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没有答她的话, 还能说俏皮话,可见伤势虽重, 却未有伤及性命。他自体内分出一缕灵气在她体内受损的经脉间走了一圈, 大致知道了她的伤势。
“你是从高处坠落受伤?”他松开她的手问。
谁知这一问,竟让原本有几分轻快的气氛随之一沉。她不言语, 他也不催促。
他修习的是佛门功法, 灵气中正平和,他又曾单独学习过一部疗伤功法,灵气从她的百会穴中流入, 如一股暖流汨汨。闻樱只觉得原本一牵动就会发痛的地方被灵力如丝线般缝合了起来,虽然伤在根本, 一时无法痊愈, 但至少身体能动了。
“小师父是佛修, 修的应是佛道,佛道是什么道?”她忽然问。
他也不觉唐突,答道:“这便要从佛字说起了, 佛者,觉也, 一切众生, 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
她笑时牵动内伤一声咳嗽, “听着就干巴巴的,我不爱听。”
她性情反复,他也不恼, 却听出了几分不对,念及她身受重伤,修为倒退,只觉眼前女子现下的情形像是走火入魔时会有的状态。
因缘尚未再答话,倏然间,就有一双干枯的手从禁锢空间上层翻滚的黑云之中伸出,准确地抓住了他。阴风伴随着桀桀怪笑,“小和尚不老实,入了我这怨鬼幡里,竟还有闲心与女子调笑取乐,六根不净,迟早被逐出佛门!”
因缘念了一声佛号。
闻樱问:“你是何人?”
筑基期的神识范围不广,眼前一片漆黑,方才行事全靠摸索。这个空间禁锢的法宝之中灵气又鲜少,她调息了一会儿也没见多少。聊胜于无,此刻,她从发髻中拔下一根发钗,灵气注入,顶端镶嵌的一颗明珠登时亮起。
“咦?”她看向因缘时,发出一声惊疑的感叹。
感叹是为了小和尚的长相。明珠的光晕落在因缘身上,照出他清秀的脸庞,和一双明净剔透的眼睛。若说佛修多是这样的相貌,他比之寻常人却更为特别。他天生唇弯上翘,似悯似怜,如同佛龛之中供奉的花,见之远,却又让人生起说不出的亲近之意。
惊疑却是因抓住他的那一只干瘪枯瘦的手!
也唯有一双巨人般的手,不见其人。
可以确认,这里确实是法宝内部,而这双手就是法宝的主人。闻樱记得因缘险些被炼魂制幡,也就是说,这里是法宝怨鬼幡之中。
“小丫头这是看中他了?哈哈哈哈,不枉我从妖兽群里将你救出来,有趣有趣。”
“你说,你救了我?”
“不错,我看见你之时,你险些入了妖兽腹中,要不是我救你出来,你哪里还有命活!”
闻樱不屑地轻嗤一声,她的手轻轻向上一送,发钗打了个转飞到空中,在她口念法诀时光芒陡涨,将周围方圆几丈内照了个明白。目之所见,触目惊心,他们所在之处仿若一处平原,大地龟裂,鲜血暗红,还有白骨累累堆在一处,天空中黑云翻滚,森然幽怖。
分明只是法宝中的空间,却一眼望不到尽处。
但更可怕的是,除了白骨之外,这空间里竟然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他们形貌不一,服饰亦不相同,唯有一双眼睛同样发直,活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从她醒来之时起就未曾出过声,此刻,他们抬头注视着被抓到空中的因缘,惊惧地颤抖着。
因为四处皆静,怨鬼幡主人立时听见了闻樱那一声轻嗤,猝然所怒,“你笑什么!?”
“你抓我来不过是为了将我炼成幡中怨魂,横竖都是死,与我葬身妖腹又有何区别,竟也好意思说是救了我?”
那人闻言轻哼一声,不怒反笑,大笑如雷鸣在云海间翻腾,“哈哈哈哈,若葬身妖腹,你须得投胎转世,来生再修仙,到那时,你又岂知转世之身有没有灵根,能不能再次踏上修仙路?入了我这怨魂幡,你还能以鬼魂之身再修,如何,我是不是救了你!”
怨魂幡与一般的鬼幡不同,普通的鬼幡只需屠杀大量凡人、修士,怨鬼幡则更加骇人听闻,必须生前将人折磨至死,令人心生怨怼,众多怨气滔天的鬼魂齐聚,威力无穷,对魔修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他的大笑引起空间内阴风相和,阴风呜呜作响,如鬼泣之声。
不过片刻,空中便有絮状黑雾如散如聚,乘风而至,附着在小和尚的身体表面,逐渐侵蚀着他的头、手、腿、又从脸颊外轮廓逐渐向内吞噬,朝眼耳口鼻覆去。不时有痛苦挣扎的人脸在黑雾中一闪而逝,带着森然怨气,哭号哀鸣!
闻樱发出了一声受惊般的低呼,惹得鬼幡主人再次大笑,仿佛他拿小和尚开刀,就是为了让她看见这一幕,心生恐惧。
小和尚因缘似是在心中念佛号,始终紧闭双眼。
别人显然没有他那么好的心性,又有人被巨手抓到了空中,在阴魂的侵蚀下惊恐嘶叫,在刹那间被鬼幡主人杀死,他们表情扭曲的**从高空坠落,魂魄则立时向活着的人扑去,化作一团怨魂,与黑雾融于一体!
闻樱明白了。对方以恐惧杀人,以无孔不入的怨恨杀人,以诸多怨鬼之怨滋生活人之怨,待到心魔丛生,就立即杀了他们。
因此心性极佳的因缘还能支撑下去,与她说话,为她疗伤。
当然,也是因为他被抓来不久,未能受空间里无处不在的阴灵气影响的关系。另外那些人虽然还活着,却与活死人无异。
要炼魂显然也要耗费鬼幡主人的灵气,过了好一段时间,风声停止,巨手消失,鬼哭之声匿于无形,未能成魂的都被放了下来。
闻樱立即去给因缘做检查,除了身体看起来有几分虚弱,竟没有什么不同。
“小师父,你不怕?”
“阿弥陀佛,一切皆为虚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她凝视他片刻,说了一句:“你骗人。”
因缘蓦地睁开眼睛,明净如琉璃,“我何故骗你?”
“你为了修佛骗我。”她捉住他的手腕举了起来,他的手指不觉蜷曲,可见不是不惧,“必是你师尊叫你念经,叫你念佛号,你才日日念,夜夜念,以为能修佛,却还做不到无我。”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睛里,轻声道:“你说的对,是我心性未定。”
她回视片刻,转开了眼睛,无趣道:“修佛有什么好,欲生而存在,非要否定它。”
他没有与她辩驳,只问:“不知道友修的又是什么道?”
“我的道?”她一呆,转而低了眼睛,有几分迷惘道,“我已经没有道了。”见他疑惑不解,她便絮絮说来:“我自修道起,就听师尊说有一样非我不可的责任,我修道,为的是肩负起那项责任,我的道就是一心之道。我修炼时从不迷茫,筑基也是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凝涩疑虑之处,固然是我天资出众,却也是因为我心里始终知道我的方向在那里,就像夜路前方有一盏明灯,我只要向它走过去就好。”
他有几分了悟:“你迷茫,是因为明灯暗了?”
“不,明灯还在,却不是我的明灯了。”她恍神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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