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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修罗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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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上坐着,等着听你带回来的消息呢。”

    季航看到了门后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意的冷笑,大步入内。

    “消息?”他边走边低声讥讽“消息就是你死到临头了。”

    凌蓦然一震,抬头看着这个一贯以来和自己不合的年轻人,眼里有一丝怀疑和不安,却忍住了没有多问。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来到了平日族里议事的大厅里,推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不安议论声,在他推门的一瞬寂静下去。

    大厅内灯火辉煌,巫姑一族的几房人全部都到了,个个脸上带着惊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议论,回头看着这个返回的族里子弟,眼里闪动着希翼。

    “季航,”居中的罗袖夫人站了起来“外头怎么样了?”

    他看着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淡淡开口:“巫朗、巫抵、巫礼和巫彭,四族已诛——破军有令:再杀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庆幸。唯有罗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万余人啊几天内全杀光了?那、那他准备怎么安置茉儿?”

    季航冷冷:“破军说: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愿再看到你们。”

    大厅内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里有惊慌的表情——原本以为厚着脸皮回头攀了这门婚事,本族在这次大乱里便可得到照顾,甚或因为站队的及时,还可以得到原本属于其他门阀的势力和财富。然而,谁都没有料到、那个新郎转头就说出了如此无情的话。

    大家看向了罗袖夫人,个个眼里露出怀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长的态度。

    “不,不!怎么会这样?”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微微的颤栗“他他怎么会这样!他亲口跟你说的?不会的…他、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茉儿,下去。”罗袖夫人却及时恢复了镇定,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儿“回去养病。我们还要在这里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明茉奋力挣扎。

    “啪!”一个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脸上,将少女打得一个踉跄。罗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儿的头发,将她扯回来:“死丫头!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个时候还想去找他?”

    明茉捂着脸:“不!云焕不会杀我的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个屁!”愤怒之下,翩翩贵妇脱口骂了一句粗俗的话,扯着女儿往门外走去“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么还敢去把他救出来!——来,来看看这些!”

    明茉大病初愈,被母亲从未见过的严厉吓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门边。罗袖夫人推开了试图阻拦的凌,一把推开了大门:“你来看看!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紧闭的府邸大门开了,腥风席卷而入,令人欲呕。

    明茉惊骇万分地睁大眼睛,紧捂着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帝都昏暗的灯光下,道路两侧树下全部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尸首!无数人被绞死在道路两旁,一排排尸体在夜风里前后摇摆,惊起夜枭阵阵,冷风习习。每一架绞刑架上都停着一只黑翼的鸟灵,尖尖利爪上抠着死人的心脏,鲜血淋漓,发出叽叽的刺耳冷笑。

    那条尸首之路在黑暗里绵延,通往讲武堂方向。

    “你想见的那个人就在那头。”罗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儿“你尽可去见他。”

    贵族少女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道路的尽头隐隐有灯光——是那个人独自坐在讲武堂里,深夜未眠么?他他现在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愤怒和惊惧从心头涌出,她只想走到他面前,当面问一问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明茉一咬牙冲出了门去,沿着尸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随之追出,然而罗袖夫人抬起手摆了摆,阻止了他。

    “不用。”她低声说,声音疲惫“我很了解茉儿这个丫头没有走完这条路的勇气——她会回来的。”

    “凌,你先回凌波馆去休息。”罗袖夫人回身往大厅走去,吩咐“族里还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过来,你先睡吧。”

    “好。”凌轻声笑了一笑,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别太辛苦。”

    她侧首对他笑了笑,难掩疲态,眼角细纹尽现。

    季航一直站在大厅台阶上看着这对母女,眼神闪烁,手渐渐握紧。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阶下的时候,他忽然抬手阻拦了她,声音低沉。

    罗袖夫人一惊,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优秀子弟——相处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这样的语气,往往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今日,破军有令:三日内,凡是向一族族长挑战并获胜者,便可以继承对方的一切!”季航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手拦在前方,声音逐渐变得冷硬。

    罗袖夫人全身一震,抬头看着阶上的年轻子弟——季航站在那里,眼神锋利雪亮,手里紧握着军刀,毫不犹豫地逼视着她,杀气隐隐。

    “那么,”她极力控制住声音,低声“你要杀我么?”

    季航没有回答,右手的军刀铮然跃出刀鞘,在冷月下闪过一抹冷光。

    “你要杀救了你和你母亲的恩人么?!”罗袖夫人没有后退,扬起了头,厉声叱喝“铁城来的脏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时是谁保护了你,在死亡和贫困逼来时是谁救了你?——现在,你竟然敢恩将仇报,杀死一直以来扶持你、善待你的人么?”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颈部。

    声音嘎然而止,颤动的白皙咽喉上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红的血。罗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对她挥刀的人,喃喃:“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还停在她颈侧,喘息着喃喃,脸色苍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断她的血脉。他看着那个丰艳的贵妇,声音渐渐发抖:“我恨你!这么多年来我努力的做事,一点差错也不敢出,只希望能成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被全族认可——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你却偏偏去宠爱一个鲛人奴隶!”

    “连一个鲛人奴隶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里渐渐透出光来,压抑多年的愤怒在燃烧“你这个放荡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个鲛人奴隶争宠!我恨死你了!”

    “啪!”罗袖夫人脸色煞白,忽地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无耻!”她再不畏惧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着这个族中年轻才俊“你这个忘恩负义、心怀龌龊的孩子,当初我就该让你饿死在铁城里!”

    季航被打得怔住,捂住脸喃喃:“姑母”

    “你说得对——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当族长的确比我合适得多。”罗袖夫人淡淡开口,回过了头,将另一侧未曾受伤的脖子转向他“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现在就把我杀了,自己当族长去吧——我相信堂上那些族里的长老也不会反对。”

    季航脸色苍白,往后倒退了一步,手里的军刀再次举起。

    刀尖上,一滴殷红的热血正慢慢变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楼罗悬浮在帝都上空,机舱里有女子柔和的声音,怯怯地劝告“五天之内,您已经杀了”

    “闭嘴。让我睡一会。”云焕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闭目养神——在地面上,那些人哀嚎得让人睡不着,非得回这里休息才行。

    “是。”潇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内丹炼的如何了?”云焕疲倦的开口“那么多的魂魄,应该够了吧?”

    迦楼罗颤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请您不要再杀了”

    “要尽快。”云焕睁开了眼睛,看着炼炉的方向——那里,炽热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火中依稀有魂魄挣扎痛哭的声音,一颗赤红色的珠子渐渐成形。

    没有人知道,熔炉内正在炼着上万新死的魂魄,为这架庞大的机械提供最强大的动力!

    魔之左手,可以从毁灭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里获得新的提升。

    云焕结了个手印,炉中的红莲之火猛然一跃,燃烧得更为旺盛,那些不绝如缕抽取上来的魂魄在炼炉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后渐渐凝聚成一颗红色的内丹。随着炼化的不断进行,迦楼罗外壳上金色的光华越来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几乎夺去了太阳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国开战了。”云焕低声开口,眼底有杀气“必须尽快准备!”

    “是。”潇低声“主人。”

    “数十万人的血,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颗如意珠?”云焕唇角露出冰冷的笑“潇,你会成为云荒空前绝后的武器——我真为拥有你而骄傲。”

    迦楼罗再度颤抖,潇无法回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对我而言,这样实在是太痛苦了。

    请收手吧。

    小憩醒来,已经是午后。

    云焕从迦楼罗回到讲武堂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好几位年轻将领簇拥在了堂下等待,个个手里提着滴血的首级,相互交头接耳,神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丝笑意——那道命令传得真是快这些获得出头机会的年轻人看来已经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对自家族长动手了。

    “少将!”看到他下来,所有人都单膝跪地托起了首级“我们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动作都很快嘛。”云焕看着那些一夕叛逆长辈的年轻人,冷笑“很好,那么你们现在就是当家的族长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权势金钱美人,全部都归你们所有!”

    “谢少将!”那些年轻勇武的战士满脸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云焕阖上眼,轻声吐出一句话“你们也要能活过这三日才行。这几日,肯定会有更多更年轻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们决斗,夺取你们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气。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三日之后,再来确定各族新族长——祝你们平安。”

    那些刚刚收割了首级的年轻战士纷纷往外走,眼神之间已经带了深深的不安和杀意,彼此之间更不发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时,云焕却叫住了最后的那一个,冷冷:“季航,你怎么是空手来的?”

    季航单膝跪下,不敢抬头:“属下属下无能。”

    “哦”云焕倒是有些意外,颇为玩味的看着他“那就是说,你昨晚没杀她?”

    “是。”季航低声。

    “为什么?”云焕眉头渐渐蹙起,有怒意“竟不听从我的命令!”

    “属下实在下不了手。”季航脸色苍白,低首跪在他面前,声音嘶哑“禀少将,属下试过,但…但实在下不了手。十几年来,罗袖夫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实在无法”

    他深深俯首,准备着雷霆一怒的爆发。然而对面座椅上的云焕却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头望向天际,眼里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伤疤,声音轻如梦呓“不错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携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于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宁可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也愿一辈子居她之下、唯她马首是从?”

    季航只是叩首,不答一言。

    “算了那就这样吧!”云焕居然没有再追究,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声音低沉“满地血腥,难得你还能保留这一份本心不灭——听着,三日后,我要集合三军举行大典。季航,我升你为少将,统管禁军,把这个帝都交给你。”

    季航诧异的抬头,不敢相信拂逆了破军、自己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你退下吧。”云焕声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礼,退出。然而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了什么,霍然回首:“对了,少将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来找您了么?”

    云焕漠然:“没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归——我以为她来见您了”

    “哦。”云焕没有在意,淡然应了一声“满城死人,她倒是胆大。”

    季航觑准了时机,鼓足勇气轻声接了一句:“是啊,茉儿她确实胆大不然,怎么敢买通辛锥、偷偷去大狱里探望您?又怎么敢违抗婚约,悖逆十大门阀偷偷出来救人?”

    云焕霍然回头,冷冷逼视着季航,眼里一瞬间焕发出极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脑海一片空白。

    “”云焕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目光看着天空。那一瞬、他眼里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开口:“季航,三日之后,送她们母女出城。”

    “呃?”季航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云焕眼神复杂,冷冷开口“送她们走,越远越好——否则,我不能保证她们能活过下个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云焕冷冷。

    从讲武堂出来后,沿路悬挂着无数的尸体。那些新绞死的贵族挂在两侧行道树上,在初春料峭寒风里微微摇摆,仿佛一排欲飞的风筝。

    朱雀大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血的腥味在弥漫。道路两旁高墙壁立、门户紧闭,里面却隐隐传出刀兵厮杀声,有血从朱门的缝隙里沁出,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着残酷激烈的夺权争斗——三日之内,这场内乱还会愈演愈烈。

    不过短短一个月,整个帝都仿佛成了一个屠场,尸首到处横陈。

    走在这样血流成河的坟场上,连季航都觉得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转过街角,却看到了树荫深处有影子一动,仿佛惧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着阴影里躲去。

    他依稀觉得眼熟,赶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瑟缩躲藏的女子,失声:“明茉!”

    “魔鬼!魔鬼!”那个少女躲在树荫深处,四周都是绞死的尸首。她神色惊惶,仿佛受到极大惊吓,在被他抓住的一瞬惊声尖叫。季航看到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这样血腥的情景吓坏了,尚未走到讲武堂便已崩溃。

    他二话不说,便将她往永宁宫里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拼命摇头惊叫,一路挣扎“他、他是魔鬼!放开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从侧门直接往凌波馆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唤——然而,奇怪的是罗袖夫人居然没有回答。难道又是昨夜和那个鲛人男宠缠绵未起?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一路走来,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季航的眼神渐渐变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明茉还在挣扎,然而身子却在看到内景的瞬间僵硬——

    血!凌波馆内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尸体横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铺到高台上的馆里,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红。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气——看那些人的衣饰,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过是出去了半日,府里居然发生了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奋力挣脱了他的手,不顾一切的奔上前去。

    “唰!”刚踏入凌波馆,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来!

    “叮”的一声响,季航及时抢身上前格开那一刀,顺势一转身将明茉护在身后,军刀跃出,转瞬划了一个弧、将门内暗藏的那些人马逼退,厉叱:“谁?!”

    “是季航公子!”然而屋内却发出了轰然的欢呼“是季航公子回来了!”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剑,单膝跪地:“参见族长!”

    季航愕然,发现房间内均是除了长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识的长辈和同辈。那些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才攻入了这间凌波馆,他心下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罗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长?”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迟疑“罗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长子康冶大声回答,仿佛邀功似地抬起了头“长房人马已经全部被我们杀光了,那个让公子痛恨的鲛人奴隶也望风而逃——季航公子,我们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举你做新的族长!”

    “什么!”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着那些浑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们你们说什么!”

    一个年长的女子抬起了头,却是二房的当家人赢姑,沉声:“季航公子,我们不服长房已非一时,罗袖那个贱人丢尽了我们巫姑一族的脸,到了这个时候无需忍她了!——我们公推公子出来当新任族长,长房那帮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场厮杀。”

    “你们做了什么!”季航只觉心里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谁说我要当族长?”

    “公子不要当族长?”赢姑喈喈冷笑,讥诮“那昨夜,是谁对族长拔刀来着?”

    季航一震,无语。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军夫人,罗袖那个贱人顶个屁用!”赢姑冷笑起来,枯瘦的手指间转着一串念珠“我们可不想和其他几家一样大祸临头,公子如今得到破军少将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让公子来当我们的族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公子毕竟心软,少不得我们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脸色苍白,双手剧烈地发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躲闪,命运的洪流终究无可避免地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许久,他终究开了口“季航不敢辜负大家厚爱。”

    跪在地上的众人见他答允,纷纷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毕竟是让庶出的子弟当了族长,多少心里不服。然而,在目下这样的危急局面里,拥立一名当权受宠的族长、却是当务之急。

    “娘!娘!”明茉凄惨地叫着,在满地尸首里翻检。

    季航转过脸去,目不忍视。

    “族长,”赢姑看着尸体堆里的少女,声音阴冷“斩草要除根。”

    “闭嘴。”他握紧了手里的军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们来教族长该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灯时分来大厅上议事!”

    赢姑看了这个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丝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后,季航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荡漾着的一池血水,忽然间只觉的一口气堵在胸臆之中,一声长啸,挥刀喀喇喇击碎了大片的栏杆。

    “杀吧,杀吧!”他低声冷笑“父子相残,兄弟反目,都给我杀个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尸堆中遍寻不见,忽地扑到池边从水里捞起一件染血的紫纱衣,哀哀哭泣。季航远远看着,忽地叹了口气——可怜这个天之骄女、十大门阀里尊贵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间便成了比铁城贱民还不如的孤儿。

    或许,少将说得对:是该尽早把她送离这个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为了孤儿,再拖延下去、只怕只会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无声的蔓延,宛如鲜红的丝带一路蜿蜒。

    从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宽的泻水口挣扎游出,潜行的鲛人少年抱着贵妇人的腰,竭尽全力地游着,从帝都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中逃脱。

    这条水路,是潜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打通的,另一端海魂川驿站相连,辗转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芦湄——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和组织,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后,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后路。

    ——却没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离开时,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潜行。多年的声色犬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为战士的力量,只觉得出口处那一点隐约的白光是如此遥远,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来,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苍白的唇,将气渡到她胸臆里。昏迷的人没有睁开眼,手指痉挛地抓着他的衣襟,将头紧紧贴在他胸口,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无助和惊惧,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动荡而混乱,交织着自由、痛苦和欲望——如今,这一切过往都在一场大难中如尘土簌簌而落,将所有华丽的金粉剥落殆尽。

    洗净铅华的他们,竟然还可以同归。

    他无声地叹息,将她更紧地搂住——多少恩怨如潮,一时去尽。大乱之后,两人都成了无国无家的人,再也没有身份的区别、种族的隔阂。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样,两个灵魂平等而坦然的对望,抛去了所有世俗的顾忌。

    水底幽暗而冰冷,手足因为长时间的划水而软弱无力。眼前忽然出现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华盛开的沼泽,水鸟和飞鱼栖息的天国。宛如梦幻,召唤着他前去。

    格林沁荒原的芦湄他童年时代曾经居住过的美丽桃源。

    凌极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然而被破身成腿后、鲛人的水下潜游能力大大下降,负伤的他抱着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身形也开始渐渐沉重。

    那一点白光,始终在遥不可及的前方。

    会死在这里么?血从他的脖子上不断的沁出,他的动作渐渐失去了力气。凌下意识地划水,手却始终抱紧了身边的人,不肯松开丝毫。他们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纠结缠绕,生死不离——蓝色的长发混和着女子金色的秀发,宛如黑暗里盛开的两朵美丽的花。

    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光,终于慢慢变大、慢慢变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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