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她转过头来对他深深一礼,低声:“夜来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北战肃然回礼:“仙子请尽管吩咐。”
“请将军好好照顾我的家人,平安地将他们带到云隐山庄。”殷夜来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地吩咐“保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受到外来的任何伤害。”
北战有些惊愕:“这也是白帅的命令,我们必然舍命维护。”
“是么?那就好我再无牵挂。”殷夜来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挂在船舱上的鸟笼,将那只白鹦鹉放了出来,低声:“雪衣,去吧!”
那只鸟儿懵懂地跳出了笼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殷夜来将手臂往上一送,那只鹦鹉才知道主人的意图,扑拉拉地借力飞起,展开双翅,转瞬在辽阔的青水上。
“天空海阔,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
她低声笑了起来——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也不再退缩。无论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计算了,她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再次充当十年前的那个角色——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头。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心儿,康儿,你们要好好听娘的话。”她走回舱里,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两个孩子的头顶,柔声道“姐姐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弟妹们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里?”
“一个必须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左手一按船舷,整个人从船头便轻飘飘地掠起,如同流云般掠过苍茫的青水,转瞬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只留下北战震惊万分地站在船头,看着那个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间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显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绝天一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嘱他,如果这个女人看了信之后无动于衷,那么,十二铁卫就必须按照白帅原来的安排继续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选择了离开,那十二铁卫也绝不能阻拦——这一切如有违逆白帅命令之处,所有责任由他承担。
穆先生作为白帅的心腹智囊,心计深沉,所做的一切无不有原因。
可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青水无声流逝,穿越了整个东泽,从天阙山上西向注入镜湖。水面上那一张纸载沉载浮,墨汁和血泪一点点的洇开,终究渐渐沉没。
“夜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永别。
“此刻我准备孤身赶赴帝都,说服帝君放弃撤军西海,转而发动内战的意图,却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或许会杀我,或许不会。而我也必不会束手待毙。这一切只是一场赌博。
“权谋的事情就不多写了,毕竟这些都和你无关,也与我要和你说的事无关。原谅我在最初和最后都欺骗了你,甚至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曾和你当面说过,就这样把你送上了离开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边的榻上因为药力而沉睡,而我在灯下写这封信——事实上,作为一个军人,我或许是勇敢的,但一直以来,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向你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而这样看着你沉睡的面容,在寂静的夜里写信,却能让我更好的面对自己,更加简单而直接地说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掺杂任何的情况因素。同时,也更彻底地作出决定。
“夜来,我是爱你的。这一点无须怀疑。
“或许你会为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寻常,不曾有好的开始,更难有可期待的结局——或许,你一直在猜疑为什么我昔年在计划完成后没有杀了你吧?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所以无法杀你,你一定不信。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我并不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在这个世上活着的三十多年里,我从来只为自己而战。直到我遇到你。从此你成了我的一切:伴侣、情人、妻子和妹妹——
“是的,妹妹。每一次我吻你额头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之于我的另一种身份。
“请你原谅我多年来一直对你隐瞒了实情。那个女人,你唤作‘母亲’的女人,事实上不仅是你的继母,安家两弟妹的母亲,同时也是我的母亲——是那个数十年前因为家贫被人贩子买走,从此下落不明的亲生母亲!
“我曾经暗自查访过她的下落,却因为她被转卖数次,终究无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随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买你性命的金铢放在她的床。那一瞬,我认出了那个苍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间我的震惊,我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和你们相认——因为那时候,我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阴谋里,绝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那个时候起,夜来,你对于我的意义便已经截然不同。
“对于一个拼了命在保护自己母亲的陌生少女,谁又怎能下得了杀手?——你是为了救我的母亲和弟妹,才出卖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而这些,本来是应该作为长子的我来做的!可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夜来夜来。我无法再写下去了。时间已经不多。
“世事艰难,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够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们之间终须有一别,而这一刻就是现在。事实上,我应该更早地放你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贪心和恐惧,你本来不该在客种龌龊的烟花地待那么久。
“十二铁卫是我最信任的属下,他们会带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们一家人天涯团聚,从此平安——那是我最大的心愿。
“即便这样的天伦之乐,已经不会再有我的位置。
“请善待我的母亲和弟妹,但不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但愿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过着我曾经拥有,如今却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夜来,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找了一人嫁了。远离那些野心勃勃的名利追逐者和勾心斗角的圈子——我和慕容隽这样的人其实都并不适合你,而你,也不应该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你应该拥有和你相配的人生和伴侣。
“如果某一天你还能见到清欢,请向他转达我的歉意:他曾经慎重地把你托付给我,可如今我自身难保,已不能实现那个承诺。他留给你的财富,足够保障你们一家人的毕生,而我,却更希望你能重新提起这把光剑,回到十年前那个断点上,把本来该属于你的人生延续下来——
“你本来就不应成为殷夜来,而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再见了。”
当女子握剑从船头一跃而下,掠过苍茫水面向着叶城方向疾奔时,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穆先生隐身在长长的枯草里,望着殷夜来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计划。
她毕竟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让重获自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离开阔别的家人,不惜一切返身回到了龙潭虎穴,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这些女人,无论有着怎样的美貌和身手,毕竟都是太容易为感情冲昏头了啊穆先生挥了挥手,伏在青水两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随殷夜来的方向而去。
在双方对垒,势均力敌局面错综复杂时,他们这一方需要走一步险棋。而殷夜来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现,或许会倾覆整个微妙摇晃中的天平——深宫险恶,诸方博弈,忽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她,将她成为一颗谁都料想不到的“变子”
既然白帅不愿携剑入宫,那么,自己便必须设法给他递上一把利剑!
这种手段当然见不得光,或许还会冒着擅自作主被斩首的危险。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业,哪里只能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为了让白帅君临天下、成为云荒之主,这些小小的牺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着殷夜来运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怎么,先生似乎有些难过?”旁边有人说了一句,芦苇簌簌分开,一只快艇撑了出来,舟上是一个年轻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么?”
“不,你错了,”穆先生摇了摇头,眼里掠过冷光,淡淡“不能说我对她怀有任何私人的憎恶。不过我希望白帅能成为一个无懈可击、没有弱点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帅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说到底,先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不过骏音统领也不喜欢她。”那个在芦苇荡中驾舟接应的年轻人笑了一声“我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太麻烦了,身处青楼却不知道安份守己——如果换了是统领,早就把这样爱惹事生非的女人给踹了。”
统领十万骁骑军的骏音将军是青族人,出身高贵,性格倜傥风流,洒脱不羁,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帅完全相反的另一类人。昔年在西海上两人曾并肩和冰夷作战,结成了刎颈之交。后来骏音调回大陆执掌骁骑军,白墨宸则继续留在了西海前线。两人虽然从此分道扬镳,但骏音依旧对白帅推崇倍至。
独独在这一点上,他却持反对态度——男儿到死心如铁,为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羁绊,实在是辱没了天下名将的风范。
“是么?”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们统领真是听所见略同。”
“不过,”驾舟的年轻人看着殷夜来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敬佩“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女人有那么好的身手!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帅的事,并非外人能想象。”穆先生看着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个女子背影,眼神中掠过微微的一丝悲凉,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骏音统领可以放心——她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哦?”驾舟的年轻人微微一惊。
“她最近几年身体很差,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独闯龙潭虎穴。这一点,我估计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穆先生叹了口气,喃喃“这个女人对白帅居然是有真心的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难过。”
“真心?”驾舟的年轻人愕然“一个青楼女人”
“阿芒,你还是太年轻了。”穆先生笑了一下“还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
那个叫阿芒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嘀咕:“先生不也没老婆?”
“年轻的时候有过。父母帮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道,看着远处“我们新婚不足一年,我就被上司充军西海——听说我离开不满半年她就有了新的相好,打掉了腹中属于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说不出话来,神色有些尴尬。
作为骏音统领的贴身随从,多年来他和这位潜伏在叶城的白帅首席幕僚打过不少交道——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老谋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极深,冷静缜密如一块铁板。今天忽然说出这些,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后来呢?”他不知道怎么接对方的话,讷讷。
“后来?没有后来。”穆先生淡淡“后来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顿了片刻,知道对方不愿意再说下去。但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问了一句“那先生发迹后,她回来找你了么?”
“没有,”穆先生笑了一声“覆水难收,她早已弃我如鄙履。反而是我去找过她。”
“”阿芒抓了抓脑袋,不知说什么好“那最后”
“她死了。”穆先生冷冷回答“连同那个奸夫。”
“什么?”年轻人失声。
“当然是我杀了他们。其实我不在意她红杏出墙,毕竟我从来不指望女人能忠贞可靠——但她不该杀了我的孩子!”穆先生冷冷,语气肃杀“杀人要偿命,这是规矩。”
“”阿亡愕然地看着这个冷峭清瘦的中年谋士,对方负手站在那里,一身青衣在江水上翻飞,如一只青色的孤独的老鹤——那一瞬,年轻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觉得心底森冷异常。
“我们中州人有一句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渴望完成的人生目标。”穆先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我没有家。在这方面,实在是很失败啊我没有白帅那么好的运气,我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肯为我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笑了一笑,低声:“如今我跳过了中间的那一步,只期待最后的结局——治国,平天下。白帅是我的恩人,我会竭尽全力地把他推上最高处,绝不能让任何人击倒他!”
这一句阿芒听得懂,眼里顿时也放出光来:“才!”
“返回西海的密使已经连夜出发,骁骑军那边是否已经开始秘密调集人手了?”感慨只发了一瞬,穆先生拂了拂衣襟,转身登舟“我们的时间不多。白帅进京已经快一天了,估计帝都里那些人的耐心要耗尽了——快,我们立刻去和骏音统领会合!”
“是。”小舟上的年轻人肃然回答,抬起右手按住左肩“骁骑军誓死效忠白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去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歌咏如潮。那是一群素衣的人们,在面向大海的东方唱着挽歌,哀悼他们在海皇祭上被杀的同胞。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合起,垂下眼睛领着众人唱着挽歌,面容哀伤而沉默——
那是巫真织莺,元老院十巫之一。
数天前,消息传来,海皇祭后巫朗大人在叶城和镇国公慕容隽已经达成了重要的盟约。如此说来,最后一块拼图也已经拼上了,万事俱备,他们接下来只等冰锥一下水,所有计划便要立即启动。到时候一切如箭离弦,势如破竹。
她想着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孩子们,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发髻。
她的发上插着一支精美的簪,打造成传统的婚庆式样,上面有龙凤等吉祥图案,是冰族人婚礼时用的结发簪子。实物其实是一套,一共十二支,银镀金,掐丝工艺,是刚收到的聘礼——她是个孤儿,所以羲铮父母送来聘礼的那一天,元老院除了秘密出使云荒的巫朗之外,所有长老都到场了,在供奉破军的大殿里见证了两个家族缔结婚约的一幕。
——三日后,她便要和羲铮成亲了。
很多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包括双方的长辈和元老院,他们觉得这是族里两个最优秀年轻人的结合,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可以成为楷模和佳话。可是,她戴上那支结发簪,却觉得头顶上有刀仞的高山压下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所有人都已经停止的时候,只有她的声音还在持续,清凉而恍惚。
祭奠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了头顶远远的轰鸣声,仿佛巨大的鸟类在盘旋飞舞——那是羲铮带着他的鲛人傀儡凝驾驶着风隼,在空明岛上空不断逡巡。随着冰锥制造的接近尾声,这几天的警备又加强了,听说连出入船坞的人都要经过三次的搜身,而望舒也已经处于基本被隔离的情况下,不能见任何人了。
她想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想着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心里一阵绞痛。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威严的声音。
她惊觉回身,连忙行礼:“巫咸大人!”
须发苍白的老者手持权杖,穿过祈祷的人群来到她面前,眼神锐利而深远,看着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年轻女子——织莺出身于典型冰族家庭,从小受到正规严格的训导,一贯是个谦卑而隐忍的女子,随时准备为了沧流和民族牺牲一切。然而,最近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神不守舍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是因为即将远行,还是因为那个少年呢
“去看看望舒吧,”他忽然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他?”
“”织莺猛然一颤,脸色无法控制地变了一下“我”
“不要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心,织莺,”巫咸低沉地开口“我是我的长辈,也是你领袖——望舒对我们非常重要,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看着他。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个异类,永远无法和我们真正的在一起。”
织莺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望舒是一个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孩子,他存在意义就是如此,”巫咸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他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恋人、丈夫或者父亲。这一切你应该早已知道——你不该对他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这非常危险。”
“我知道。”她终于轻声开口“我一直知道。”
“真的么?”巫咸蹙眉。
“是的,”织莺抬起头,看着冰族最高的领袖,合起手“我知道他的命运从出生时便已经注定,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活得开心一些。”
“他从没有‘活’过。”巫咸叹了口气“织莺,你的错误就在于此。”
她如遇雷击,一瞬间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去看看望舒。”巫咸陡然转了话锋,有些无奈“听说他昨天忽然毫无预兆地又罢工了——谁都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居然扔下了组装到一半的冰锥,说不见到你就不继续工作。整整几千人都在等他。”
“”织莺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那是她和羲铮秘密下聘的时间,他是怎么感应到的?
“去看看他吧,织莺,”巫咸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不容抗辩“你是唯一对他有控制力的人,让他赶紧把冰锥调试完毕,下水启航——我们的人已经部署好了一切,空桑那边马上就要起大乱了,冰锥必须带着神之手出动,绝不能被拖住了后腿。”
“是。”她终于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
即将远航的冰锥,此刻正停在一间一百丈长、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里,仿佛一个银白色的巨大梭子悬在空中。
这间军工坊的船坞位于沉沙群岛最优良的港口古丹港内,吃水深度可以达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飓风和海潮都无法影响,一向是靖海军团专用的军港,同时也是制造新船只的所在。为了制造冰锥,这里再度朝廷了扩建,容积扩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坞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一块长达二十米的横板被吊了起来,铁索穿过棚顶的滑轮嘎吱响着,一直悬在半空,却无人理睬。工匠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这一块横板拼装在哪个部分——不知道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发起了脾气,拂袖而去,扔下了这个烂摊子。这一块被吊装到一半的横板,也只能这样颤巍巍地悬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组装。
冰锥这样极度精密的机械,光外壳上的各种零件就多达一万多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严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为外形是弧面,不能用图纸表达,只能一边建造一边现场成模——没有图纸,任是工坊里再有经验的工匠也记不住那些成千上万片的复杂构造,只有巫即大人这样的机械天才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该放在哪里,仿佛整个冰锥都已经在他心里,纤毫毕现,只等拼图完毕。
如今他忽然罢工去了楼上休息,现场顿时便陷入了停工的尴尬。
“糟了,桨不动了!”忽然间,有满身油污的工匠从舱室里站出来,惊惧地大呼“桨忽然卡住,不能旋转巫即大人呢?快让他来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间睡觉去了。”匠作监头目叹了口气“谁都请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工匠喃喃,无可奈何地看着还是支离破碎的冰锥:这是一项机密重大的工程,军令如山,如果半个月内冰锥还不能下水,这里所有人都要军法处理——可偏偏带领军工坊的巫即大人以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间,又听到有人问。
“不是说过了么?那家伙睡大觉去了!如果有谁能把他弄出来我愿意给他做牛做马!”匠作监不耐烦地回答,一回头,忽然脸色大变“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缓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旷的船坞里,看着悬在空中的机械,轻声道:“那么,麻烦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想看看冰锥的近况。”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头顶上的窗子忽然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万分:“织莺?是你么?你来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过来,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走路时穿着特制的靴子,走起来总是缓慢而平稳。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完全忘了这一切。
织莺看着他奔过来,似乎默不做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一步赶上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你终于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哼,那些老家伙真可恨,居然不让我见你!”
“见我有什么事?”织莺轻声问,语气平静而克制。
“我”望舒想要说什么,忽地停住,细细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变化。他的目光令她无端端地觉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问:“怎么了?”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望舒喃喃。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在进入船坞之前,髻发上那支簪子已经被她卸下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一直压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没来看你是怕打扰你制作冰锥时间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误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长老的叮嘱,叹了口气“而且‘神之手’的计划也开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唤醒’,没有办法天天来船坞。”
“你不来,我一点干活的劲头都没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个尚未完工的庞大机械“那么复杂的东西,连我看了都觉得头疼做完这个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会的,”织莺笑了笑,语气复杂:“别担心。”
望舒却敏感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织莺?出什么事情了么?——这几天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好好的么?”
少年疑虑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让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望舒喃喃,沮丧地垂下头去“不过,算了反正怎么问你也不会说的,一向你都对我不公平。”
“我真的没事,”织莺叹了口气,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银色机械“你别耍孩子脾气了,快些把冰锥制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听说的孩子“我马上就干活。”
织莺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织莺!”看到她转身,望舒急了,连忙追上来“等等!”
“怎么?”她转身,却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干活,”望舒的双手绞在一起,执拗地道,有些脸红“你不在,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别孩子气了”织莺叹了口气“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你?我还要去照顾茧室里的那些孩子。”
望舒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嘀咕:“我真想变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语气无辜而纯粹,不染丝毫尘埃,只有浓浓的依恋。织莺心里陡然掠过一阵柔软的战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力包围了她,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过头去,逃也似地疾步离开。
“冰锥正式下水那天你会来么?”望舒却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太好了!”他欢呼雀跃“到时候我有礼物送给你——很妙的礼物!”
“好。”她含糊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过身去——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过身的一瞬,眼里的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地滑落面颊。
她当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锥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发去执行‘神之手’的任务,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这个机械早日落成,然而为了她的请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速度。那个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令人一眼看得穿。然而,他却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这些年来,他一直同周围的族人格格不入,却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离,生怕她远离——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虽然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从出生开始便是站在天秤的两端,永远无法靠近。
他的父亲,那个天机公子,可真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啊看到巫真说服了巫即大大,匠作监立刻适时地走过来,陪笑着指了指冰锥尾部,弯下腰请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锥的船桨忽然不动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么我才睡了一觉就又坏了?”望舒不耐烦地走过去,在舱室尾部侧耳听了听,又敲了敲金属外壳,转过头来“应该是里面的机簧断裂了,你们得找人拆开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这里。”
说到这里,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炭笔,在银色的外壁上平平划了一条一尺长的线:“从这里切开,最里面的一排机簧至少断了三根。”
匠作监却有些犹豫:“切开?一旦切开,这块板就整个报废了——大人是怎么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烦,用手按了一下冰锥尾部的外壳“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高出了不少,肯定是里面在运转的机簧出现了问题。”
少年按在冰锥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肌肤白得透明,骨节匀称,仿佛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匠作监也把手放上去试了试,然而在他的触觉里,这块地方的温度却和周围几乎一模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别的冰族人有些微的不同,蓝得更深邃,瞳仁居然接近于黑色。虹膜上有一层奇特的折射光,仿佛蓝紫色交融的幻影,有一种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匠作监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匠作监一挥手“快,按大人说的切开!”
切割坚硬的金属需要一些时间,望舒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等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查看。不一时,银色的金属板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设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在二十根控制着冰锥螺旋桨的机簧里居然断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动桨继续转,只发出空空的声音。
“一群蠢才!”望舒将那个小银球放回怀里,看着里面断裂的机簧,脸色很不好“没下水就坏了,是谁做的焊接和安装?匠作监,你给我好好的处罚经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群猪来制作我的机械!”
“是!”匠作监冷汗满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金属摩擦着金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这块板怎么还吊在那里?!”望舒抬起头,看着船坞顶上那块晃动的银白色金属板“不是跟你说过了那是龙骨的第九十二节么?”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望舒!”忽然间有人在身后对他惊呼“小心!”
“织莺?”他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喜万分——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了头顶的风声。悬吊的铁索发出了刺耳的松脱声,迅速滑落,那一块巨大的龙骨当头砸下来,以雷霆万均之势跌落。
望舒张口结舌地看着黑影笼罩了下来,微跛的脚却不听使唤。
“嚓!”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击中那一块即将砸落在他头上的巨大龙骨。那一瞬空气里回响着激烈的气流,整个船坞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块龙骨居然在半空里被莫名的力量炸开,瞬间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经走出了船坞,一边擦拭着泪痕,一边用簪子重新挽起头发。然而刚走出不到三丈,却听到了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心灵感应般地预感到了这边的危机,白袍女子闪电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挥出了法杖,正击中了那一片坠落的金属。
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硬生生扯开几丈远,一直退到了屋角。织莺几乎是半拉半抱着将他推开,按在墙角,用身体覆盖住了他,气息平甫地举起手迅速结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笼罩了两人。
那是结界?她在防御什么?
“织莺”望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侧脸。她脸色苍白,凝望着空中化为粉末的龙骨,手在微微颤抖。
“保护巫即大人!”织莺厉声“来人,清场!”
一直守在一旁的战士听到指令,立刻冲入了船坞,将那些工匠迅速带离现场,然后开始细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监也是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后退,却听得织莺道:“去,给我看看舱室的机簧是怎么坏的!”
“是是。”匠作监颤抖着爬入了那个切开的缺口,将那些断裂的机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喃喃:“禀巫真大人,这些这些机簧,都是被割断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气,侧过头看着织莺。
“果然。”年轻的女长老咬紧了嘴唇——看来,上次潜入茧室的那些空桑密探还没有死绝,还有残党留在空明岛上!白墨宸派来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掷,想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冰锥、杀死沧流的总机械师吧?望舒对帝国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还是有点战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听着!从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坞一步,试图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杀无赦!”
“是!”冰族战士齐齐跪倒。
织莺还是不放心,亲自在船坞里绕场走了一圈,细细检查过每一寸土地。“织莺”耳边却听到望舒的低呼,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却有点奇怪。
“怎么?”她问。
少年怔怔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支发簪是如此陌生,祥云龙凤,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种宿命似的答案。织莺平日都是素衣白袍,从不佩戴首饰,这一支簪子,是谁送的?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生怕会知道什么不能接受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