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辕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辕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字,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辕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来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
强弩之末,不能穿芦蒿。
萧十一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已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经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淡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发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这第一刀。”
夜渐深,灯光辉煌。
可是这一刀出手,所有的灯光都似已失却颜色。
刀光匹练般挥出,轩辕三成的人却已不见了。
刚才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杰,看见萧十一郎的刀光一闪,竟突然像是变成了只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烟的窜入了人丛中。
人群一阵骚动,再找他这个人时,竟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屋檐上的轩辕三缺也早已不见踪影。
闪电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脸,人上人的脸上已无人色。
萧十一郎扬刀向天,盯着他。
人上人没有动,他不能动,那赤膊大汉却已一步步向后退,越退越快,眨眼间也已转过了街角。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大笑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丛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好一个不要脸的大丈夫,好一个豪气如云的大盗萧十一郎。”
大亨楼上灯火依然辉煌,但大家看见萧十一郎时,眼色却已变了。
风四娘正倚着栏杆,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却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谁也描叙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这个豪气如云的男人觉得骄傲,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伤。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坐下。
他没有看她,只有他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债又多了一笔。
这些债他这一生中,只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风四娘也坐下来,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的喝了下去。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这一战你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胜了,而且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能胜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应该敬你三十杯才对。”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其实你本不必敬我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本不该胜却胜了。”
风四娘道:“也因为你本该败的,却没有败?”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你应该看得出。”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败在杨开泰手下?希望他能杀了你?”她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认为杨开泰若是击败了你,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欠你们的,我只有用这法子来还。
——这样至少我自己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风四娘却还是一样能明白。
她还在盯着他,冷冷道:“你自己若不能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你若真的败了,我们都不会觉得好受的,甚至连杨开泰也不会。”
她说到“杨开泰”三个字时,声音居然已不再激动,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姓名。
萧十一郎心里却在刺痛,因为他也了解杨开泰的感情,也一直永远无法忘怀,却又偏偏是无可奈何的感情。没人能比萧十一郎更了解这种感情的辛酸和痛苦。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风四娘忽又轻轻叹息:“我知道你是想还债,可是你用的法子却错了,选的对象也错了。”
萧十一郎垂下头,道:“我我应该怎么做?”
风四娘的手在桌下握紧,一字字道:“你应该先去还沈璧君的债。”
萧十一郎的手也已握紧。
风四娘道:“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是一样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霍然抬起头,凝视着她,这次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你永远都不会变?”
风四娘道:“永远不会。”
她已转过脸,面对着窗外的夜色,因为她不愿让他发现,她的泪又流了下来。
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桌上,没人动,没人敢动。
这已不仅是一叠纸而已,这已是一笔财富,一笔大多数人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见到的财富,一笔足以令大多数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财富。
但是萧十一郎看着这叠银票时,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色,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风四娘道:“我若问了,你肯说?”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了,你肯相信?”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不肯相信?”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她的泪痕已干,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却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她叫了起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点点头,苦笑道:“我就知道这种事你也绝不会相信的。”
风四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荒谬的事,有时却偏偏很简单,甚至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说出来。
“这些银子都是别人送的。”
“是谁送的?”
“不知道。”
风四娘更奇怪:“有人送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道:“他送给我的银子,还不止这么多。”
风四娘道:“他一共送了多少?”
萧十一郎道:“确实的数目,我也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已多得连算都算不清了?”
萧十一郎道:“非但多的算不清,也快得我来不及算。”
风四娘道:“他送得又多又快?”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发现他已先在当地的钱庄,替我存入了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银子,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钱庄里的人立刻就会将银子替我送来。”
他看着风四娘,他在等着风四娘发笑。
听来这的确是很可笑的谎话。
风四娘却没有笑,沉吟着道:“你有没有问过钱庄里的人,银子是谁存进去的?”
萧十一郎当然问过。
“到钱庄去存银子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都是很平凡的生意人,有人存银子进去,钱庄里的人当然也不会仔细盘问他的来历。”
风四娘道:“他们都用你的名义将银子存进去,再要钱庄的人,将银子当面交给你?”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道:“钱庄里的人,怎么知道你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他们当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他们立刻就会收到一封信,信也是用我的名义写的,叫他们将银子送来给我。”
风四娘道:“你难道不能不要?”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为什么不要?”
风四娘道:“因为他绝不会真的无缘无故将银子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他当然有目的。”
风四娘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知道别人也是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他要别人都认为我真的已找到了宝藏。”他苦笑着,接着道:“一个找到了宝藏的人就好像是根肉骨头,那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饿狗、野狗、疯狗,只要一听见风声,立刻都会抢着来啃一口的。”
风四娘道:“他要江湖中的人,将目标全都集中在你身上。”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别人都在注意我时,他就可以一步步去实行他的计划和阴谋,就算花点银子,也是值得的。”
风四娘道:“只不过他给你的并不是一点银子。”
萧十一郎承认:“那的确不止一点。”
风四娘道:“江湖中有这么多银子的人已不太多,能随便将这么多银子送人的,我却连一个都想不出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只想出了一个。”
风四娘道:“谁?”
萧十一郎道:“逍遥侯虽已死了,但他那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因为现在已另外有个人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你认为银子就是这个人送给你的?”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道:“只有这个人,才可能有这么大的出手。”
逍遥侯本身已富可敌国,他组织中的人,也都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
这些人的财产若是集中在一起,那数目之大,已令人难以想像。
就算传说中那三宗宝藏真的存在,也一定是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个人非但已接替了逍遥侯的地位,也已承继了他的财产。”
风四娘道:“但你却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
萧十一郎当然不知道。
这秘密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我只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也许比逍遥侯更可怕。”
“哦?”萧十一郎苦笑道:“因为他至少比逍遥侯更阴沉,心机也更深,他现在在利用我来转移别人的目标,先把我养得肥肥的,等他的计划接近完成时,只怕就要拿我来开刀了。”
风四娘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出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有带着冰冰,四处去找他那组织中的人?”
萧十一郎黯然道:“只可惜冰冰现在也不见了。”
风四娘道:“也只有冰冰认得出那些人?”
萧十一郎道:“只有她认得出。”
风四娘道:“也只有她才知道这秘密?”
萧十一郎叹道:“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风四娘道:“我也相信。”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向知道。”
萧十一郎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里的感激,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
风四娘却将手慢慢的缩了回去,悄悄的藏在桌下,冷冷道:“只可惜这世上了解你的人并不多,因为你根本不要别人了解你。”
萧十一郎看着自己的手,痴痴的看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不但要去找沈璧君,还要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终于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只可惜我还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是不是有个家?”
萧十一郎道:“那不是家,只不过是栋房子。”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的寂寞说:“我也从来没有过家。”
风四娘道:“但现在你已有很多房子?”
萧十一郎道:“几乎每个大城里都有。”
风四娘道:“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钱买房子,他送得快,我也花得快。”
风四娘淡淡道:“据说你为了替一个妓女赎身,就不惜一掷万金?”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要送,我就只好拼命的花,我花得多,他就只好再多送些,他送我送得多,自己也就只好少花些了,所以我多花他一两银子,就等于减少了他的一分力量。”他又勉强笑了笑:“幸好花钱我一向是专家。”
风四娘道:“但你却不买房子?”
萧十一郎道:“绝不买。”
风四娘道:“那些房子又是怎么来的?”
萧十一郎道:“也是他送的,有时他还会将房产地契一箱箱的送过来。”
风四娘道:“这些房子冰冰全去过?”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去过。”
风四娘道:“你看她会不会忽然间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去躲起来静几天?”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她要一个人去想想心事,因为她要看看你会不会急着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想不出的,因为你不是女人。”她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感伤,慢慢接着道:“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知道”
萧十一郎道:“你若是她,你也会一个人去躲藏起来?”
风四娘道:“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陪你的老朋友聊天喝酒,聊些我听不懂的事,却将我冷落一边,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为别的女人伤心,因为我得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关心我,因为我的心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可是她她跟你不同,她只不过是我的妹妹。”
风四娘又转过脸,凝视着远方黑暗的夜色,淡淡道:“我也只不过是你的姐姐。”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人的债。
又是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忽然想起了冰冰看着他时,那种欲语还休的神采,那种脉脉含情的眼波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她,你会躲到哪里去?”
风四娘没有回头:“当然是那些你去过,我也去过的地方。”
萧十一郎道:“那些房子她都去过,我也去过。”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就应该到那里去找。”她还没有回头,轻轻的接着道:“我只希望你找到她后,永远莫要再将她当做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