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是隔阂日深。我心里想着这些,只管自己沉默着,倒是伊莎白帮我接上了话,“大维,你去德国还是接着学哲学吗?”
大维兄坚定地点点头,然后向着我们说道:“哲学,还有数理逻辑。再者呢,我看现在物理学的大家也都在德国,可以再顺便听听物理学方面的课程。”
伊莎白听了,笑着说道:“大维你真是有毅力。乔治和我说,现在中国来的学者能耐心研究的很少。大家怕这样的学科回到中国后难找到好的工作。”
“大维兄是大家公认的读书种子,”我钦佩地说道,“不会成天想着找工作这样的俗事的。”
“我倒是觉着,无论学什么,只要是真的学下去,总能找着报国之门。”大维兄满心兴奋地说道:“你看我表兄,他是中国的历史,各国的文字无不精通,可他还在学。你要说这都是无用的,和富国强兵全不搭界,也不是没道理。可是,上次牧师给我们的问题也是有道理,要是富国强兵之后,没了文化和精神,那又有什么前途?”
“乔治,”伊莎白侧过头,脸上露着温婉的神情,“你们中国人爱国,不管是到哪儿,你们心里永远存着故国。”
“到哪儿也改不了,永远是中国人,对不对?”大维兄反问道。
伊莎白脸上掠过一丝歉意,忙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我们国家有很多人对中国人并不友善,不让中国人成为美国的公民。他们说中国人和欧洲人不一样。欧洲人,不管你是从意大利、德国、波兰还是俄罗斯来的,到了美国,都会成为美国人。可是他们说中国人,无论过了多久,还会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的。”
“这也没错。”大维兄坚定地回答道。“我们中国祖宗留下的教化那就好似溶在血里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也变不了的。”
此时,伊莎白侧过头,脸上带着询问和一丝隐隐忧郁的神情,那双晶莹的眼睛让我一下子有些紧张。
我低下头,想岔开话题:“大维兄,这一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慰慈,看你说的,听着好似生离死别的。我去德国,估计也就三四年,到那时候,大家都回到中国,不就又见着了?”
我双眼虽看着大维兄,可脸上却感觉着另一双眼睛。那是伊莎白的双眼,虽然失明,却是洞悉一切。我敷衍着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点答着话,心里却是想起培真之前的那句警示:有些决心早晚得下,即使拖着,即使停步不前,其实也是一种抉择,因为原本同路的人已然前行。
大维兄这会儿倒也没再紧追不放,只是又接着与我们聊了一阵子数理逻辑和康德哲学便回去了。我将大维兄送走,回来却发现伊莎白已独自上楼。
她的房间本就长年帘幕垂地,而此时天光已开始暗下,屋里更显着晦暗。原本我们是要在黑暗中对戏,倒也是合适。可此时,却能觉出我和伊莎白的心境似乎也跟着那光线黯淡了下去。
“接着练吗?”伊莎白最终问了出来,声音仍是轻柔,可内里却是透着丝丝的不安。
我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拉着她在棋桌旁坐下,然后闭上双眼,等着她开口。
对面传来木器轻盈的摩擦声,想必是伊莎白手中的棋子正在踌躇,却一直没有坚决地落下。我没有睁开眼睛,心里想象着,或许此时她美丽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枚棋子,凝在半空中,思索着落子的方位。
“好人,你在捉弄我,”她终于开了口。
“不,我最亲爱的,即使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愿欺弄你”,我有些机械地回答着。
这后面的一句,本应该是“你会的,会为二十个王国与我对阵,我也会说这是一场公平的游戏。”
可我听到的却是啪啪啪的连着几声,像是一串棋子倒下,又滚落在了地板上。
“你在捉弄我,”伊莎白喃喃地重复着前一句的台词。她顿了顿,接着问道,“是不是,乔治,你真的一直在戏弄我?”
这突如其来的责问,让我一时语塞,支吾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摇着头,说着不。
又是啪啪啪的几声,这次与其说是棋子滚下,不如说是被生气地掷到地上。“也许你觉着委屈。你一直觉着我们在戏弄你,就像普洛斯彼罗,造了幻象,骗着斐迪南爱上米兰达,却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我真希望当初咱们没有排这出戏,这样看着就像是谁在有意安排似的。”
此前,我还从未碰到伊莎白如此发脾气,而这脾气又是直接由我而来。虽然我仍未想通此中的原委,却也觉着像是受了诺大的委屈,心中一阵阵憋闷。
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伊莎白手中紧紧地捏住白棋的皇后,左右转动,硬木的棋子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压出深深的红色印记。她头侧向窗外,一双眼睛,也不再那么平静,却是像迷失了方向一般,左右焦急地找寻着。
或许她明白了我此时正注视着她,一下子转过脸,直视着我,努力地把眼睛睁大,眼皮一眨不眨,淡蓝色的双眸一动不动,仿佛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找到我的身影。
因为失明,她实是无处凝眸,那样正视我,必是使出了非同寻常的力气,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看着我,乔治,就这样看着我,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觉着因为我而羞耻,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那样,我让你丢面子?”
“丢面子,看在基督的面上,”我心里着急,也就顾不上该有的周全,把平日同学们的口头禅都说了出来。
“请你别用基督的名义起誓。你忘了吧,这是十诫之一。”伊莎白驳了我的话,声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哀然道:“我说错了。不过,我绝对没有这个心,会因为你觉着丢面子。”
“是实话?”
“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一提到回中国就支支吾吾。你来了也快两年了,也不曾听你说起回去看看,就像躲着什么。刚才大维在这儿,说起回国见面,你就又是说不出话。以前父亲常说,你们中国人最在乎孝道,又说你对自己父亲特别地尊重。可如果这样,你一说起回国就痛苦,那就是为了我,是不是?是不是怕带我回到中国,会让你在你父亲,在你的朋友面前没了面子。”
这一通质问,问得我哑口无言,心从里面空了,然后就被挤着、压着,怕是就快没了。伊莎白听我沉默着,或许更听出了这沉默中的无奈。她轻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因为异常的激动,她那被病毒侵害过的心脏也承受着巨压,嘴唇微微地颤动,渐渐地失去了血色,变得灰白。
看着她如此痛楚,我心更被煎熬。可这心中的煎熬,却只换做一声无力的询问:“你,你没事吧?”
伊莎白微微地苦笑,声音也放得和缓了些。“乔治,我不想逼你,就是想听你说真话。无论你是因为觉着我不是中国人,或是因为我眼睛失明,会丢你的脸,我也不会不明白。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说完了,她把手中的棋子轻轻放下。她虽看不见眼前的棋局,可这无心的一放,却好像一步之内便把我将死。
“你说的都对。”我缓缓地说道。我既已承认,伊莎白便侧耳倾听。我看着她由痛苦转而平和的脸色,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楚。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子冲动,我把自己心里藏匿已久的一句话也说了出来:“有时候,我想,要是自己的眼睛也瞎了,这些事也就一了百了了,跟你也就没隔阂了。”
这话出了口,伊莎白却没有即刻答我。她只是凝视着我的方向,静静地坐着,而这沉静却好似藏着疾风骤雨,比起当头断喝更让人畏惧。
“乔治,你错了,”伊莎白幽幽地说道,“你真的错了。我眼睛看不见了,可并不因为这,就不幸福了。可是,反过来,你要是觉着眼盲了,就有幸福,那也错了。”
她双手伸过棋盘,摆在我面前,柔声说道:“看着我的手,好吗?”
我沉默地按照她说的去办,注视着她的双手。
“我不想逼你,可是你总会需要选的。你心里想着,选了一个,就会丢了另一个。可你这么想着,哪怕是第一个也会丢的。你无论怎么选,我不会怪你,真的不会。可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至少能选到一个。”
她双手虽然空空,可那里却似负着千钧。或许按照我往日的秉性,必定要徘徊踌躇几番,可那天,我却觉着能从伊莎白凄美的双眸里看出对我的期待。我原本已空了的心,此时忽然间又充盈起来,满是暖暖的热气。
我握住了伊莎白的手,双手一同握着:“我选你,亲爱的。”
她的手有些凉,怕是因为此前的激动和血脉的不通。我紧紧地握着,希望能把自己胸中的热气传过去。这次她想必是累得不轻,手即便被我握着,仍没有暖过来。我一时难以平抑心中的激荡,捧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先是轻轻地吻她的手指,然后再是手背、手心,一一深深地吻过。
我这举动本是有些莽撞,伊莎白的手在我唇边微微颤动,想是也觉着出乎意料。片刻间,她的脸颊和嘴唇稍稍恢复了红晕。
“谢谢你,乔治,谢谢你,”伊莎白温柔地说道。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可她并没有把手拿远,却是寻找着我的手,相互手指交叉,紧紧地锁在一起。她嘴角优雅地上翘,说道:“掌心相合是朝圣者的亲吻
,对不对?”。
两人终于和好,便也觉出了更多一份甜蜜。可眼下却是顾不上多说话,总要把一地的棋子捡起来。我本要去捡的,可伊莎白却说是自己扔下的棋子,自是要自己捡起,便遣我下楼,温习仍是不太熟悉的台词。
谁知两场背下来,仍是没听到伊莎白喊我。回到楼上,才看到她正跪在地板上,双臂前伸,小心翼翼地左右触摸,寻着棋子。看到那一幕,真是让人心痛,为了五六个棋子,她已如此摸索多时,而我却是一下子就能看到。有只白色的主教,便就在她指尖前不多,却是几次被错过了。
我刚要上前帮忙,伊莎白却是止住了我,说道:“别告诉我!我一定能自己找到。”
说完这话,她坐直身子,稍稍喘口气,有些疲惫地叹道:“真是有点可恨。那只白棋的主教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其他几个子一下子都找齐了,这个费了半天还是没个踪影。”
她正欲俯身继续寻找,我忽地想起了小时听父亲讲盐工们下锉,打井,时常是要循声而动的,便说道:“我有个窍门,你要不要试试?”
伊莎白难得见我如此放松,便转过身,举起手臂,拉我近前,笑道:“只要你不说出来,什么窍门都行。”
我在她身边也跪下,用右手有节奏地拍击地板。顿时回音响起,而那只匿身隐蔽的白色主教便也随之轻轻地震动。伊莎白失明多年,听觉本已比我灵敏,她立时屏住了呼吸,倾听着声音中的细微差别。
为了让她听得真切,我又顺着几块地板相继拍去。没几下,伊莎白便找到了落地的棋子。可她却没有多言,而是示意我噤声,她自己却是在周围的地板上接着拍了下去。
“你听,这块声音不一样,”她低声道,“里面会不会是空的?”
我跪行到她身边,也试着去拍了,果真是回音不同。
“不会是藏了什么珍宝吧?”她笑着问道,“这下得靠你了乔治,看着有什么不同吗?”
我匍匐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却也只看出那块地板比旁的短些,或许是后人补上的。
“打开看看吗?”我难掩心中的兴奋。
伊莎白虽说生性稳重,但对这个能与我一同“探险”的机会也是面露欣喜。
我左右用力,不多时便觉着手下的地板松动了,掀开来,却是看到地板下一个暗格中放着一册笔记本。笔记本取出来,看上去该也颇有年代,纸页皆已棕黄,而墨迹也显出斑驳。
一页页翻过去,细细读来,该是抄录的一些格言警句,其中不少我还是读出来给伊莎白听,才得知来历。晚饭前的时光,我们便在地板上相依而坐,读那些不知哪位先祖留下的馈赠。
旁的文字我已记不得了,只是有一段法文,我为伊莎白读起:“La vie de chaque individu est un po?me.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知因果。”
这段文字,我事后多方查证,才知化自法国书信家罗兰夫人的一封信札。我和伊莎白虽都青春年少,可却也被这言辞俊美,语义深幽的文字所动,便都记了下来。而地板之下有暗格这事,我们便约为两人间的秘密,深藏心中。
按着那日对伊莎白的许诺,我给父亲写信,说是自己已出洋两年,思家心切,想要在夏天回家省亲。
放春假之前,父亲的回信到了,只是说山高水远,万顷重洋,一来一回之间,怕是要小半年。路上风险不说,就是学业也耽误了,因此命我一切以学业为重,总要毕业之后才好衣锦还乡。
父亲既然这样说,我心里也乐得暂且忘记此事。春假之间,我们所排演的《暴风雨》终于华彩登场。此时,我二人尽皆沉醉在初恋的甜蜜之中,而有了那一份心中的通灵,在台上即便彼此看不到,却仍能把剧中那一对恋人演得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