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畜年代

    一

    冷水湾严格意义上并算不上是真正的“湾”一马平川的跟还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肚子似的。尤其是在雨后，空气好的时候，一眼望去，几乎可以看到天尽头。村子南边倒是凑热闹似的有条河流，但既不清澈也不雄浑，一曲一拐也都人意料之中。跟中国千千万万的小村落比将起来的话，也没甚特殊出彩的地儿。

    安老头整顿好下午饭的时候，还没见到伢子的影子。自言自语道：“这伢子，刚才烧火做饭的时候就不见了，要再敢下河摸鱼，瞧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才怪”话虽是这么说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怒。把做好的小半锅汤面舀到了盆里，厨房的苍蝇闻道了味道，都嗡嗡的围着打转。老头索性用网子罩住了盆，猫下腰看了看炉灶里的火，直到用拨火棍鼓捣灭了最后丁点火星，才安心的出了门。

    安老头其实并不老，也就五十出头。常年在烈日下和那几亩方田较着劲，再加上前年伢子他妈的突然离去，一下子和岁月一起在他额头、脸上烙上了深深的皱纹，跟夏天久不见雨的玉米地一样，裂着横七竖八的地缝子，布满了着苍凉干涸。村长的儿媳妇燕子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本来正使劲往嘴里扒着碗里的米饭，看见安老头佝偻着腰，双手背在后面的样子，心底一下子乐了“这死老头子，走路的姿势活像个老虾米”等到安老头到了跟前的时候，才很不情愿的拉长了碗和嘴巴的距离“安叔？吃了么？”

    安老头显然没有想到燕子会跟自己打招呼，感觉自己跟电线杆子一样，在原地杵了半天，然后才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哦！燕子啊，还么吃哩，这不伢子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说着把眼睛定格在了燕子的碗里“燕子好福气哩，嫁过来后，经常吃白米饭吧？”村长儿媳妇咯咯一笑，故意把碗往下移了移，好让安老头本不好使的眼神可以看个清楚，才慢条斯理的说道“啥好福气嘛！天天吃大白肉，腻死人了”然后朝着门里喊道：“花花，花花，给你安叔盛碗米饭，多放点肉啊！”安老头一看燕子动了真格，头急忙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咧不咧，饭都做好了，这不正找伢子里么！你慢慢吃”说着转回了身，没走几步，跟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头又拧了回来“对了，二愣婆娘？你么见到伢子么？”

    燕子正准备继续欣赏安老头的“虾米”步伐，脸上一副寒碜讥笑的表情，不想他又突然转了回来，表情于一瞬间又直接转为铁青。“该死的安老头，半截身子都埋到黄土里边了，嘴上还这么不积德，婆娘？这不是把自己和那些膀大腰圆的村妇看成一个档次了吗？好歹自己也是邻村附中毕业的，半个知识分子呢？”这两字同夏天的冰雹一样砸在了自己的脸上，于是脸皮子一下子拉了下来，冷冷的扔出了一句“没见”然后回了屋，似乎还没解气，又加了一句“死老头子”

    安老头觉得自己今儿个肯定不小心冲撞了哪路神仙，村长一家莫名其妙的已经好几年不打理自己了，也不知道哪里开罪了他们，就是见了对方也板着个脸。今个村长儿子刚娶的媳妇居然跟自己搭讪了，还叫了自己“安叔”并请自己进屋吃饭哩，怎么一下子态度又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寻思了半天也找没找到答案，长长的叹了口气，只得继续向南蹒跚而去。

    伢子撅着屁股，在黄土堆里和驴蛋、麻杆几个打弹球。那一个个光溜溜滚圆圆的玻璃球，在他们的眼里价值无疑贵重的很，尤其自己还有两个猫眼，通白的跟玉石似的，那是原来麻杆输的紧了，拿每个用来跟自己换了五个普通的弹球，说赢了再换回来，但后来貌似就一直没有换回去了。伢子今天发挥连连失误，平日都是大赢家的他十几分钟就输光了从家里带来的六个“资产”直到从裤兜里再也摸索不出来的时候，才朝着驴蛋嘿嘿一笑“驴蛋，借俺两个弹球成吗？”驴蛋平日也是伢子的手下败将，今个破天荒的赢了他，一下子趾高气扬了起来“不借，你肯定是输光了，还想空手套白狼哩？想玩，让你安子爹给你买去”伢子显然没想到驴蛋会拒绝自己，平时驴蛋跟自己借弹球的时候，自己都大方的很，眼睛咕噜咕噜的转动着，似乎要哭出来“谁说俺输光了，俺屋里还有一罐头瓶呢，只是俺这会儿回去，肯定给俺爹看住了，不让出来”伢子辩解道。驴蛋大声道：“不借，就是不借，你能把我怎么办？”说着，不再理会伢子，继续撅着屁股和麻杆、福娃钻进了“战场”

    伢子看着他们玩，心底更是又气又痒，正没安生处的时候，看到了花花，她穿着一件翠绿的小褂子，在老远的地方朝着伢子招手。伢子看到了花花，也马上忘掉了“战场”上的得失，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却见花花水灵灵的眼睛红彤彤的跟兔子似的，一下子也焦急了起来“花花？你咋咧？是不是谁欺负你了？给俺说，俺替你揍他？”边说边在花花面前晃着自己的拳头。花花给伢子这么一说，更是呜咽了起来“伢儿，我们去‘桃花岛’吧？”说着两人就一前一后的继续往西边走去。后面麻杆大声喊道：“花花，你敢跟伢子玩，看我不跟你爹说让他揍你，我娘说了，过几年，让你当我婆娘哩！”

    “桃花岛”其实只有几株桃树，在一个废弃的果园旁边，本身也只是一个容得上三四个小孩的山洞而已，因为外面给酸枣树遮掩住了，常人也不容易发现，这是小时候伢子和花花在这里摘酸枣的时候发现的，俩小伙伴谁给爹娘揍屁股了，便躲在里边，跟两条互相取暖的鱼一样，互相安慰。那会儿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伢子说叫“鬼洞”花花说不好，想起了正在热播的射雕英雄传，然后灵机一动，说你看外边不是还有桃树嘛？就叫“桃花岛”怎么样？，伢子也觉得这个名儿比自己起的出彩多了，再加上花花的意见，自己也一向不忤逆。于是“桃花岛”就成了这个秘密基地的代名词了。

    这会儿已经九月了，酸枣树上边挂满了青涩的果子，沉甸甸的压弯了细细的树干，在没成熟之前是不许摘的，这是冷家湾的规矩，馋的不只是孩子，大人也都早早的用一根长长竹竿做好了钩子等着去过嘴瘾。伢子替花花把洞口的酸枣树拨开，让她先钻了进去，这是在城里上大学的哥哥原来回家跟自己讲的，说叫“绅士“甚么的，等到伢子进去的时候，花花又哭了起来。

    最后一抹夕阳把自己的光亮从从酸枣树间洒进去几缕，斑斑点点的铺在了花花的身上，映的红彤彤的。伢子把自己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想要给花花抹掉脸上的泪水，花花转头避开了。伢子说“花花，等酸枣红了我再给你摘好不”？花花不说话。把头埋进了胳膊。“花花，你看外面得那个黄色的花多好看的，跟个金黄的太阳似的，你想要吗”花花还是没有说话，继续哭着。伢子一猫腰，钻了出去，等花花抬起头的时候，伢子已经在自己面前了，手里拿着一把黄色的野花朝花花傻笑着，花花说：“伢儿，我爹说过了秋不让我继续念书了？”

    太阳终于撞下跌跌撞撞的下了地平线，伢子愣在那里，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野花和太阳一起掉在了地上。

    二

    安老头几乎把全村转了个遍，还是没有见到伢子的影子，待到日头西落得时候，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拴在老槐树边上的五只大奶羊，它们的乳房因为充满乳汁而沉甸甸的下坠，几乎快要垂到地上。吃光了跟前的青草，都朝着安老头咩咩直叫，安老头从旁边的草料堆上抱了一堆干草，那群奶羊吃惯了青油油的野苜蓿、狼尾巴，对安老头的干草丝毫没有产生兴趣，继续咩咩的叫着。安老头对着那群奶羊说话，就跟她们听的懂似的“你们吖，可真是让伢子给惯坏了，他这一放暑假，你们就连干草都不吃了”说着摇了摇头“伢子出去玩了，等明个一大早，让他多给你们弄点饲料回来，现在就凑合对付一下吧”想起伢子，安老头脸上一副惬意的表情“这伢子，可真是不错啊，我这该死的风湿，要不然，也不能让他这么早就背负这么多东西啊，顺子，你在省城里好好读书，将来也当上干部，光宗耀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享受在对未来的遐想里。

    安顺是安老头的大儿子，当年破天荒的考上了大学，这在冷水湾可是轰动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新闻。当时乡上也派来了人，给安顺带上大红花，坐了一头驴子，敲锣打鼓的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安老头想起自己人生最最辉煌的那段日子，还是回味无穷的。乡长握着自己的手恭喜自己教导有方的时候，村长的脸都绿了。当初安顺读高中的时候，那是全村人等着看笑话的。都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冷水湾的孩子最多也就读完初中，你安老头既然姓安，却怎么这么不安生呢，大学生？那是我们冷水湾的穷山恶水的命儿能赶上的么？那段时期安老头遭受了无数的白眼和冷嘲热讽，再加上安顺的成绩也一直都好，就硬是靠着这几只奶羊的乳房和自己佝偻的驼背顶了下来。心想我就不信这个邪。等到拿到省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安老头在村里的观音庙硬是常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磨的血泡满满的，安顺倒是喊了一次，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安老头直接抽给了他一巴掌，说你小子懂个赇，要不是菩萨开眼，就凭你小子能碰上这运气，安顺见沟通不了，再加上那巴掌在庙里看热闹的很多人面前抽的，就回家不出门，窝了好几天。

    在冷家湾，哪家的人缘好，是靠大年初一谁家的聚集的人多来验证的。安顺考上大学后前两年，安老头的破破烂烂的家里，一下子吸引了全村人的眼光，都围成一堆，听安老头说“我儿子说”之类的新闻，冷家湾的村长家是最有钱的，在此之前一直是他家人满为患的，那两年初一却噤若寒蝉。安老头不知道自己和村长的梁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架上的，还一直寻思自己和村长又不是隔壁，没有房界的矛盾，地也距离的远，也不会为地杠子闹不快，追溯到十几年前，村长小的时候，自己还经常帮他推了好几次架子车，就连村长家的土炕，也是自己帮忙盘的，怎么就突然把他当成仇人了呢。

    事实上，安老头当“爹”的生涯也就定格在了那两年，安顺第一年暑假倒是回来了一次，安老头觉得自己养了十几年的这个儿子忽然变得陌生了，在一起的时候，自己都会很明显的局促不安。心里还骂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他爹里，怎么反倒在儿子面前紧张起来了。不过安顺身上确实多了一骨子莫生气息，不对在哪儿？安老头的逻辑是一辈子也找不到答案的，安顺倒是给他讲了不少省城里的新闻，从此安老头的口头语就成了我儿子说怎么怎么的，他每次说这句话，也都能吸引路边的乡党围拢过来，有时候还发根香烟，听着省城里的“大事”后来安顺放假也就不回来了，说是在城里打工赚钱，偶尔寄封信回来也是要钱，简单明了的连安老头的上五年级的伢子都看的懂。安顺没再跟安老头说起城里的故事了，别人听着安老头来来回回也就是楼很高、满大街都是能自己跑却比牛马大了很多的方匣子之类的东西，也没了兴趣。安顺读第三年大学的时候，村长家买了很多的糖果花生，婆娘拿了一个竹簸箕站在门口，初一大凡进门的无论老幼都先给抓一把，安老头家于是又空落了起来，一个人和伢子守着那几只大奶羊。从此，村长算是牢牢地巩固了他在冷家湾的“龙头”地位。

    伢子叫安生，和安顺足足小了十三岁。他是安老头去一大早去地里锄地的时候在路边捡的，给裹在一个小毯子里边，哇哇直哭。本来在冷家湾，别说谁家生了个孩子，就算是随便来一个陌生人打听探亲，连路边几岁的孩子也能告诉你从前边第几个路口哪里拐？第几个歪脖子大柳树旁的第几家？丁点大的事也都会给冷家湾人茶余饭后的分析个半天的。可那几天安老头打听了全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哪家的？只得抱回了家，见他瘦弱的跟个豆芽菜似的，就取了个名字叫安生，平时喊他伢子，这么一来二去，全村人都喊他伢子了。倒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真名，当然，有一个不这么喊，却喊他“伢儿”那就是花花了。

    伢子送花花从她家后门溜进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伢子心道回家不妙，弄不好要给安爹揍屁股了，一路心底七上八下的，到了门口，见屋里的蜡烛还亮着，知道安爹还没睡，本拟从后墙的梧桐树上翻进后院再藏在被子里装睡，这下子也放弃了。试探性的推了推大门，居然没锁，吱呀一声就开了。院子里的大奶羊见到伢子，都打招呼似的朝着他“咩”了一声。伢子进了里屋，便见到躺在凉椅上的安爹。

    安老头在羊叫的时候就知道伢子回来了，索性躺在凉椅上装睡，心想看你个小兔崽子能玩出什么花样，伢子见安爹睡着了，就悄悄的想要溜进厨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半天没吃饭了，刚才在路上肚子都咕咕叫唤抱怨了。安老头突然睁开眼睛：“站住，你个碎崽娃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把全村都找遍了，也么寻到你”伢子眼珠子咕噜咕噜一转，便有了主意“俺下河摸鱼去了”“胡说！”安老头假装生气道“我在河边喊了你半天，也没见你吱声”“俺在水里边呢，怎么听的到，今儿个碰到了一条近尺长的红尾巴梢，本想给爹抓回来呢，却一不小心给他跑了”说着伢子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安老头心想这儿子还算是很有孝心理，也就不了了之“水里面有水鬼里，小心把你拉进去，你忘了上次那两个县里的学生了娃？”去年暑假的时候，从县城里来了两个学生，骑着自行车去河边摸鱼，不知怎么地都掉了下去，捞上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了衣服，光溜溜的抱在一起，眼睛跟鱼眼睛一样快要凸出来，那样子吓的伢子一行好长时间都不敢下水。“爹你放心吧，河里边哪一块深，哪一块浅，哪一块下面是石沙，哪一块下面是淤泥俺都知道，你看河里淹死了那么多人，也么见俺们谁出事？”说着一巴掌拍死了小腿上的一个母蚊子，正鼓着肚子使劲的享受自己的晚餐呢，然后用手在上面挠了几下。

    安老头看着他的小腿，上前用指甲在上面刮了一下，就留下了一道长长红印子。安老头大声道：“好你个伢子，连爹都哄哩？你到底弄啥去了？”伢子本想着蒙混过关了，却不知道哪里错了糊里糊涂的给安老头看出了破绽，小脑袋瓜子里使劲的转动，想着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安老头拿起旁边的条帚“下过河的身上，用指甲一划是白印子，你自己划划看有么有？”伢子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怎么把这岔给忘了，翘起大拇指说：“爹，你可真是明察秋毫呢”安老头显然给他弄蒙了？“什么明茶啊？”伢子见他没动条帚顺着钻进自己的圈套，心里扑哧一乐“明察秋毫，不是什么茶叶，是国文先生教的，说古代有个人连秋千麻雀新张的羽毛都看得见，爹你的眼神儿，可是比他更厉害呢！”安老头高兴的时候总会用手缕缕自己的山羊胡，然后才说：“那是，你还想哄爹呢，你个小兔崽子，到底弄啥去了？”

    安子知道这下再也隐瞒不过，只得从实招来，告诉安老头花花爹不让花花读书了。安老头笑着说道：“去跟花花玩就去跟花花玩了，骗爹干啥，你个兔崽娃还害羞呢，过几年，你也要娶媳妇的，这花花倒是长的水灵灵的，可惜她是村长的女儿”说着把今天和燕子碰到的事给伢子说了一遍。伢子从厨房端了个洋瓷碗，边狼吞虎咽边跟安老头说道：“爹，你咋那么不晓事理呢，燕子姐是邻村的，人家可是念过书的，你怎么能把人叫婆娘里？先生说了，城里的都叫妻子或者内人呢”安老头用手拍了拍头“哎呀，我咋没想到哩，你吃了赶紧睡，你二哥到了夏就大四了，又要交钱了，明一早给趁早给羊多弄点青草回来，我卖了羊奶要给你三婶帮忙修后墙呢。”

    伢子醒来的时候安老头已经不出门了，伢子看见桌子上有一片烟盒里面的那层锡纸，上面用铅笔扭扭捏捏的写了两个字“害草”伢子一看乐了，由于爷俩作息时间不同，安老头就让伢子给他教些常用的字，碰到这种想让他多睡会儿的情况下就留个便条。“割草”是伢子前天教给安老头的，害怕他记不住，就说“割”就是刀把草给害了，好让安老头记住，没想到安老头居然写了个“害草”出来，伢子想安爹你还不如写个“刀草”呢，然后去厨房看到了两个留给自己当早饭的馒头，嘴里啃着一个，另一个塞到裤兜里，拎着笼和镰刀就出了门。

    花花早就在村口等着了，见到伢子，撅起小嘴“伢儿，你是不是又睡过了，懒猪，都不害羞”然后用手指刮着自己的小脸。伢子脸刷就红了，争辩道：“谁睡过了，呶”然后把裤兜里的馒头递花花，花花接了过去，也不管上面沾满了裤兜里脏兮兮的东西就吃，还递给伢子两个“大白兔”我爹从县里买的，我给你偷了两个出来，快走吧，不然回来就得晒太阳了。”

    冷水湾是没有山的，但奇怪的是在最西边过了所有的田地之后有一条长长的沟渠。当地人管之叫“白龙谷”但“谷”是夹在两山之间的，这“白龙谷”却硬生生的长在了平地里，把冷水湾和邻村隔了开来。有一百多米深，数十里长，里边水肥草沃，伢子小时候还在里面逮到了两只猯，更有老鹰、啄木鸟各种飞禽走兽。据安老头他爹也就是伢子的爷爷曾在里边见到过一条电线杆子粗的巨蟒，当年吓的连谷边的一分麦子都没有收，当地人也有不少说见过的，庙里的那群老头老太太还隔断时间就在谷边烧香，说里边是一条龙，左右着冷水湾的风水，不能得罪了，伢子对此都是不屑一顾的，从小经常跟伙伴们到这里边玩耍割草，尤其是里边的野桑树，还有谷高一半的地方有很多互相连着的洞，对他们来说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伢子和花花从几乎竖直而下的小路上一步步的溜进了谷底，不一会儿两人的笼里边就长满狗尾巴芦苇子之类青草，两人坐在白龙谷最里边的水潭子旁边，脱掉了鞋，把脚丫子浸在清澈的水潭里，一拃余长的小白条在水面上跳上跃下的。

    花花幽幽的对着伢子说：“我爹说了，女孩子家家的以后都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就说今年过年不让我读了”伢子也扳起小脸，装成大人满腹心事的样子说：“你爹不是很有钱吗？怎么？”花花眼圈又红了“对了，昨晚上你爹揍你屁股了没？我听嫂子说昨个你安爹满世界的找你呢？嫂子还说哄他吃白米饭，把你爹乐的，其实，嫂子明知道我不在家才喊我给你爹盛饭的”伢子一听生气了“你爹不就有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觉得我爹比你爹好一百倍”然后扭过头去，不理会花花。

    花花见伢子生气了，故意把脑袋朝着伢子转过头的那边伸过去“好了好了，伢儿别生气了，我说错话了，其实，我也觉得你爹挺好的，再说了，你哥哥不还是大学生吗，以后还怕没有钱吗？”伢子转过了头“怎么你也张口钱闭口钱的，俺觉得，要那么多钱有个屁用，你看村里人没有钱不照样过的好好的吗？”

    谷里边回荡着布谷鸟的清脆的声音，一条白鱼在两人脚边跃起，带起了碗大的水花，伢子看着浸在水里的小脚丫子，说：“花花，你的脚丫真白”花花低下了头“伢儿？我以后给你当媳妇好不好三

    安顺是在前年考上大学的。他从小就成绩优异，但他没想到的是居然直接从学前班一下子优异到了大学。直到拿到某某建筑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安顺还使劲的掐了自己一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那个暑假同安老头一样，也是安顺最最辉煌的一段日子。乡长亲自给自己送来的通知书，还代表给了两百块的赞助费；县里那年就加上他一共有了三个大学生，也隔三岔五的请他去给那些学弟学妹们讲讲自己的光辉历史；就连村里那小学都没读完的何婶婶也沾了他的光，见人就说这大学毕业证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于是她的幼儿园这几年名声大震，连附近好几个村子的孩子都跑好几里路来报名。

    总之，安顺考上大学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安顺看到安爹在庙里拜菩萨的时候，觉得这老爹可是让自己丢尽了脸，那拜菩萨的人多了，六婆整天都在庙里呆着，也没见她孙子考上大学，后来想想自己到底已经算是个知识分子了，跟爹爹这些没文化的人也解释不清，就躲在家里，把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连上边的垂询电话都背的滚瓜烂熟的时候还爱不释手。安老头要摸得时候，安顺还提醒他要先洗手，看着全村人瞅着自己流口水的表情，安顺也觉得自己高大了很多。

    那个暑假，似乎是安顺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暑假，在窗外老杨树上的知了叫声中掰着指头倒计时开学的日子。安老头在人前风光大出，背后却猫在黑屋子里点跟蜡烛替安顺的学费发愁，把这么多年的积蓄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和安顺娘起早贪黑的在十几里外的砖窑厂里背砖胚子。伢子那年读小学三年级，因为无意中用脏手碰了一下安顺哥的通知书给全家训斥了好几天，而哥哥因为考上大学，给羊觅食的任务也就落在了自己身上，村里人见到伢子的时候都会说他哥哥如何如何，伢子里外受气，嘴巴就像挂了个油瓶似的撅的老高，心想我以后也一定要考上大学。

    在安顺的迫不及待和安顺爹娘的火急火燎里，九月还是来了。积蓄加上那两个月安顺爹娘的血汗钱还有大奶羊的功劳，学费还是差了好多，安顺爹娘就一家家的借，这家十块，那家五十的，终于凑够了。安顺看到那一大包毛票的时候说了句：“爹？能把它们换成整的吗？”

    从儿子考上大学的时候，安顺就成了安老头的爹了，对他的要求几乎从不辩驳，但一时头脑没反应过来？“怎么了？零钱也是钱啊，四千多里，谁能都给你换成整的？”安顺小声说道：“去县里银行吧，拿一大包钱，路上多不安全的”安老头一想也是，就借了隔壁家的自行车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换成了崭新的一百一百的，连号码都连着的。安生爹拿着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这么多钱，心想这上大学怎么要这么多钱，但儿子高中的喜悦很快又把他不舍的情绪埋没其中。安顺那晚没睡着，在河边逛了好些时间，心想我要拎着这一大包毛票，还不给同学笑话死。

    伢子回到家的时候，见安爹坐在炕边上抽着旱烟，脸色铁青。安生有点惴惴不安“爹？你咋哩？”安老头看着伢子一言不发。今年十三岁的伢子个头虽然不高，但身子板已经起来了，安老头问道：“伢子？你爱念书不？”

    伢子显然不明白安爹为什么这么问自己，说爱啊，你看俺的奖状，过几年就跟安顺哥一样多了。俺将来也要考大学里，到时候去城里，赚了钱给安爹你买大房子住。安老头眼睛有点湿湿的，说好孩子，没事了，你早点去睡吧。

    安老头这天晚上没有睡着，去给伢子三婶修后墙的时候，是想跟他借点钱的。安顺又要开学了，可学费还差老大一截。三婶说老安子，你这玩命的把儿子供成了大学生，屋里头还有一个伢子也念书，你欠俺家都两百多了，俺掌柜的说不敢借给你了，说你是一个无底洞。安老头脸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谁说的，等俺顺子毕业了，也是干部了，他不会忘了你们这群乡党对他的好的。”说着伢子三叔走了进来“老安子，不是兄弟不借给你，你看顺子都好几年么回来了，谁知道他以后还认不认你这个爹呢，更别说我这个当叔的了。”安老头手一个哆嗦，正在上泥的砖就砸在了自己脚上，铁青着脸一瘸一拐的回到自己屋里闷抽着烟。

    伢子啊伢子，安老头又想起了自己捡来的这个孩子，村里头长舌妇很多，伢子小时候就经常给别人说是捡来的，然后就哭着回家，安老头每次都带着伢子冲到别人家里，狠狠地骂一顿，时间上了，村里都知道了安老头的牛脾气，也就没人敢说了，伢子是个好娃哩，连先生都说这孩子也是上大学的准苗儿，年年都得第一，安顺上了大学后的第二年安顺娘就走了，村里的大夫说是累的。想起这一截，安老头就生气，给安顺寄了信让他给娘回来送终，安顺却说在外边打工回不来，安顺娘下葬的时候，全村人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在看安老头的笑话，安老头心里明的跟镜子似的。

    冷水湾出了一个大学生，是他安老头的儿子，伢子将来也一定能上大学吗？他开学也要交学费了，眼看着伢子的身板起来了，要让他去砖窑里和自己一块背砖，再加上剩下的两亩多地还有五个大奶羊，安顺剩下的一年就好过多了。“要不？让伢子辍学吧？”安老头想到这里，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自己腿上有了风湿，下雨天的时候就感觉跟一万只蚂蚁在上面又爬又咬似的，伢子既是家里的顶梁柱，成绩也好的很啊，这么懂事的娃啊，可不能让他没书读了啊，安老头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这些年的辛苦委屈一下子从身子上溜达到了心里，再变成浑浊的眼泪，哗哗的流成了河。

    第二天一早，安老头早早的起了床，昨夜寻思了一夜，全村自己都借遍了，村里人也大多都是从嘴里边扣下来借给自己的，只是村长这几年卖农药种子什么的倒是赚了不少钱，希望他能看在喊自己一声哥的份上帮自己这一把，只是，村长都好几年不搭理自己了，这次？能行吗？安老头把心一横，咬了咬牙，拎着一篮子家里唯一的一个母鸡最近一段时间生的鸡蛋，晃晃悠悠的朝着村长家走去。

    开门的是燕子，看见安老头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上扬“安叔，你这有啥事么？”安老头使劲使自己的腰板挺直了些“建平在么？我寻他有事？”燕子朝着屋里喊了一声“爹，安叔来寻你了”“哪个安叔？”然后就看见村长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是安老头的时候，心底冷...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