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有一艘无畏舰木头模型,小庚亲手雕出来的,惟妙惟肖,不逊于任何金属模型。
每次当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学校里的船舶图纸,眼前也会自动浮现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艘轮船喷着黑烟乘风破浪,水线下的龙骨锃亮,船尾的螺旋桨飞转,从排量到航速到锅炉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报纸排版飞过大脑……
“白日做梦!我看啊,中国还得再积贫积弱一百年!”仇德生点上一支卷烟,摸着儿子的额头说,“小庚啊,你是我们仇家的独生子,自古以来,独子不当兵,没人会要你的。”
“爹爹,你说我是庚子年出生的。我听巷口拉车的张癞子说,那一年,八国联军雇他推着独轮车,从天津上京城运送粮食,他亲眼看到洋鬼子滥杀无辜,一路上全是老百姓的尸体,尤其是德国、日本、俄国这三个国家的士兵最凶。我们学校的德国老师却说,这是文明对野蛮的惩罚,这真的是文明吗?”
听到“庚子年”三个字,仇德生面色一变,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准再去找张癞子,他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傻子!也别再议论老师说过的话,莫误了你的锦绣前程!”
仇德生从没骂过孩子,更不曾舍得打过。老婆过来劝阻,叫他消消气,让孩子快点吃饭。
“我名字里不是有个‘庚’字吗?”
妈妈说他生在庚子年,为了好养活,加个“小”字,就如农村孩子小名狗蛋、二牛之类。仇德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黑黑的夜,隐隐不安。
“爹爹,对不起。我知道,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讳。孩儿保证以后不再提了。”
看着这个聪明的儿子,仇德生再度开颜,淡淡一笑:“无妨!爹爹这几天工作也繁忙,就是在负责德意志银行的庚子赔款结算。”
“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平均每个中国人要赔一两银子的庚子赔款?”
“这笔巨款要分三十九年还完,年息四厘,连本带利十亿两白银!德国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万两白银,今年起转到德意志银行天津分行办理,还得换算成德国马克,再把白银装船运往德国,实在令人头疼。”
“五百万两白银,那得多少钱啊?”
“当年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北洋水师的定远号铁甲舰的合同造价就是一百六十三万两白银。”
仇小庚立即换算出了答案:“等于中国每年要赔偿给德国三艘定远舰!要是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岂不是要富可敌国了?”
“两年前,中国送往日本的庚子赔款,由一艘日本轮船承运,装载一百万两白银,从上海吴淞口启航,却在东海的中心失踪了。船上有几百名乘客,生死不明。有人说是遇上了海盗,也有人说是海难,甚至有人说是船长监守自盗。总之这桩大案发生后,各国都加强了对庚子赔款白银运输途中的保护。”
“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有意思,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签名的故事,也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作业吧!”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浮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昨晚刚读到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于秋风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
读到此处,仇小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黄土地,苍茫夜空,一颗赤色大星陨落,未免心头酸涩,鼻头一塞,竟落下泪水来。
这间四合院的大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长吁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打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礼帽,面相却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脸上。后面还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警察。
来人出示证件: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签发的公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