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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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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高铁林透过望远镜发现佳木斯码头上一片混乱,数千名日本难民在猛烈的炮火下乱跑乱窜,不断有人被弹片击中倒下。他在嘴里不住地大骂:“这沙布洛夫是他娘的怎么搞的,怎么连老百姓都不放过呀!”高震海在一旁说:“那都是日本老百姓,政委。”“日本老百姓就不是老百姓了,她们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高铁林大声说。

    这时,通讯员小魏跑上塔楼:“报告政委!”

    “什么事?”

    小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特别执行委员会转来的一封信。”

    高铁林接过信细看:

    高铁林同志:希望你在配合苏军攻占佳木斯的任务完成后,立刻派一部分人去方正县,尽快在那里建立民主政权;如果可能的话,再抽出一部分兵力帮助逃亡佳木斯的日本难民尽快撤离,去方正县或哈尔滨,以免日本难民在混乱中被苏军炮火误伤。

    项维诚

    高铁林看完信的内容后,马震海一听就火了,大声嚷道:“去方正县建立民主政权没有问题,可让俺帮助那些该死的日本人撤离……哼,没趁火打劫就算便宜了他们……就这活儿,谁爱干谁干,我不去!”

    高铁林说:“这是命令!”

    马震海叫道:“命令我也不去,除非你把俺枪毙了!”说完,他抓下头上的帽子,猛地摔在地上。

    高铁林凝睇马震海:“你以为我就那么愿意帮助这些日本人吗?可命令就是命令!再说……他们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如果我们现在不帮他们一把,这些人全得死在这儿!”

    马震海把脖子一梗:“活该!”然后他又乜斜着双眼看着高铁林说:“政委,是不是因为日本人救了你的命,你现在才想救他们?你有私情!”

    高铁林一听,大为震惊,手里的望远镜险些掉在地上,他像不认识似的看着马震海,半天才说:“马连长,你怎么突然像一个小肚鸡肠的娘儿们!不错,你说的可能对,连我都没想到呢!可咱们不能像关东军那样,他们杀咱们的老百姓,咱们就得杀他们的老百姓!他们是畜生,你也想当畜生吗?”

    一番话说得马震海哑口无言,但他仍不服气。

    高铁林知道一时无法说服马震海,便缓和了语气说:“那好吧,你留在这继续配合苏军处理佳木斯方面的事情,我带领侦察排去,这边的事情结束后,你们到方正与我会合。”

    姚长青走过来说:“政委,我跟你一起去。”

    高铁林想了想说:“好,你马上搞到一列火车。这样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到依林过夜。”

    姚长青应声而去。

    高铁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住处,见英子已经睡下,他用怪异的眼光瞅了瞅这个杀死钢蛋的孩子。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知道她刚刚哭过。高铁花正在为英子洗衣服,见大哥脸色不好,便很小心地问:“怎么没见钢蛋和你一起回来?”“啊……”高铁林支吾道,“我叫他今晚待在小教堂里,跟着马连长。”说完,为了躲开妹妹搜寻的目光,他急忙转身出去。

    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收拾东西,这时,亚美走进来。“哦,我还以为你睡了呢。”高铁林轻声说。亚美眨着惺忪的睡眼说:“睡不着。”高铁林问:“为什么?”亚美眼圈红了,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高铁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亚美,我今天在塔楼上看见你在外边转悠,你在干什么?准备去哪儿?”亚美伤感地说:“准备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诊所被炸成废墟,高岩医生生死不明,我只想找一个地方待一会儿,仔细想想今后该怎么办。”高铁林疑惑地说:“想找一个地方待一会儿?难道……你在这里不能想这些事吗?”亚美说:“院子里的人知道我是日本人,都用仇视的眼光看着我,恨不能把我吃了。”高铁林停下来看了她半天,说:“亚美,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多想了。”亚美悲凄地说:“我能不多想吗?没人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亚美说着掉下泪来。高铁林说:“以后没事不要到外边去,小心碰上意想不到的危险,或者被流弹打中。”亚美耸耸肩说:“我没有想到这些。危险……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么多的日本人都死了。”高铁林笑笑说:“可你亚美跟他们不一样,你有资格活下去!”亚美说:“有时候我想……”亚美的声音有些哑,“真的,我也许没有能力活下去了……我们的国家可能完了。”高铁林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亚美起身走到窗前,向江口要塞和兵营的方向望去。

    亚美喃喃地说:“作为一个日本人,经历过今天的事情……就算我能熬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也永远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生活下去了……一切都已经改变……这世界,还有世界上的人。每个中国人都有权仇视我们,我的同胞在中国人身上犯下了太多的罪行,他们必然要遭到报复。中国人不可能忘记日本人给他们带来的苦难,有朝一日肯定是要清算的!”

    高铁林有些心疼地望着亚美,说:“亚美,你不该想这么多,最起码,我们待你像亲人一样。”

    亚美好像根本没听见高铁林说什么,只顾说自己的:“一个人的品格可以被摧残殆尽,可以让他丧失意志,丧失所有自尊。可在他心里一旦埋下仇恨的种子,它迟早会发芽的,他会用百倍的报复来消解这些仇恨……我敢说,日本的末日就要到了,它将毁灭在无法消磨的仇恨之中。”

    此时,亚美已是满脸泪光。

    不知什么时候,高铁花也走进房间,她听见了亚美的话,便与高铁林交换一下眼色。她看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好好照顾亚美。

    高铁林收拾好行装,对铁花和亚美说:“我该走了。”

    亚美转过身来急迫地问道:“你去哪儿?”

    高铁林朝窗外一指,说:“刚刚接到命令,帮助那些走投无路的日本难民撤离佳木斯,到安全的地方去。”

    亚美不相信这是真的,瞪大双眼问:“你……帮助日本人撤离佳木斯?”

    高铁林点点头,接着向高铁花吩咐道:“铁花,替我照顾好亚美和英子,等这边的战事结束后,同马连长他们一起到方正去找我。”

    亚美说:“我跟你一起去!”

    高铁林知道现在自己是她的唯一依靠,但这是行不通的,便说:“不行,你走了,英子怎么办?你总不能带着她和我一起去吧?”

    亚美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那……在方正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高铁林和姚长青带领侦察排的30多名战士来到码头,准备把走投无路的难民召集在一起。可这些人一看到荷枪实弹的抗联队伍来了,以为是来消灭他们的,吓得四散而逃,任凭高铁林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没办法,高铁林只好命令战士们反其道而行之,纷纷鸣枪示威。日本难民一听见枪声,生怕被打死,才安静下来,并在抗联战士的命令下凑到一起。

    高铁林这时才站到一只大木箱上,向日本难民大声道:“日本侨民们,我们是抗联游击队。你们大概都看见了,苏联红军已经攻占佳木斯,这里的关东军很快就要投降了!”

    日本难民出现骚动。

    “安静!安静……”高铁林只好大喊。一位抗联战士又向天空放了几枪,日本难民才安静下来,神不守舍地望着高铁林。

    高铁林继续喊道:“这里的关东军要被彻底打垮,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但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想把你们同关东军混为一谈,你们是普通百姓,不是士兵!由于战斗还没有结束,苏联飞机始终在轰炸,考虑到你们的安全,我们为你们安排好了一列火车。现在你们就可以到火车站坐火车离开佳木斯!我将亲自带人护送你们去哈尔滨,或别的安全的地方!”

    日本难民半信半疑地望着高铁林。

    这时,挤在人群中的大召威弘和阿崎婆认出了胳膊上还吊着绷带的高铁林,阿崎婆手指着高铁林说:“瞧那长官……是他!”

    大召威弘也兴奋地说:“是他……妈,我早看出来他是个好人。”说着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一声:“长官!我们听你的,我们去坐火车。”

    日本难民一听有人响应,哗的一声,纷纷向火车站的方向拥去。

    不久,列车就载着这些入侵国的难民,喘着粗气驶出佳木斯站。

    41

    青山小雪在“神尾悦子”家算是安顿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神尾悦子”预备了很好的饭菜,款待青山小雪,可青山小雪脸色发青,满脸病容,毫无食欲可言。只是随便吃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饭后,二人坐在一起喝茶。

    “神尾悦子”问:“你离开佳木斯的时候就病了吗?”

    小雪恹恹地说:“没有,没病。”

    “神尾悦子”体贴地说:“你可能是由于路途劳累,再加上失去亲人的缘故。我以前也出现过悲痛引起的反应,出汗、呕吐、眩晕。”

    小雪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她抬起眼睛,恳求地望着“神尾悦子”:“你能帮我找到光政哥哥吗?我不能没有他……如果找不到他,我真的不想活了,一点儿也不想活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只剩我一个人。”

    望着这个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子,“神尾悦子”一时不知她的症结在哪里,是病了,还是在想念高岩光政。没办法,只有顺着她的话茬儿去说。

    “我现在也只剩一个人了。”

    小雪吃惊:“您……也是一个人?”

    “神尾悦子”说:“是的,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都死于这场战争。还有,我的未婚夫至今下落不明。”

    青山小雪紧紧地闭上眼睛。她突然觉得痛苦难忍,无穷无尽的死亡,无穷无尽的痛苦。她觉得屋子在旋转,自己也在旋转。

    “神尾悦子”走过来,温柔地抚摩着小雪的头发,说:“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痛苦,小雪,我一定设法……我一听到什么消息,就马上告诉你。”小雪抱住“神尾悦子”的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神尾悦子”说:“小雪,在你眼里,高岩医生是怎样一个人?”

    小雪抬起头看着“神尾悦子”,目光突然迷离,一时间像充满遐想,喃喃地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智慧,又勇敢,同他在一起,你会感到非常安全,非常高兴。”

    “神尾悦子”从女孩的话语里听出她内心的秘密,她露出微微的笑容。

    “小雪姑娘,你就安心地待在这里吧,高岩医生既然让你到这儿来,就一定会到这儿来找你的。他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神尾悦子”安慰她说。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神尾悦子”满面春风地走进小雪的房间,高兴地说:“小雪,请跟我来一下。”小雪不知“神尾悦子”为什么这么高兴,疑惑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客厅。进了客厅,小雪愣住了,随后眼泪也涌出来,见高岩光政居然坐在椅子上微笑地望着自己,身边还坐着一个相貌靓丽的女人。

    小雪情不自禁地扑到高岩的怀里,说:“光政哥哥……你到哪里去了?是他们放你出来的?”

    高岩轻轻地揽着小雪,温柔地说:“我是逃出来的,是园田医生帮我逃出来的。”说完,他看着园田早苗诡谲地一笑,因为他编造了一个有利于园田早苗的谎言。

    小雪一听,竟以主人的姿态向园田早苗点点头,说:“谢谢你,园田医生。”

    小雪又转向高岩,紧紧地抱住他,“光政哥哥,你不会再留下我一个人了吧?你要向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和我分开。”

    高岩攥着拳头说:“我发誓,小雪。我们一起去安东回日本,再也不分开。”

    小雪感到一股热流顷刻流遍全身,眼泪再一次涌出来。

    高岩抚摸着她的头说:“别这样小雪,以后就好了。”

    当天下午,高岩、园田早苗、小雪一行三人就与“神尾悦子”告别,他们准备坐火车去哈尔滨。小雪与“神尾悦子”紧紧拥抱,含泪说:“谢谢你……悦子姐姐……”“神尾悦子”微笑着望着小雪,说:“看好光政哥哥,再把他弄丢,我可就帮不上你了。”小雪面带羞涩,说:“不会的,不会的。”

    园田早苗和青山小雪抱着东西向火车站走去,高岩握着“神尾悦子”的手,小声说:“柳霞同志,你要多保重!”柳霞说:“你也要多保重。”然后他们挥手告别。

    火车上很拥挤,大部分都是逃难的日本侨民,除了孩子的哭声、叫声、不如己意的吵闹声外,大人们很少说话,一双双眼睛茫然四顾,瞪着对前途的忧虑,还有生死未卜的恐慌,那种凝重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不亚于世界末日来临。高岩他们一路寻找座位,竟然挤到最后一节车厢,园田早苗和青山小雪才勉强坐下,高岩只好戳着高大的身材,像保镖一样站在她们身边。小雪坐在一个蜷缩而卧的男人脚下,看着那双沾满泥巴的脚,她直皱眉头,非常担心那双脚会蹬在自己身上。高岩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从这男人的装束看,断定他是个逃难的日军士兵,很有可能是被打散的散兵游勇。从他那旁若无人的睡姿可以看出,昔日的霸道仍在,因为过道上有那么多人站着,而他独卧,这无疑是个兵痞。

    过了一会儿,这个男人突然醒来,抬起脑袋看了一眼,见自己的脚下坐着一个人,竟毫不客气地将一双泥脚搭在那人的腿上。

    小雪尖叫了一声,看着怀里的那双泥脚,求救般看着高岩。

    高岩早已气愤在胸,又见他这样放肆,走过来一把薅住那逃兵。说:“请你放尊重点儿,这不是你家的车!小心我拎着你那双臭脚把你扔出窗外!”

    不料这家伙毫不示弱,他翻过来揪住高岩的衣襟说:“告诉你小子,我是帝国军人,是从战场上刚刚下来的帝国军人。你们这些只能添乱的猪!”

    高岩冷笑道:“是的,我早就看出你是一个帝国军人,是一个只顾逃命的帝国军人!”

    逃兵受到侮辱,双眼瞪圆,不住地耸着身子,看样子他想打人。与此同时,人们看见他只有一只胳膊,以用来揪住高岩。想打人,却没有那只手。

    这时,小雪站起来,拉住高岩说:“光政哥哥,快放过他吧,他不是故意的,你看……他为了圣战都失去了一只胳膊。”说话的同时,她满眼同情地看着他。

    “什么……圣战……”小雪的话令高岩大吃一惊。他同时也松开了那个逃兵,很失落地靠在椅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富于同情心的姑娘。

    高岩的心很难受,一个单纯的日本女孩,连一个逃难的日本士兵都这么同情,那她将来会如何面对她那罪债累累的父亲?她会因为亲情而漠视良知吗?会勇敢地站在正义的一边吗?这很难。虽然这些与自己的工作并无大碍,但从感情上讲,他不希望小雪这样同情战犯,因为她毕竟是个可爱的姑娘。

    园田早苗在默默地注视着一切。她看一眼高岩,又看一眼小雪身上的泥。闭上眼睛,她装作睡去了。

    列车继续走着,好像对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毫无兴趣。

    42

    大召亚美守着英子,等于伴着孤独。这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哭。她还没有从杀死钢蛋的惊悚中恢复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很难得到大人的原谅。所以,她经常从睡梦中醒来,叫喊着要妈妈。亚美只好一味地安慰她:“英子别哭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不是故意杀人的,没人责怪你,睡吧。睡醒之后,一切都好了。”英子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亚美的心顿时空落落的。

    她推开朝着大杂院的那扇窗户,院子里中国小孩子的笑声一下子灌进来。她暗叹,才一天的时间,外面的世界全变了!站在窗前,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昂起头让太阳晒着自己的脸。她忽然觉得与其他的日本人相比,自己是幸福的,她知道,这幸福来自高铁林的关照。由此庆幸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与哥哥救了这位抗联长官,很难想象他能不能这样照顾自己。看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是不变的真理。

    高铁花走进来,见亚美发呆,便问:“亚美,想什么呢?”

    “你听……孩子的笑声。”亚美回头说,“特别是女孩子的喳喳声,多像鸟叫。”

    高铁花细听了听,说:“那是七哥的闺女,七哥是个哑巴。媳妇生下孩子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是被关东军强奸后杀死的。一个哑巴男人把孩子带这么大,也真不容易。”

    亚美听了身子一颤,脸色一下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她们可能跑到外边玩去了,因为外边也开始阳光灿烂了。

    “铁花姐,你结婚了吗?”亚美突然问。

    铁花摇摇头,说:“现在还在打仗,哪顾得上啊!”

    亚美叹息一声,说:“对中国人来说一切都要结束了;对日本人来说,噩梦刚刚开始……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高铁花说:“除了大哥外,还有二哥、三哥。二哥拉了一帮人当了‘龙江会’的大掌

    柜,三哥小时候被一对善良的日本夫妇收养,至今下落不明。爹娘都死了,是去年这个时候被关东军杀死的,就在东大屯我家院子里。”

    亚美低下了头,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战争使你失去了那么多亲人,我替你难过。”亚美小声说。

    高铁花接着说:“俺爹娘一辈子与世无争,脾气好极了。特别是俺娘,从未与别人红过脸。在他们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觉得生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心里除了仇恨,没有别的。如果不是还有两个哥哥活着,我真不知怎么办好。那时候,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有朝一日一定要亲手杀死参与大屠杀的关东军,为爹娘报仇。”

    亚美走过来,握住高铁花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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