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坚持不住了。脚脖子肿得明光闪亮,好像随时都有爆开的危险。她坐在地上,不哭也不叫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日本的方向,连一句话也不说。
大召威弘跑过来,跪在她的面前,说就是背也要把她背回日本去。
阿崎婆异常冷静地说:“净说傻话,日本那么远,你背得动吗?”
大召威弘大声说:“妈,我们绝不能丢下你不管!”
阿崎婆脸一沉说:“你看看我这脚……但凡能走,我也不会坐在地上。我遭不了这份罪了,也不想连累别人。你赶快想办法将我处死,你就算妈的孝顺儿子了。”
“不!”大召威弘紧紧地抱住妈妈的那只脚说,“这不是你的理由。叶子早就跟我说了,你不想回日本……你说那是个可耻的地方。”
“胡扯!”阿崎婆厉声道,“谁不想回到故土?”阿崎婆说完这句话,双眼睛突然流出泪来,“你爸爸留在这里了,平川留在这里了,那么多日本难民都留在这里了……我有伴。如果有来世的话,说不定我们都做了中国人……到那时候,这里也就是我们的家了。”
大召威弘吃惊地瞪着母亲。阿崎婆继续说:“记住!回去之后,替我给你姥爷、姥姥上上坟,就说我不是不孝,实在是没办法。还有,回去以后告诉你们的后代,不要再到这里打仗了,因为这里埋着你们的祖宗呢!”说完,阿崎婆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大召威弘抬起头来,看着良子和叶子,还有围观的其他难民。他们脸上都流着无奈的泪水。他们都知道,事情已无法更改,只有成全了这位老人。
大召威弘重新跪在那里,连连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说:“好吧,妈,那儿子在最后孝顺您一次。”
阿崎婆紧闭双眼点点头。
大召威弘哭道:“妈!那您就最后看我们一眼吧。”
阿崎婆紧闭双眼摇摇头。
大召威弘又说:“那您就在睁开双眼看看东边吧……那里就是日本。”
阿崎婆紧闭双眼使劲摇摇头。
大召威弘无奈,只好擦了擦眼泪站起。然后他紧走几步,追上一起逃亡的一个士兵,说:“兄弟,求你替我把我妈杀了吧……别让她死得太痛苦……然后再替我把老人家埋了,埋深点儿。”
士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肩上摘下枪。
大召威弘转身紧走,可没走多远,身后的枪声就响了。大召威弘停了停,然后仰天长啸:“妈——”他双手抱着头又跪在地上。
叶子和良子看着倒在地上的阿崎婆,相扶而哭。
走在前面的高铁林听到枪声立刻跑过来,见中枪倒下的阿崎婆已经死了,便向众人吼道:“谁开的枪?谁杀了他?!”
无人作答,这时他注意到已经躲在一边手里握着枪的日本士兵,吼道:“是你干的吗?”
士兵一听,竟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似的点点头。高铁林一把夺过他的枪,上前就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爆粗口骂道:“我操你妈的……谁让你开的枪?谁给你的权力!?”
日本士兵手捂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说:“我……我……”他的双眼在四处搜索,好像是在找大召威弘。
“啪!”这边的脸又被狠狠地打中,“我操你妈的……我们辛辛苦苦把她们救下来,是留着给你们枪毙玩的吗?”说着,高铁林就把枪顶在了日本士兵的脑门儿上。
这时,大召威弘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挺身而出说:“长官,是我让他杀了我妈妈,要杀你就杀我吧!”
高铁林转向大召威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是你让他……杀了你的妈妈?”大召威弘点点头。这时,高铁林偏偏认出了他:“你……你这个畜生……你还活着,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让我找得好苦哇!”高铁林把枪又顶在大召威弘的脑门儿上,“当初你杀了我妈妈,如今你又杀了救过我命的你妈妈……你得有几个死……我活剐了你!”
叶子和挺着大肚子的良子见事情不妙,“扑通”一声跪到高铁林的面前:“长官饶命,别杀他,要杀就杀我们吧。他不能死……没有他,我们都得死在满洲。”
高铁林吼道:“他连自己的亲妈都敢杀,谁能保证他不杀了你们!”
叶子和良子一听,一边哭一边向高铁林解释事情的原因,听得高铁林半天说不出话来。姚长青和一些抗联战士也围了过来,他们也听得目瞪口呆。
高铁林突然冲着所有的日本人哈哈大笑,又像是大哭:“你们日本人都是咋揍的!要么杀人……要么自杀……连自己的亲娘都敢杀!”所有的日本人都低下了头,“怪胎!怪胎!人类的怪胎……天生的屠夫!”所有的日本人都不敢抬头,有的女人发出嘤嘤的哭泣。
这时,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过来,它们在阿崎婆的尸体上空打了一个转,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扑棱棱地飞走了。
对于日本人如何死,高铁林、姚长青他们感到无奈,最终只好把11个手里还有枪的日本士兵召集在一起,把他们的武器都缴上来。
47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原因是良子突然早产。
因为谁都没有想到,所以包括高铁林在内的许多人都惊慌了起来。高铁林让抗联战士好歹搭一个布棚,并临阵点将,强行命令不会接生的叶子去接生,因为唯一会接生的阿崎婆已经死了。
叶子临危受命,偏偏良子因为子宫畸形造成胎位不正而难产。良子的惨叫声一声声传来,使良子的准丈夫鹤田洋一痛不欲生,恨不得替良子去死。而痛苦中的良子一再央求叶子杀了她,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杀……杀了我吧!杀……我吧!”良子撕心裂肺地喊。
叶子万般无奈,一会儿从布棚里走出来,问怎么办,一会儿又钻进布棚,给良子以无谓的安慰。
高铁林、大召威弘、鹤田洋一,守在布棚外面干没辙,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当良子再喊杀了她的时候,高铁林立刻对又走出布棚的叶子发火道:“去告诉她,没人会杀她。生孩子哪能跟吃蜜那么幸福?既然做了女人,就要过这一关,别大惊小怪的。”
“长官……可她……可她真要不行了。”叶子满脸凄艾地说。
“不行也得行……孩子给我生出来……大人也得给我活着!”高铁林大喝道,“生命,生命,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你去问一问那些关东军的好战分子,他们哪一个不是从这一关走出来的!他妈生他们的时候,可没想到现在他们成了杀人的魔鬼,要不然,也早掐死他们了,省得他们给你们和我们制造这些灾难!”
叶子并不想听这些,她只替良子和生不下来的孩子着急。她看了高铁林一眼,又无奈地跑回了布棚。
正在这时,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经过这里,他们被高铁林毫不客气地拦下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大人和孩子都有救了,天上掉下来个医生。”高铁林哈哈大笑着对高岩说。
高岩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荒郊野外居然遇到了哥哥。看了看周围筋疲力尽的日本难民,又看了看相见却不敢相认的哥哥,高岩二话没说,向园田早苗和小雪挥了挥手,就投入了接生工作。
高铁林又哈哈大笑:“原来是三个医生啊!良子这个日本女人有福哇。”
经过一番努力,孩子终于生出来了,是个男孩,而且母子平安。只是良子的身体过于虚弱,只好躺在鹤田洋一和大召威弘制作的临时担架上赶路。
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当这支队伍来到黑山峪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他们先是看到了山谷外死去的日本女人和孩子,她们或盘脚端坐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头部都缠着好像用于宗教仪式的布带子,大部分是被枪杀的,也有一些是用刺刀扎死的。
走进峡谷,里面的情景更令人惨不忍睹。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横躺着数百具尸体,大多数也是女人和孩子。大部分死去的女人还瞪着双眼,怀里紧紧地抱着死去的孩子。整个现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人们看着这些惨状,简直不相信这是人间。连一向漠视生命的日本男人也愤怒了。其中鹤田洋一愤怒地吼道:“这……是谁杀的?苏联人……还是中国人?!”
高铁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一个死去的日本兵手里拿过一支步枪,看了看,说:“无论是苏联人和中国人都不会干这种事!看看这些武器吧,是日本士兵杀了这些女人和孩子,然后又自杀的,与中国人和苏联人毫无关系!”
所有愤怒的日本男人都呆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高铁林吩咐所有的人,要尽快把这些尸体埋到沟里去。
青山小雪紧紧地攥着高岩的手,脸色苍白,不住地说:“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包括抗联战士在内的所有男人都开始掩埋尸体。女人有的帮忙,有的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哭泣声像一股阴风,在山沟里久久回荡着。
离开黑山山谷,队伍又来到一片小树林旁。一看就知道这里曾经是日本人建的神社馆地,神社被中国人捣毁,但石阶和石狮子的基座依然完好。
小雪指着石头基座向高岩问道:“这是什么?”
高岩仔细看了看说:“在这个基座上以前一定蹲着个石狮子。”
青山小雪问:“那……石狮子哪儿去了呀?”
高岩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是日本人把天皇的保护神放在这儿,这里的中国人又把它搬走了吧。”
小雪疑惑地问:“满洲人有保护神吗?”
高岩说:“哪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只是信仰是不能强加于人的。”
在一旁的园田早苗突然插话说:“在这一点上,日本人错了,而且很愚蠢。国家在战争中利用信仰蒙骗日本国民,几乎所有的日本人害怕引火烧身,就听之任之了。今后,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认真看,认真思考,认真地生活。”
站在一边的高铁林注意地听着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的议论,若有所思。
夜晚来临了,姚长青在森林边上找到一块适合宿营的空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而且视线也好。高铁林同意在这里宿营,并让姚长青与大召威弘一起搞好警戒的事,而他自己去想办法给孩子们搞一些吃的。因为明天还要继续赶路,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哈尔滨。
姚长青站在一个高处对日本难民说:“大家都听好了,今晚就在这里宿营。晚上到了,山里常有绑匪和盗贼,还有野狗,没事不要往树林里钻,尤其是小孩子。大家现在可能饿了,不过再忍一忍,高政委想办法给你们弄吃的去了。那边有条小溪,你们可以到那里洗一下,然后找好睡觉的地方。”
日本难民一听,都开始行动起来了。大召威弘在宿营地的四周点起火堆。由抗联战士和一部分日本男人担任警戒。
好像是不知不觉的,亮晶晶的星星便挂满天空。星星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妇女和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喘息时间,很快都入睡了。小雪却难以入睡,她惊讶地望着星空,坐在园田早苗的身边喃喃自语:“多么美丽的星空啊!”园田早苗躺在地上,不眨眼地望着天空的星星,她很想做一个美丽的关于爱情的梦。闻着身边枯草的气味,她逐渐放松了郁闷的心情,“是呀……不管从世界哪个地方都能看到同样的星星。”
夜深人静,森林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各种昆虫的鸣叫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清脆悦耳绵绵不断。
小雪被这夜景彻底打动了,她小声问园田早苗:“早苗姐姐,你觉得光政哥哥怎么样?”
园田早苗对这个话题并不吃惊,她故意问道:“什么怎么样?”
小雪说:“你对他的印象呗!”
园田早苗想了想说:“噢……他大概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英俊的男人。用一个医生的眼光从解剖学角度看,他的脸形完美无缺,额头和鼻子也富有贵族气派,眼睛顾盼生辉,嘴唇嘛……也很性感。我尤其喜欢他的理想主义,喜欢他对医学的专注。他更是个有内在魅力的男人,他有十分荒唐的想象,有时会令人感到可笑。但是在他的乐天的精神中,我有时也会感觉到相反的一面,一种灰暗低沉的情绪。”
“哇!你的评价够多的。”没等她说完,小雪发出慨叹。显然,她没有想这么多。她知道,自己除了喜欢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忽然,躺在她们不远处的高岩坐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向她们这边望一望,然后起身装作解手的样子,向小树林里走去。
园田早苗注意到了高岩离去的方向,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诧异,便把披在身上的外衣盖到了小雪的身上,同时站起来。
小雪问:“你去哪儿?”
园田早苗轻声说:“方便一下。”说着,她循着高岩的背影走过去。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明天该是个大晴天吧?”那人突然停住脚步说。
高岩立刻回答道:“大概是这样吧,你瞧今晚的星星多亮。”
暗语对上,那人从黑暗处走出来,他是关长武。
“有什么情况?”高岩向关长武问道。
关长武说:“2号让我转告你,苏军特情局已经帮助我们搞清了‘山里的樱花’的秘密。这是一个危害极大的潜伏计划,至少800个受过专门训练、身怀各种绝技的日本特工将于战后转入地下,继续滞留满洲,企图东山再起。青山重夫是这个计划的制订者和执行者。只有抓到青山重夫,找到‘山里的樱花’,才能消除这个隐患……否则,后患无穷!”
高岩长吸一口气,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关长武接着说:“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青山重夫仍在满洲。中共特情局要求所有的情报人员全力以赴地追捕这个最危险的家伙,你是其中一人。2号还让我转告你,青山重夫可能就混在逃难的日本人中间,企图利用难民做掩护逃出中国。因此,你务必注意观察每一个接近青山小雪的人,必须将青山重夫和藏在他身上的‘山里的樱花’一起捕获!”
“明白!”高岩重重地说,“能帮我搞到一张青山重夫的照片吗?”
关长武说:“很困难,但可以试试。”
高岩说:“那就去试试吧!”
突然,关长武压低声音说:“小心,有人来了。”话音刚落,关长武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高岩转身迎着那个人影走过去,看见是园田早苗,便说:“哦,园田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园田早苗朝关长武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见你去小树林解手,一直没回来,就……就过来看看。”
高岩问:“你认为我会出事?”
园田早苗笑了,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高兴。我们回去吧!”
高岩和园田早苗默默地往回走。
“你在想什么?”高岩突然向园田早苗问。
“我在想一位诗人的诗,‘明天能不能死,其实上帝也不知道’。”园田早苗用一种高岩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说。
高岩说:“是什么使你想起了这首诗?”
园田早苗在黑暗中耸耸肩说:“不知道……也许这里太宁静了,因而预示着这种宁静不会太持久。”
高岩欣赏着这个女人美丽的侧影,说:“如果有适当的环境,人人都可以造出一个心中的上帝来。”
园田早苗摇摇头说:“日本已经有了足够的上帝,但需要的是良心。”高岩停下来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女人,片刻后,他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现在重要的是休息,谁知道明天还会遇到什么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