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无穷。父亲病势愈重,近日已不省人事。
这本已是巨大的变故,家里自然乱成一团。可偏是乱上添乱,孃孃好似动起了家产的主意,背着人把李家的地和铺子都贱卖了出去。
买家是孃孃的堂哥雇来的,就是辛亥那年鼓动孃孃去湖北的那个文舅。铺子他们转手便几倍的卖了出去,地都转到了自己名下。好在盐井和老宅是祖产,一时倒也卖不出,可时候一长,便也难说他们不会想出旁的法子。
德诚说父亲的病请了左近的名医,加上西医大夫也给看过。目下回天乏术,怕是挺不过几天,再赶回去也未必见得上最后一面。只是家里的产业,如无人主持,怕都落入旁人之手,让我务必即刻启程。
白牧师和伊莎白自然是为我悲伤,更是为我的一言不发而担忧。白牧师去帮我买了第二天去旧金山的车票,再去订从旧金山到上海的船票。伊莎白问我要不要她陪,我只是摇头,要一个人静一静。
说实话,我自己也难说清那时的心思。是悲、是忧、是恐,该是都有,但更多的怕是悔和恨。按理说即将面临丧父之痛,原本是应该极悲的,可我却哭不出。
或许不想去面对是其一,但或许也是因为父亲在心中的位置。他既是道统,也是家国,却并非是现在人所说的爱。无论是道统还是家国,都是我几个小时之前试图抛弃的。我想抛弃的道统和家国挥之不去,可父亲却要因为我心中的背叛而弃我而去。几小时前我还思忖上帝为何让那盐晶失而复得,而那刻这神兆却是再清楚不过。
可再深的一层,却是我几十年不敢承认的。听到噩耗的惊诧过后,我第一刻想到的竟是经此变故,我皈依基督和迎娶伊莎白便没有了羁绊。这念头一闪之间,便如恶魔附体,赶也赶不走,却只能让自己被悔恨吞噬得越烈。
我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害父亲的祸首,而自己对伊莎白的爱便是那剂迷药。此时,我已顾不得,或许更是不愿去想伊莎白自己的无辜。我能做的,却只剩下无声的自惩。这既是在怨我自己,却也是在怨伊莎白。我不但怨她,也需要她感到我心中的怨。我终究是明白,伊莎白的痛苦才是最能伤到我的。
天黑后,白牧师回来,交给了我第二天的车票。他没多说什么,或许是看出了此刻我心里的悔恨,或许也看出了这恨已弥漫了出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却也掠过一丝酸楚。无论怎样,这些年,他也犹如一位父亲。那天,是我把他推走,或许有一天,他也会离去,而我会再一次悔恨。
伊莎白和我就是因为还有心中的一点灵犀,便让这样的离别更多了几分折磨。我们之间隔不过两墙,差不到十米,可我们都知道从此便会天涯永绝。
即便是能再相见,可心中的伤口无可平复。我想她甚至不在意被我恨,如果这恨能让我找到心中的平静,能让我少些对自己的罪罚,那她便甘愿被我恨。可再深一层,她知道否,这天使般圣洁的宽容却会让我的心更陷无尽的煎熬,在她,这是对我的爱或是恨呢?
我们甚至没有像样地道别。她在门廊下的那一幕便成了我心中她最后的影像。少年时的鸿雁传书,一千多个相处的日日夜夜,多少次的挽臂同行,她指尖的温情犹在,可一切皆成惘然。
此前我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未来的憧憬,与伊莎白偕老一生。或许也想过家,也想过回家的情景,想过如何面对父亲严峻的面孔。可现在一切幻象皆已不再,只想着干干净净地走掉。
我的离开怕是沉默到了极点。白牧师没试着让我开口,只是默默地帮我装好行李。他向我伸出手,我迟疑了片刻,便匆匆地与他握了手。我怕时候一长,会忍不住的。
最后的几句话,倒是白伊和白莎说的。我一只脚已踏上车,却听着背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回过头,便看着白伊跑下门廊前的台阶。她身后,白莎倚着廊柱静静地站着。
“乔治舅舅,你别走!”白伊拉住我的手。
我此时已无心如平日般哄她,话中不无诚实的冷酷,“舅舅也没有办法。”
“你还会回来吗?”她眼中汪着泪水,满面的渴望,“我们会想你的。”
我蹲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一吻。她虽是孩子,我却也不愿骗她,便柔声说道:“我不知道,伊莎贝尔,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
“那我去看你,行不行?”白伊一本正经地说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回过身,向着白莎招手:“莎拉,你也会一起去吧?”
谁知白莎却是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我要陪牧师和伊莎白小姐。我不喜欢乔治舅舅啦。”
虽说是童言无忌,可这几句话还是在我的心上重重地一击,打得我垂下头去。还未等我反应,白莎却也跑了下来,手中不知捧着什么。
到了我面前,她目光强烈,却是只看着前方,倔强地说道:“这个我不要了。还给你。”在她手中,被晨光照得晶莹五彩的,正是那块失而复得的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