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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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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美国波士顿
1991年11月末,波士顿的秋意正浓。寝室窗外,纪念教堂后墙上爬山虎已开始落叶,无忧的松鼠此时也为失去了平日的庇护而更显躁动。新英格兰此时是五色树冠的世界,周边的人们开始期待着感恩节的到来。
这个感恩节之前的三百七十年,1621年的深秋,美国的先民们在离波士顿不远处的普利茅斯庄园第一次在新大陆上庆祝了丰收后的喜悦。自此这传统就留了下来,比美国的建国史要长,甚至比我们的母校哈佛的历史还要长。
感恩节原本是感谢上帝的恩赐,可是在现今愈发世俗化的社会里,这宗教的色彩变得逐渐淡漠,倒是一家团聚成了节日的主旨。中国古代的诗人们不知多少曾在众家团圆的中秋夜感叹离愁别恨,美国人虽少有这般细腻如丝的情感,但对于我们这些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此刻的思乡之情却也同样的浓稠。
既然不能像美国的同学那样回家过节,几代的中国留学生便留下了不成文的传统。高年级的师兄、师姐们在这一天组织新到的中国同学一起聚会。
中国本科学生会的王师兄虽说没能成功拉我入会,可对我还是关照有加。感恩节前的周一,他在科学中心数学系图书馆门外把我拽下,不无欣喜地对我说:“星期四晚上可一定来。这次是丘教授请大家上家去,机会可是难得啊。”
丘教授在这之前二十年就已经是声名显赫,既是少年天才又得名师指点,二十出头便拿到了博士学位,然后是名校的终身教职,然后是维布伦奖、菲尔兹奖、麦克阿瑟奖。那才真是我们心中的泰山北斗和当代的士林盟主。能与前辈高人一起过节,自是大家求之不得的好事。王师兄喜滋滋地看着我,自也是希望我能感谢他的一番好意。
我心里确实感谢他能提携后辈,不过,这次却又要让他失望了。
“那天有事了,”我不无遗憾地说道。
“有事?大过节的,还那么忙?放四天假呢,有什么作业晚点儿做不就完了?”
“不是作业。嗯,有个人家得去看看。”我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我和李先生之间的关系。
“人家?有老美请你?”王师兄闪着疑惑的目光,端详着我。
我能听出他有些不悦,忙着解释说是家里的世交,正好也在波士顿,不去看不合适。
王师兄虽然不再逼问我了,可脸上疑云未散。他拿出一本微分几何教科书,随手扔回了图书馆墙上的还书口。回过身,他狡黠地朝着我一笑,一字一句地郑重要求道:“要是有女朋友了可得汇报。我们得对组织、对先辈负责。”
周四是感恩节的正日,走进三棵巨大榆树掩映的庭院时,天色已经转暗。餐厅的窗帘开着,柔和的灯光洒在窗台下的冬青上。门开时,一团温暖的空气径直地扑了出来。白太太笑吟吟地站在玄关,迎我进屋。
她这晚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毛衣,配了绿松石的项链,银灰的头发仍是一丝不苟地梳理好。
“你来得时间正好。一会儿舅舅的客人到了,就能开餐了。”
我随着她步入客厅,走过厨房时,觉出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诱人的肉香。白太太笑着对我说道:“今天是感恩节,我烤了火鸡,也做了几样刚学的四川菜,晚餐算是中西合璧。”
李先生这晚又穿上了那套藏青色的西服,扎了一条红蓝条纹相间的领带。见我进来,他抬起手示意我坐下,却是没像往日那般开始讲故事。
三人闲谈间,李先生的视线少有离开客厅口落地钟的盘面,手里不时地整理衣袖,捋平领带,白太太上的茶点他也没去碰。我正想着如何探问究竟,却听见门铃声传来。
“一定是楚娇他们来了,”白太太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彩,“你们先坐,我去开门。”
她正待起身,李先生却也扶着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他又整了整衣襟:“伊莎贝尔,我和你一起去。”
我在客厅,虽是看不到,却能听见大门轻声开启,先是一个英文的中年男声传来:“乔治舅公,又见面了!”
随后,一个老年女声又悠扬地响起,是一声中文的“舅舅”。这发音我似曾相识,重音不在前而在后,悠长而徐缓,尾音上扬,带着四川历史与山川的厚重。
一阵杂糅着中文和英文的寒暄后,白太太最先走回了客厅。她见我已起身站好,脸上露出了赞许的微笑,招呼我迎上去。我看到的第二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却是此前看到和李先生在一起的西蒙斯教授。
想来刚才叫李先生“舅公”的便是他了,怪不得之前李先生说他们是至亲。我心里来不及细想,就看到西蒙斯教授向我伸出右手。
我默念千万不要把名字搞错,也尽可能地吐字清楚:“西蒙斯教授您好!”。
第一次与西蒙斯教授如此近距离地相见。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和面庞,眼睛和头发都是深栗色,鼻梁高挺,两颊和下颌则少有棱角。他的面容倒像是一中一外,两个影子叠在了一起,而每个影子只是隐隐地能看见,但却摸不着。
他矫健地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道:“舅公和我提起过你。在家里叫我内森就好了。”这两句话,是十分纯正的中文,有着淡淡的南方口音,却显着更是儒雅。
在他们身后,是李先生和一位比白太太年纪稍轻的中国老夫人。她左臂上搭着一件红色的长大衣,身上一袭暗蓝色绣花旗袍,项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头发染得乌黑,烫了古典的波浪卷。老夫人脸上皱纹已深,因为上唇稍短,鼻翼到嘴角的两道深深印记,更显岁月的沧桑。她的样子在当下的中国已是很少见,倒像是那些解放战争电影中的贵妇人。
她随着李先生走到玄关尽头,在一副立轴书法前停住了脚步。
“舅舅,这是您的字?”她仍是用着甘醇的乡音。
李先生也停下脚步,伫立在卷轴前:“楚娇,这是你外公送给白牧师的字。家里的都失散了,就剩这一幅了。”
我侧过头,探寻地看着西蒙斯教授。他轻声在我耳边解释道:“那是我妈妈,李先生就是她的舅舅。四十多年不见了。”
老夫人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摸着纸面。“丁未?”她轻声念出一个纪年,眼光投向身边的李先生。
“丁未,那还是民国以前。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年。白牧师在咱们家乡修的学堂奠基,请你外公给题字,他就写了这幅字。到现在八十多年了。”
老夫人点点头,又轻轻摇摇,若有所思地说着:“我也上岁数了。以前来过这儿,可就是不记着这幅字了。”
李先生拉着老夫人进了客厅。看到我站在西蒙斯教授身旁,便向我招手示意。“来和章奶奶打个招呼。
章奶奶见到我,并不清楚来由,只是程式地笑笑,却没有说话。
“在飞机上认识的小朋友,来哈佛上学,”李先生解释道,“他老家也是自贡的。”
最后这句话让她双眼一亮:“自贡的?自贡啥子地方?”
我脸上微微泛红,忙着解释道:“我爸爸是在重庆长大的。我生在了北京,一直还没回过老家呢。”
“噢,”老夫人轻声叹道,“自贡我也离开四十多年了,怕是回去也不认识了。”
白太太安排李先生和章奶奶坐定,端起了手中的骨磁茶壶,倒出了清亮的茶汤。
“楚娇,舅舅说这是你们家乡的特产,这次专门带来的。你尝尝,看看和四十年前的是不是一样?”
茶斟好了,白太太向着李先生和章奶奶说道:“你们先聊着,让两个年轻人到餐厅帮帮我。”
“伊莎贝尔阿姨,妈妈说舅公准备过一阵子就回国了?”西蒙斯教授和白太太还是更习惯用英文交谈。
“是啊,我劝他也没用。我本来想着他来一次不容易,总该等到明年毕业典礼时的校友聚会,也是一个难得的纪念。可他却说过了感恩节就回去了。”
西蒙斯教授刚用手抚平桌布,听了这话,他一愣,抬起头,看着白太太,问道:“这么快就走?”
白太太缓缓地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他跟我说过好几次,到了他这个岁数,其实很害怕故地重游的。”
“妈妈也是一样,”西蒙斯教授又低下头,一边用眼睛瞄着桌布的花边,一边细心地调整着,“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从华盛顿过来。”
“伊莎贝尔阿姨,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以前从来不过感恩节的,”西蒙斯教授幽幽地说道,“小时候我妈说她在美国也没几个亲戚,这节也不用过。上星期,我就跟她说,这回舅公来了,总不能再说没有亲戚了。舅公这两万里都走了,你总不能让他只和白伊阿姨一起过节吧,毕竟你是他的亲外甥女。我这么说你不在意吧?”
白太太轻轻地放下手中端着的餐盘,深情地看着西蒙斯教授:“内森,我一点都不介意。他们本来才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呢?”
西蒙斯教授在餐盘边摆上刀叉,一边放着,一边说道:“照理说我妈和舅公之间也不该有什么矛盾,可我问她也不说。舅公也是一个样。上次见他,我想问问父亲的事,他也是绝口不谈。”
“内森,要知道这些往事,说不定还得靠咱们这个年轻的朋友?”
“是吗?”西蒙斯教授疑惑地看着白太太问道,“他怎么会知道?”
“舅舅正在给他讲以前的故事,我也跟着偷听了几段,还真有好多我不知道的历史。”
这话也勾起了西蒙斯教授的兴趣。他双手放在我双肩上,微一用力,我自然地在桌边厚重的木椅上坐下。
“舅公有没有说为什么会给你讲这段历史呢?”
我羞涩地低下头,一个劲地摇着,嘴里只是用尽各种办法解释这我也不明白的奇遇。
“那现在讲到哪儿了呢?”西蒙斯教授仍是热切地看着我,想尽早的找到一鳞半爪的答案。
我支吾着答道:“他十九岁,准备来美国上学。再有就是陪着李先生和白太太去奥本山墓地,听到了一些白太太姐姐的往事。可是这几条线之间的联系我也没搞清楚。”
西蒙斯教授用手整理了一下落在前额的一缕栗色卷发,无奈地耸耸肩:“你们这速度也真是慢,看来舅公回去之前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到我出生了。”
“真抱歉,”我忙着道歉。
西蒙斯教授努力地一笑,把脸上的愁云扫去:“你为什么要道歉?说不定你听完故事就明白他为什么给你讲了。不过到时候你一定要讲给我听!”
白太太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啊,光顾着说话,火鸡应该烤好了,帮我一下吧。”
出炉的那一刻,这只火鸡确实很美。烤箱中的灯光映着表皮上还在吱吱作响的油脂和腾着的热气,一阵阵摄人心脾的烤炙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和西蒙斯教授小心地把火鸡摆放在餐桌的正中,白太太则跟在我们身后,从手中的大托盘上依次放下绿色的蔬菜、红色的蔓越莓和棕色的肉汁。这便是感恩节晚餐的核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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