦得乐……”
“你还是先渡一渡你身边的人吧!”叶先生一步踏了进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锦儿不见了!”
“什么?!”丹参“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
“我若是知道,还用得着上这里来吗?”叶先生慢悠悠地说道。一转身,却见玄奘已经快速披上了蓑衣,忙问:“你干什么?”
“找她去。”玄奘简短地回答,便一头扎入雨中。
“等等,我也去!”丹参也冲了出去。
锦儿是在白天踏入这个山谷的,原本她只是出去散散心,也顺便了解一下修行人在山间的感受。如果说,早晨她对玄奘说自己要出家只不过是一时赌气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哼!”她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中忿忿不平,“小和尚,别以为你看透了我,你以为我真不敢出家吗?”
傍晚时分,一直阴沉的老天突然下起雨来,气温骤降,锦儿浑身冰冷,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想这样的天气,父母定然会为自己担心,赶紧折回。
谁知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有一种刺骨的感觉。她的心也变得阴冷阴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难过似的。她自伤自怜,边走边落下泪来。
雨一阵紧似一阵,山路也变得越来越泥泞,群山被一团湿重的雾气笼罩着,人在地上行走,如同云中漫步一样。锦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地上,心中不住地抱怨——这雨为何下个不停?莫非老天爷也在跟我作对吗?
她全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前方还有那么远的路,而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来……她以前从未独自外出过,何况是这样的雨夜,心中越来越不安,可眼下除了埋头走路外,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路边的杂树随着霹雳与闪电摇来晃去,她尽量走在小路的正中央,以防止路边某棵被雷劈断的树会砸到自己身上。其实,这山间小路宽不过一尺,如果真的有一棵树砸过来,她哪里躲得掉?
终于,在雨中苦行了一个时辰之后,她不得不诅丧地承认,她迷路了。
天已经很晚了,四野一片漆黑,脚下的水漫到了小腿上,锦儿又冷又怕又委屈,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支持不住坐在了地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哭声,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在这雨夜中显然凄厉而又萧远。
“菩……菩萨……”她把头埋在两腿间,抽抽搭搭地哭道,“是我错了吗?是我不该……喜欢……他,所以才要……才要受到……惩罚吗?”
玄奘与丹参进入这片山谷后就决定分开来寻找,临走前,丹参狠狠地甩出一句:“要是锦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一把火烧了你那座破庙!下地狱我也不怕!”
玄奘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也不跟他多说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凭感觉,他径直朝着刚到此地的来路上走去。
雨越下越大,蓑衣已经完全不起作用,反而因蓄积了过多的雨水而显得沉重不堪、碍手碍脚,玄奘索性将它扔在了地上。
他浑身早已湿透,却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冷,只觉得有一团火苗在胸中燃烧着,头上氤氲着丝丝的雾气。
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总在他眼前浮动——
她坐在偏殿的蒲团上听他讲经,大大的眼睛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她挥舞着手臂,天真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啦!”
她在河边望着小白龙,喜滋滋地对它说:“小白龙,你的名字可是我给你取的,以后可不许再吓我了,更不许你再摔法师!”
她在空慧寺门前,含着眼泪质问他:“你出家是随缘吗?你敢说这不是你硬要做出的选择?”
……
“菩萨保佑啊,”玄奘喃喃自语,“说到底,玄奘不过是一介凡夫,业障深重,难以自渡,只盼这些业力不要伤及无辜才好……”
蜀中的雨一旦下起来便是酣畅淋漓,仿佛有个巨人在从天上往下倒水,玄奘也不知道自己在泥泞的山林间走了多久,他看不清脚下的路,事实上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
接连摔了几跤后,他终于听到了锦儿的声音——那么柔弱无助的哭泣声,在这暴雨之夜中显得若断若续,但还是让他给捕捉到了。
他心中一喜,默念一声:“感谢佛祖!”便循着哭声摸了过去。
终于,他看到了锦儿,这小姑娘半卧半靠在一块山石上,雨水已没过她的半个身子。她头发篷乱,浑身发抖,瘦瘦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嘴里还在轻轻地叫着:“法师……陈祎哥哥……”
玄奘急急地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可能是连冻带吓,锦儿面色青紫,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玄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
还好!他想,如果是冷得吓人,情况只会更糟。
这里距离住处已经很远,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避雨的山洞。他站起身,焦急地朝四周山上望了望,可除了浓浓的夜幕和密密的雨帘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默念了一声佛号后,玄奘俯身背起锦儿。
这女孩儿可真轻啊!他有些心酸地想着。
锦儿伏在玄奘背上,迷迷糊糊,又发出了几声呓语:“陈祎哥哥……”
她低声呢喃着,玄奘只管往山上走,没有理会。
“是……菩萨吗?”这女孩儿看来烧得不轻,嘴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你别……别怪我……我就是……想要……陈祎哥哥……陪我……我……我错了吗……”
玄奘心中一痛,滚烫的泪水滚落下来,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滴在他的胸前。
感谢佛祖!他终于在山腰处找到一个干燥一点的山洞,里面还有些干草和树枝。
玄奘钻进去,将锦儿放在干草上,让她半靠在自己胸前,然后轻轻提起她的一只手腕,替她搭脉……
还好,将手指从她的腕上拿开,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只是受了些惊吓和雨淋……
锦儿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菩萨……是锦儿……错了吗……”
他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替她暖着,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痛苦、憋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还在不知疼痛地下着,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孩子实在是太轻、太弱、太冷了……她那冻得淡紫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令人情不自禁地有一种想要温暖她、保护她的欲望。
好在自己的身体还很热,胸膛中的那团火苗还在剧烈地燃烧着,灼热的体温将她湿冷的身体慢慢蒸干……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长长的捷毛颤动着……
“再过一会儿,她就会醒过来,我该不该把她放下呢?”望着怀中少女那几近透明的绝美面庞,玄奘问自己。
“放下她吧,”一个轻柔悲悯的声音对他说,“就算你现在可以温暖她,也只能温暖她一时,你温暖不了她一世啊!”
是的,我温暖不了她一世。
玄奘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紧紧咬住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锦儿轻轻放在了草铺上。
这附近应该没什么毒虫野物吧?他站起身,在山洞内外小心地转了一圈,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定没什么不安全因素了,便又轻诵佛号,一头钻回到大雨之中……
“怎么样怎么样?找到锦儿了吗?”丹参疯了一般地到处乱蹿,一见到玄奘,就忍不住急吼吼地问道。
玄奘摇摇头:“方才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在哪里?!”丹参眼中露出惊喜又焦急的神色。
“就在前面。”玄奘说着,便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锦儿还在那个山洞里,没人跟她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丹参赶紧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玄奘心急如焚,在雨中走得飞快,完全顾不上看一眼身后那个狼狈跟随的小书生。丹参跟着他一溜小跑,脚下水花四溅,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我说小……小和尚……”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脚下磕磕绊绊的,不知摔了多少跤,“你……你慢点!怎么,怎么走……走得……这么快啊……呼……呼……”
玄奘没有理他,他的心中在不住地祈求——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在我刚刚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啊!
地上泥泞湿滑,水深过膝,丹参早已走得筋疲力尽,几乎是连滚带爬了。
“小和尚……你……你这是……要去哪儿……我……我走不动了……你等等……慢……慢走……”
快到山洞口了,玄奘骤然停住了脚步。
佛祖垂怜!他再次听到锦儿伤心的哭声,看来,她醒了,她没事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玄奘暗暗松了一口气。
丹参显然也听到了哭声,陡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一路疲劳,高喊一声“锦儿!”便连滚带爬地冲进山洞。
听到这一熟悉的叫声,已经哭得没了力气的锦儿呆呆地回过头来。
本来就已经很累,再加上过于心急没注意脚下,丹参竟一下子被洞口的石块拌倒在地,他抬起头,沾满泥水的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锦儿,真的是你!”丹参激动得都要哭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可真把我给急坏了!”
“丹参哥——”锦儿“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扑到了丹参的怀里。
经过一个晚上的孤独与惊吓,骤然出现的丹参,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丹参手忙脚乱地脱下满是泥水的长衫,想要裹在锦儿的身上,这才发觉她的身体是干的,赶紧又将湿衣服抛在了地上。
“你真聪明,锦儿!”丹参抱住她,惊喜连连地说道,“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淋不到雨的好地方!我先前还一直在为你担心呢。”
锦儿茫然道:“是……是菩萨……带我来的……”
此情此景,玄奘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对锦儿来说,这一刹那以前和一刹那以后便是天壤之别,是梦与现实的分别,是佛与红尘的分别。
怀着深深的感恩,他双手合什,低低地诵上一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接着,便默默转身,在已经变小了的细雨中,悄然离去……
锦儿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叶先生坐在她的旁边,为她把脉开方。
“她没事吧?”丹参紧张地问道。
自从昨夜把她背回来,她就一直在发高烧,昏迷不醒,只是偶尔说上几句胡话,丹参在旁边猜了半天,也没整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别担心,她只是受了些风寒和惊吓,吃上几服药就好了。”叶先生道。
丹参松了一口气,忽听到院外有人叩门,忙跑过去开门。
是玄奘,他浑身湿透,背着一只竹筐走了进来,筐里装满了草药。
“你昨晚上哪里去了?”丹参一见到他就兴师问罪,“锦儿冻得走不动路,偏偏你又不在,害得我只好一个人把她背回来,你知道昨晚雨大,路又不好走,我累得腰都快断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心得要命——这个笨笨的小和尚,关键时刻怎么跑了?
“檀越辛苦了,”玄奘只是淡淡地说道:“贫僧去山上采了些草药,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说着,将背上的竹筐解下,放在地上。
“太好了!”叶先生走到院子里,看着这些药草道,“我这里正闹药荒呢。”
玄奘蹲下来整理着筐中的药草:“这里主要是些柴胡、麦冬,祛痰清热的。”
“嗯,蜀地湿热,祛痰清热用黄芩更佳……”叶先生说。
丹参见锦儿没什么大碍了,心里一阵轻松,看着玄奘,嘲笑道:“我说小和尚,你可真够笨的!昨天晚上明明都听到她的哭声了,却愣是没找到她!我怎么一过去就发现她了呢?”
“这就是缘,”玄奘平静地说道,“两位居士有缘。”
他又远远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锦儿。她还在昏睡着,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不过,从叶先生特别是从丹参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她能够平安无事,也多亏了菩萨的慈悲护佑。居士昨晚情急之下犯了口业,可千万别忘了忏悔。”玄奘对丹参道。
“菩萨慈悲,不会怪罪的。”丹参大大咧咧地笑道。
“菩萨当然不会怪罪你,菩萨只会帮你。但是你自身的藏识却会收藏你的业力,不管它是善还是恶。”
“菩萨会帮我……”丹参沉吟着,“是了,我记得昨晚锦儿亲口跟我说,是菩萨把她带到那个山洞里的!这样看来,菩萨还真是慈悲!”
玄奘没说什么——什么都不说,是不能算打妄语的。再说了,他真心认为,如果没有菩萨的慈悲护持,仅凭他自己,是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一个避雨的山洞的,菩萨当然是慈悲的!
丹参毕竟受佛教熏陶多年,又因爱屋及乌,对锦儿的话深信不疑,想起昨夜的一时失言,心中竟深为后悔。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忏悔的!对了玄奘法师,有空帮我们读几卷经啊,请佛菩萨保佑我和锦儿平平安安……嗯,主要是保佑锦儿。”
他心情舒畅,竟一改往日“小和尚”的称呼,叫起了“玄奘法师”。
“我知道,”玄奘微微一笑,起身道,“叶先生,这里若没什么事,玄奘先告辞了。”
“你不留下来,看看她的病情再走吗?”叶先生起身问道。
“不用了,”玄奘看了一眼丹参道,“只需看叶小居士的样子,就知道她的病不碍事。玄奘这几天就要受大戒了,必须回寺院去习律,总在外面待着也太不精进。”
叶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玄奘一眼:“你何时受戒?”
“后天。”玄奘答道。
美丽的蜀地,庄严的佛寺,神圣的戒坛。
主持授戒仪式的道基法师身披紫金袈裟,表情安祥地站在汉白玉雕成的戒坛上,诸大德们也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在幡幢飘扬,香烟缕缕,钟鼓齐鸣中,静静地等待着前来受戒的沙弥。
正对戒坛的,是一条幽暗不明的长长的甬道,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高僧大德曾经从这里走过,反复地叩问过自己的内心。
年轻的玄奘身着一袭深色僧袍,步履稳健地穿行在其中。
他的目光如月华般清澈,不染一丝尘埃。
进入甬道前,法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吗?
从踏进甬道的第一步起,他便在反复地叩问自己:我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么?
往事如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奔涌而过——
家乡的灵岩寺里第一次听到有如天籁般的钟声和诵经声,年幼的他不觉听得痴了;
他平举着两只小手,从僧人手中接过第一部佛经;
他问寂空长老:“众生也包括那个被太子晋杀害的妃子吗?”
寂空长老对他说:“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菩萨就是觉悟了的有情人。”
他读到《百喻经》里的有趣故事,天真地笑出声来;
他诵念着《阿弥陀经》为母亲和父亲送行;
他跟随二哥来到净土寺,成为一名行者和抄经生,一笔一划地抄写着那流传千年的殊胜的经论;
佛法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痕,他渴望做一名真正的僧人,他开始登上狮子座和辩经台,开始就经论中的某些问题与法师们对论;
“童子出家,意欲何为?”大理卿郑善果的问话恍如就在昨日。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少年清净无染的嗓音分明传入耳中;
他在古都洛阳的各大道场往复听讲,飞速地积累着自己的佛学修养,同时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困惑和疑情;
他热烈求实、探寻真知,正是这谨严求精的治学态度使他发现了佛典中的许多抵牾,年少的他在老法师面前发出诘问:“难道菩萨在打妄语?”
他学习医术为人治病;他向西域商人们请教各国语言,期望有朝一日能去往佛国,一睹真正的佛法;
乱离之世,人命如草,他痛心于佛法对现世的苍白为力。他在庄严寺的观音像前发下大愿,愿以一身之力,为众生承担一切苦难和罪责;
他对困惑的老僧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来到这未受战争滋扰的蜀地,听全国各地逃难至此的高僧们讲经说法,收获难得的机缘,也曾遭遇心魔的侵扰。所幸菩萨慈悲,助他挥慧剑斩情丝,没有让这心魔伤及无辜;
一念及此,他的心中便万分感激……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出口近在眼前。
他反复思量自己读过的经文,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我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么?我真能践行当初发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么?
踏出甬道的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汉白玉的戒坛上,佛陀的金身塑像似在朝他颔首微笑。
面对佛陀,他的内心已然清明如镜,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天空。
一辆马车停在戒坛不远处,车上走下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虽略带病容,却难掩其天生的清丽。一袭素色长裙在风中飘荡,更衬得她如弱柳扶风一般。
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戒坛,极力寻找那个熟悉的年轻身影。她的身旁,是一个身着轻便儒服的翩翩少年。
“丹参哥,那便是接受具足戒的戒坛吗?”少女轻声问道。
“不错,”少年答道,“那就是戒坛。”
“我想去看看……”
“不可以的!”丹参忙说道,“佛制白衣与沙弥不得观看比丘受戒。”
少女轻轻地叹息一声……
丹参并没有骗她,以严格的三师七证程序来进行的具足戒仪式,是不允许沙弥和俗人观看的。
玄奘站在戒坛前,羯磨师以相对基础的问题向他提问:“玄奘,汝可知何为入道之门?”
玄奘合掌答道:“佛门无论何宗何派,皆以戒律为入道之门。”
“那么,何为戒,何为律呢?”
“戒是有所不为,律是有所当为。”玄奘简捷地回答。
羯磨师点点头,又问:“那么,何为戒法、戒体、戒行、戒相?”
玄奘答道:“戒法是佛陀所制的各种戒律;戒体是弟子从师受戒时领受于自心的法体;戒行是受戒后随顺戒体防止三业罪恶的如法行为;戒相是由于戒行坚固而形于外的相状。一切诸戒均由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四科组成。”
羯磨师默默颔首,面对这个沙弥年轻而又庄严的面容,再次发问:“玄奘,汝因何要受具足戒?”
玄奘答道:“佛说:好学戒律者,佛法得久传。临入灭时,更是嘱托弟子阿难说:佛涅槃后,汝等以戒为师,依之修行,能得出世。又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虽有佛性,要因持戒,然后乃见,因见佛性,得成正觉。由此可知,在无佛的时代,戒律便是我们的导师。”
看到羯磨师微微颔首,玄奘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古德有云:戒者,乃定慧之宏基,圣贤之妙趾,穷八正之道,尽七觉之源。弟子玄奘,福薄业重,不幸生于像季,无法亲聆佛之教诲,每思至此,常深以为憾。唯有遵佛遗训,以戒为师,潜心修行,方可断尽无明烦恼,普渡一切众生,成就无上菩提。”
羯磨师颔首道:“善哉玄奘,汝今可登戒坛。”
玄奘庄严合掌,向羯磨师深深一礼,然后便一步步登上戒坛。他清秀的面容显得平静安详,这是多年修行带给他的安详。
虽然看不到玄奘,也听不到各位法师的声音,更听不到玄奘的声音,但锦儿还是执著地不肯离去。她默默地站立着,等待着……
“锦儿,外面风寒,还是回去吧,”丹参有些心痛地劝说道,“比丘戒律可多了,有二百五十条!光是将这么多戒条从头至尾读上一遍,就不知得用多长时间!”
锦儿固执地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在道基法师宏亮庄严的嗓音中,二百五十条戒律被一条条地高声宣读,玄奘逐一领受。
当诵到最后一条时,夕阳已将戒坛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也将坛上那长身玉立的年轻僧侣凝成一个透明的剪影。
只听那僧侣朗声说道:“弟子玄奘信受奉行!”
说罢深深地叩拜下去。
我相信你,我接受你,我怀着恭敬虔诚的心,照你说的去做。
这,就是信受奉行。
成都的四月已经颇有些暑意,何况又在阳光下站了那么久,然而玄奘非但不觉得燥热,反而感到一股无比的清凉之意,如同沐浴在故乡的莲花池中,心中充满了无量法喜……
“锦儿,你怎么了?”丹参看到锦儿脸上的泪水,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锦儿摇了摇头,她的腿已经站麻了,却似毫无知觉一般。
丹参轻轻揽住了她。
“其实……”锦儿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世人只要守住五戒,就可算得上是个好人了,为什么比丘戒条那么多?”
“这个,我也不知道,”丹参老老实实地说道,“所有受了大戒的比丘都是一样的。”
女孩儿的目光又望向了戒坛——难道说,修行人只有对身心进行如此严苛的约束,才能够走向觉悟之路吗?
在周围的一片梵唱声中,授戒师为玄奘披上了一条紫黑色法衣。
玄奘站在戒坛上,合掌礼拜十方诸佛。
一声悠然钟鸣,袅袅奏响。
空山钟鸣,远播四野,这钟声淡远醇厚,直抵人心。就连那身在远处的丹参和锦儿,也沐浴在一片庄严的佛光之中。
“也许,他原本就是佛,”锦儿此时已停止了抽泣,喃喃地说道,“他是属于众生的,而我却非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真是罪过……也幸好菩萨慈悲,没有怪罪……”
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
“不错,他是属于众生的,”丹参说着,伸手将锦儿揽入怀中,“但我是属于锦儿的,我会永远呆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锦儿静静地靠在丹参怀里,脸上露出幸福而又有些苦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