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一时仓皇,从简寂观中溜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就这样满头昏乱不知溜达了多远,渐渐地缓下脚步来。想想刚才躲得那么快,未免失了礼数。自问又不曾做错什么,何以一碰见汤慕龙,就像是有亏心事似的只管躲藏?还是回去见见的好,不然连卢道长都要怪罪。
然而毕竟不想见,能拖便拖一拖。就这样晃晃荡荡信步走着,翻过了几个山头,转到一片僻静的竹林里。这竹林似乎鲜有人至,生得盘根错节,茂密异常。沈瑄正想绕道而行,突然听见竹林深处有人说话,不觉立住。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问出什么来没有?”
说话人声音清脆,腔调却冰冰冷冷,毫无情绪。沈瑄找了一杆最茂密的竹子,轻轻跃上去,藏在密叶里,望过去只见远远的一座半倒塌的草亭里,有两个人一跪一立,立着的那人年轻而秀丽。原来沈瑄内功既好,此时又练就了天台宗的至上轻功,所以他躲在这里偷听,对方竟然也发现不了。只听那个跪着的人道:“回禀侍中,属下打探到那人名叫沈瑄,桐庐人,行医为生,现在暂寓简寂观。”
原来他们居然打听他,沈瑄不觉骇然。
“还有呢?”
“不知道了。大约也无甚要紧来历。”
“哼!就这些,还用得着你去打听。只要听听他讲话口音,就知道他一定是富春江桐庐一带的人。随身带了这些药物,自然是个医生。你看他与卢淡心、楼荻飞那伙人言语交接,肯定与简寂观有瓜葛——你说无甚要紧来历,单这一点就不通!”
跪着的人不敢回话。
那个“侍中”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他那吟咏鄱阳湖的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实在是荡气回肠,英雄侠气,这样的曲子非盖世英杰不能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作的,这曲子一定有来历!我给汤慕龙施的梅花五毒散是我的独门秘药,携有五种剧毒、三十一种脉象,他居然全部诊出,这种医术简直天下罕有,他是跟谁学的?你竟然说他没有来历!哼,本来以为,缚住了小白龙,不愁汤铁崖那老贼不听命。不料竟被沈瑄这小子搅了好事,只得再作打算。”
原来这正是对汤慕龙下毒,又在含鄱口比琴的那个人。
跪着那人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将沈瑄擒来,听候侍中发落。”
侍中道:“不可。你又犯糊涂!不见沈瑄与简寂观关系不一般吗?我们暂时不要得罪庐山宗的好。反正,此人武技低微,收拾他也容易得很。”
“武技低微?不会吧?”
“说你没见识,难道没有听出他的琴声中毫无杀伐之气?可见不是个练家子。若不是卢淡心那老儿从旁作梗,我哪会败下来!”沈瑄听他如是说,不得不暗暗惊叹此人实在眼光锐利。他又道:“可是,一定要暗暗注意此人动向。一旦他认真学起武技来,就找个机会除掉他,否则会是个劲敌!”
沈瑄好笑:你也缜密过分了,我再练五十年,也“劲敌”不过你的。
那侍中低了一会儿头,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敢动。侍中忽然问道:“仙姑派的帮手来了,怎么至今没有露面?”
跪着的人道:“属下正要回禀侍中,她们刚刚到,已与属下会过了,正等着见侍中。”
侍中道:“马后炮!来了几个?”
跪着的人道:“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来了。”
侍中眉毛一挑,显是出乎意料,道:“难得,快请!”
只见草亭后面云烟一晃,闪出几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长裙,缥缥缈缈很是怪异,有点像道姑。两条极长的发辫垂在胸前,用青纱和珠饰卷着,头顶还箍了一个银色的发冠,刻的好像是流云图案,每人都不同。这几个“仙使”面目都很美丽,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说是四位仙使,一共却只有三人。为首的一个仙使道:“回禀侍中,我们四姊妹早就领命离宫,往庐山来了,不料路上遇见一个对头,纠缠许久。故此来迟,误了侍中大事,请侍中发落。”
侍中微笑道:“无妨,我怎能和你们计较!只是‘幽微灵秀,雪雨风霜’,为什么还差了一个?难道……”
那仙使道:“对头功夫甚是了得,三妹受了伤,在半路停下来了。”
侍中皱眉道:“可惜了灵风使。对头是什么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们四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当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辈,不觉沉吟道:“是男是女,年纪几何?”
仙使道:“此人白衣蒙面,头戴莲花冠子,看不真切。”
侍中问:“看得出武技的路数吗?”
仙使道:“却是看不出,不过,她好像很了解本门武技的路数。”
侍中似乎吃了一惊,身形微颤。
那原先跪着的人站了起来,问道:“侍中可知道是什么人?”
“闻所未闻,现下只能尽力去寻访。”那侍中敛容道,“本门结仇甚多,难免被些江湖宵小盯上。仙使放心,灵风使是为了给我帮忙才受伤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晚会收拾敢向我们挑衅的人。”
三个仙使迟疑不定,原先那跪着的人就说:“卢侍中向来说一不二,你们尽可放心。”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谢了。”鞠躬退下。
沈瑄伏在竹林里静观,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被称为侍中,想来是一名高官,然而看起来很年轻,而且身怀武艺,言谈举止明显是江湖中人。最奇怪的是,他还和一个“仙姑”交情不浅。所谓仙姑,大约是个女道士。
那个手下此时低声问道:“侍中猜出是什么人了吗?”
卢侍中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人是谁,我大致有数,还得回去和师姊商议一下,此时不能多说。你先去吧,瞧瞧那三个人往哪边去了。”那手下遂离开了。
停了停,只见卢侍中抬起头,击了一下掌,道:“出来吧!”
沈瑄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正要跳下现身,忽然看见对面竹枝上飘然落下玄衫一袭的人影,盈盈上前,却并不向卢侍中行礼,只是侧身站着。只见她转过脸来,双眼清波一闪,沈瑄几乎头晕目眩——是蒋灵骞!
沈瑄万不料她会在这里出现,不禁紧紧地盯住她的脸。只觉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时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不对。沈瑄看在眼中,忧心至极。
只听卢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话没忘了吧?现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计划行事。旁的事情想来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去做这个卧底。”
卢侍中并不反驳她,来回踱了几步,和蔼地说:“蒋娘子,你不肯为我做事,仍是以为我始终在胁迫你吗?”
蒋灵骞不语,卢侍中又道:“当时你败在我手下,本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取你性命,却饶过了你。后来,我也给了你选择:我问过你是要做宫人,还是要做我的随从。是你自己不愿入宫侍奉,那么随从就有随从的规矩,并不是以此胁迫你。这在当初也是说清楚了的。请你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来,我待你如何?”
卢侍中这些话说得温柔至极,沈瑄听着大不是味儿。可是蒋灵骞只是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卢侍中道:“很好说不上,不过我自忖总比钱九那个伪君子讲义气。蒋娘子,你自幼孤苦,无所归依,总不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飘零一辈子。你既然跟随我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凡事也会为你考虑。我固然是要你为我做些事情,但也是合作,不是我一味利用你。譬如现在,我明白告诉你,我要对付罗浮山汤家。而你呢,你不愿嫁给汤慕龙,但悔婚是很难的。咱们联手弄倒了汤家,各偿所愿,不好吗?”
蒋灵骞淡淡道:“可是这样做很不仁义。”
“你说什么?仁义?”卢侍中哈哈一笑,“小妖女你和我说仁义?”
蒋灵骞望了他一眼,道:“似你这般心肠歹毒的人,居然说起合作了,那我为何不能谈谈仁义?”
卢侍中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来就要朝蒋灵骞的天灵盖击下。手掌到了半空,却又停住,挥了挥道:“反正任务是给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着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还是明白的。”说完转身钻进竹林走了。
蒋灵骞还立在原地,轻轻道:“你以为我怕死吗?”
沈瑄听着不对,想跳下去与她相见,忽然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不觉又急又恼。正讶异间,却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飞也似的行走。原来他听得太专注了,竟不知不觉被人点了穴。只听一个声音道:“傻小子,醒醒啦,听够了还不走。”
沈瑄就这样被楼荻飞带回了简寂观。楼荻飞给他解了穴,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瑄看见卢淡心坐在蒲团上,正瞧着他。他心中牵记着蒋灵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卢淡心拜道:“道长,适才晚生失礼了。”
卢淡心微笑道:“不妨。”
楼荻飞对卢淡心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君的人是谁。”
卢淡心无奈地一笑,道:“不必说了,我已猜到。”
“师父打算怎样?”楼荻飞道。
“还能怎样?”卢淡心似乎有些伤感,又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汤君救过来了,就由他去吧。”
沈瑄疑惑不解,不知卢淡心何以是这样的态度。楼荻飞却像在意料之中,不再问什么。
楼荻飞出去之后,卢淡心转头道:“沈君,你的事情,贫道已尽知,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道歉,听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令尊总算是旧交,你小时也曾见过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对我简寂观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了。”
沈瑄看见卢淡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淡心闭了一回眼,问道:“沈君,令尊仙逝之时你尚在稚龄,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怕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记忆里挣脱出来,木然点了点头。卢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因何而殁?”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道,忽然想起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宗有关。”
卢淡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如铁石一般冷。乐秀宁留下的哑谜,不料要被老道长揭开了。
卢淡心缓缓道:“令祖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他在花甲之年,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一卷书,叫作《江海不系舟》。但这卷书他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竟不留给三醉宫吗?”沈瑄问道。
卢淡心道:“是啊,令祖唯天下英才是认,胆识过人,可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其实还是要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三醉宫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令祖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又问:“祖父为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祖原也是很器重这小徒弟,但这小徒弟性情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早早就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令祖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而出此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令祖去世后,令尊继任三醉宫掌门,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令祖归葬之前定出《江海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江海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烟霞主人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山、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都败给了三醉宫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是不是他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淡心摇头道:“令祖的遗言传得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令尊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但是,就算真的不要,师父去世了,他也该回来一趟吧?就这样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始终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令尊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地精研洞庭剑法,武技极高。这时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三醉宫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令尊。其实,说起来令尊才是三醉宫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令尊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可惜啊……”
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说得沈瑄亦伤心不已,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卢淡心又道:“那时天色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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