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呼吸,空气里飘满咸鱼的腌臜味。渔村是层层叠叠的石头瓦房,沿着海岸线和山坡蔓延,布满寒冬的肃杀与阴森,像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电报,没有信使,更没有班轮,如果要去大陆或其他岛屿,只能雇用一艘渔船。
父亲还交给她一个任务,去探望两个弟弟——安娜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不是唯一的孩子。
欧阳安娜撑着小阳伞,走过渔村坎坷的石子路,来到一间茅草屋前。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正在玩贝壳,屋里走出个年轻姑娘,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
就是她。欧阳思聪留在老家的小情人,连小妾都算不上,也是岛上最后的“海女”——下海潜水采集贝壳与海绵为生的姑娘。达摩山习俗稍异于大陆,海女都是赤身裸体潜水,倒是跟日本相似。恐怕也是暴露在大自然中的海女身体,让人到中年的欧阳思聪动了心。
冬天水冷,海女无法下海潜水,更要在家奶孩子。欧阳思聪每月派人给她送来银圆、大米、衣服还有药品,日子比其他岛民好过多了。海女记得男人的承诺——明年把母子三人接到上海,住进海上达摩山,享受荣华富贵。
“世上最廉价的就是男人的承诺。”
欧阳安娜说出一句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对白。她摸了摸同父异母弟弟的脑袋,代表父亲给了海女一袋子银圆,就像给女佣赏赐似的。其实,海女也只比安娜大了三岁。但她看到穿着西洋学生服的安娜,就自惭形秽地低头,叫了声“安娜小姐”。
“我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
“他叫欧阳樯橹。”海女先指着地上的那个,又举起怀里吃奶的这个,“他叫欧阳连帆。”
“樯橹连帆——我爹真会起名字!”欧阳安娜看着围困孤岛的茫茫东海,“你们保重!”
离开渔村,她沿着崎岖山路行走,十二岁才离开海岛,记忆还很清晰。岛上风大,长不了高大的植物,只在背风处有野草与地衣。海岛北端,光秃秃的岩石荒山,遍布石头坟墓。走到半山腰,下面直接通往海底,背山面海的好风水。
她看到了妈妈的墓碑。
安娜掉了两滴眼泪,献上一束小花,给坟墓上加了几块石头,便走向陡峭的山顶。
达摩山的最高点位于中部,海拔七百多米。三年前,北洋政府交通部派人上岛,在山顶造起一座巍峨的灯塔,为南来北往的轮船发送警告,不要误入这片危险海域。
灯塔底下有座石头大屋,远看更像是坚固的要塞碉堡,狭窄的窗格给人以错觉,里面仿佛藏着大炮。
这是欧阳家族的祖屋,是她的爷爷在同治年间亲手建造的。
安娜在岛上度过无聊的两天,每日给妈妈上坟,又到渔村看两个弟弟,跟海女有一搭没一搭谈天。她听了好多海女潜水的故事,原来海面下还有那么多秘密。岛民总共三五百人,都是欧阳思聪旧部。独自住在山顶,不必为安全担忧。
这天黄昏,她站在欧阳家的石头大屋前,俯瞰整座达摩山。方圆几十里的大海,最近的几座小岛,也能遥遥望见,像浮在水面上的大海龟。
忽然,西面的晚霞里,依稀跳出一团黑影。她揉了揉眼睛,那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金翅鸟,却看不到翅膀,倒是有个纺锤形的物体,那不是……飞艇?
她打开无人看守的灯塔小门,沿着旋转楼梯爬到灯塔顶上,眯着双眼注视那艘飞艇,辨认出气囊上天圆地方的铜钱纹。
飞艇正向着达摩山而来,几乎与山顶上的灯塔,她所在的高度处于同一水平线。
欧阳安娜张开双臂,迎接飞艇吊舱里的乘客,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十分钟后,飞艇来到达摩山上空,盘旋着寻找合适的悬停地点。山顶的灯塔是障碍物,飞艇转向另一侧的山坡。安娜奔下灯塔,撒丫子冲向飞艇方向。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飞艇吊舱放下一截软梯。
十七岁的少年,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