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李浅墨这一回不由真对那画后女子动了怒意。只觉,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一至于此。他不忍见妍媸三女就此走火人魔,功力尽废。抢上前去,先是一指点倒了阿妃,又挡身在东施与南子面前。
东施瞪大了一双眼,茫茫地看着他。不知怎么,这神色让李浅墨忍不住心伤起来。可他只能忍着心挡住她经年苦盼的东西。可东施还好,却听南子喉中发出一吼,人已失了意识,似恼于李浅墨遮挡住她,伸手就向李浅墨打来。
李浅墨知她功力,忍不住一惊,生怕她迷乱之下,只怕更难对付。
可那一掌,却打得有些虚飘无力。
李浅墨一边应付着南子,一边见到东施满脸苦涩,借着李浅墨挡住那画面之机,艰涩的、费了好大力才闭住了眼。而她片刻之间,已觉眼窝深陷,一脸凄凉。她颧骨极高,骨架生硬,本来生得极丑,可这时她那线条分明的脸上,脱力之后,只觉线条更生硬了起来,也更丑了。
可那丑中,却似关切到人的生命中最本质的一些东西,比如渴望,比如思慕,还比如李浅墨一眼之下,只觉那丑也发出光芒来。
他怔了怔,随手按倒南子,却见毛嫱为他惊动。她本来在四人中功力最浅,又未曾修炼过姽婳书,所以入迷也最浅。
可这时,她也似脱力已甚。就是这样,她的眼珠犹自犹疑不定,如藏恶毒,挣扎了下,吐出了两个字:“你狠”蹒跚着向门外闪去。
足过了好半时,东施、南子、与阿妃三个才苏醒过来,人人汗透衣衫,往堂上惨然一望,不敢再看,更不多说一人,起身黯然而去。
一时正堂之中,只剩下异色门诸弟子与李浅墨了。
惊变连连,人人似乎都觉疲惫。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时都想不清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所为何事,只觉得生命中兜头向东施、阿妃与南子三个罩下的冷灰,虽只旁观,也把自己灰死在那里。
有好一会儿,堂内堂外,都无一声响动。
突然“夺、夺、夺”传来了一阵拐杖声。只听一个年老的声音道:“小姐,怎么满门弟子,半夜三更,都不睡觉,聚在这里干什么?”
满屋之中,只有那小丫头还有活气。她正在发呆,不知大敌已去,怎么全屋里人都死悄悄的,一点没高兴的意思。这时得了这空儿,不由欢叫道:“柴婆婆,你还知道醒啊!”却见一个年老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睡眼惺松地走进堂内,一边走,一边还喃喃道:“晚上厨房给我端来的什么酒?我这从来不醉的,怎么也会醉了!”
那小丫头冲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手,边摇边怨道:“你还说,刚才,你们一个不来,小姐差点没被人给逼死!”
那柴婆婆猛一睁眼,听到“小姐”两字,似乎一下就醒了。她一眼就望见李浅墨,失惊大怒道:“色狼!”拐杖一顿,就长呼道“小米、小尤、小严你们还挺尸!给我出来,色狼来了,在威逼小姐!”
她这一叫,贯注了内力,只听得声音苍老厚郁。
却听得后院有三个声音被她一叫惊醒,应声惶急道:“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呢?”“老姐姐,你先盯着,我们马上就到!”
那小丫头已知是误会,开口急急辩说:“不是,不是,你搞错了!”
可她那小声音在柴婆婆那内力贯注的声音下,怎么听得到。
兼之那柴婆婆本来就耳背,醉酒醒来,猛见门中大仇,一顿拐杖,就已向李浅墨疾扑过去。
李浅墨被她叫得也醒过神来。
他适才稀里糊涂,被套上这一身行头,已莫明其妙被骂了半天,还糊里糊涂打了一场好架,几乎在生死关头转了一转。这时猛然醒悟过来,想来自己是来救铁灞姑的,跟她们纠缠些什么!
这时听那老太婆的中气,功力端的惊人。要是再被这异色门所谓“柴、米、尤、严”当年西王母随身的四大近侍缠住,今晚可怎么了局?
他急切之下,身子向前猛地一扑。
以他今日之身手,单论轻功身法,其迅疾孤逸处,除了罗卷,只怕连虬髯客、李靖、覃千河、许灞、袁天罡等,都要让他一筹。那柴婆婆扑得如何有他快?
只见李浅墨一闪,疾扑向那幅画。
他飞扑之间,动作犹还自如,未到画前,先伸掌一拂,劲力已带动那幅画飘起,接着衣袖一摆,袖风起处,那画立时上卷。
接着,他一扑就扑入了画后的密室,伸手一扣,已扣住了一个人。当即将其挟起,一抱抱了出来,立在堂内,喝了声:“谁都不许靠前!”
只见他怀里的,却是个墨绿衣裙的女子。她一头长发委落,遮得也看不清她的脸,此人不正是异色门的门主?
李浅墨无暇看她,急声道:“把铁灞姑给我交出来!”
满堂异色门弟子好容易熬过了门中内讧,没想此时,门中大仇却挟持了门主,一时不由人人耸动,挺身就要相救。
李浅墨知道此时不好解释得,说不好只有用强了。
他哼了一声,一只手就扣住了异色门主的喉头,冲四周冷冰冰一望,人人不由都戛然止步。
柴婆婆已经大惊停身,一头白发无风自动。这时,只听得衣袂声响,另有三个老婆婆飞奔进堂里来。她们跃进时还在问:“色狼在哪儿?门主安否?”
此时一见场中局势,人人硬生生顿住身形,齐声急道:“放手,有话好商量!”
李浅墨眼见那跃进来的三个老太婆的身手矫健,已知必然棘手。这时只求速速了事,冷冰着声音道:“把你们掳来的铁灞姑交出来!”
柴婆婆拐杖重重地一顿地,只有喝道:“带铁灞姑!”
旁边,立时有异色门弟子应声而去。
一时,只听得步声笃笃,李浅墨一听即知,那是铁塔似的铁灞姑特有的沉重脚步声。
他抬眼一望,不由略感诧异。他只道铁灞姑既是遭掳,定然受缚,没想她面色红润,全无羁束,是自己走了进来,身上分明也未被人做过手脚遭受禁制。
李浅墨一时也无暇细问,只冷哼了声:“你们退后,我要带她走。”说着,他手下略一加紧,扼紧了那异色门主的喉咙“我还要你们门主送上一程。”
柴婆婆脸上已气得红涨,一时却不敢随意开口说“不”
堂中之人,现在要以她为首。她未发话,别人也不敢发话。
没想,李浅墨却听到那被自己挟制的异色门主低声道:“铁灞姑是本门弟子,你要带她走做什么?我就算受你挟制,也不要以为就可让门中弟子,随你摆布!”
她喉咙被扼,声音低弱,但里面自有一种凝重之意,让人肃然起敬。
李浅墨忍不住怔了怔,他万没想到铁灞姑居然是异色门的子弟,怪不得、她多少也算生具异相。
略微一想,他便明白了:异色门与地狱变同属大荒山一脉,世人称之为丑怪盟。如今看来,他们虽各行其事,但想来,犹有消息相通。她们知道今晚地狱变一脉要对市井五义不利,所以才会掳回自己门下的弟子铁灞姑,禁锢于此,不许她参与今晚千秋岗之事,以保全她的性命。
他心中想着,手下不由略松。
却听异色门主已自吩咐道:“各位弟子听好了。本门大仇当前,我身为门主,无力相抗,已实堪辱,决不肯为了自己性命,把门中弟子交与门中大敌。特下此令,勿以我为念,遭其胁迫,不得有违!”
李浅墨一时不由怔在当地。
此时,他已知异色门掳走铁灞姑看来并非出自恶意,这架,还怎么打?何况,就算要打,对面柴、米、尤、严那四个老婆婆,分明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自己虚声恫吓也就罢了,终不成真的拿异色门主来折磨折磨,好逼迫她们的。
这么想着,他已觉头疼。念头一转,心里怒道:罢、罢、罢!你们今晚既都把我当那个“色狼”平白担了这么个恶名,还不如以此胁迫。
他一怒之下,俯首向那异色门主望去,嘿嘿冷笑道:“这么说,你是舍不得让我走了。”
李浅墨故意语带油滑,想吓住这个异色门主。这时,才吃惊地见到了异色门主那张脸。他脑中只觉“嗡”的一声,心里一个声音却在道:不行,现在不行,我决不能现在去想她这张脸,要想,也要留待以后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长成这样?
他只觉异色门主一双明明之目望着自己,心中似勾起了一点回忆。
可就在这时,那个异色门主忽然一张口,一咬,就咬住了他的面具,把他的面具从脸上扯了下来。
李浅墨情迷之下,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不由惊“啊”了一声。
不只是他,堂下诸人,也不由同时惊“啊”一声。
却听铁灞姑急道:“是你!谢谢了我那几个哥哥,现在却是如何?”
堂中之人只见人人闻之色变的“色狼”面具被门主一口咬下后,底下露出的却是这样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不由人人大奇。
柴婆婆一奇之后,忍不住就是一笑。
她这一笑,并非全是因为发现对方并非“色狼”后,心情放松,而是别有会意。
只见她一会儿把眼望望李浅墨,一会儿又把眼望望铁灞姑。想着这少年勇闯异色门,不惜扮作“色狼”那定然是看上了自己门中这个弟子。
她们异色门中,代代弟子,几乎个个孤独终老。柴婆婆虽然年老,只怕远较年轻的小姑娘对男女情事更觉热心些,因为她此生缺憾。这时见一个清俊小哥儿不惜以身犯险,来抢她的一个门下弟子,这份挚爱,当然让她动容,马上就对李浅墨印象好了起来。
只听她嘻嘻笑道:“原来是个小帅哥儿,好端端地,你什么不扮,扮作色狼他做什么,险险让婆婆我打你一杖。”
李浅墨脸上不由一红。却听自己怀里的异色门主低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是。”
李浅墨不由一愣。
却听那个异色门主又道:“如果不是这样,适才,你动手之际,我为何助你?”
李浅墨此时才明白,原来那幅画无风自动,并非无因的。
他还在发呆,却听那异色门主叹了口气:“你不像个会胁迫人的难道,你要这么抱着我,就一直抱下去?”
李浅墨顿时羞了个满面通红,这时又没面具遮着,想来众人都看到自己脸红了,忍不住就更是红上加红,连忙把那异色门主放下来。
再一抬头,他却发现,几乎满堂人等齐齐盯着自己。那盯的眼神,竟比适才露面戴着面具时还来得关注。
他一时尴尬之极,却哪里知道,这道观中所有弟子,怕是一生都没机会见男子几面。这时见他这样一个清俊小哥,细白的皮肤上晕红遍脸,年轻的脖子上窘得青筋直露,还有那勾得利落的下腭,标标挺挺的腰板人人自都要好好看看。何况这小哥儿,年纪不大,让人可以同时满怀女人味又满怀母性地想起她们生命中本应最关键的几个词:男人、孩子弱弟。
可柴婆婆却眯起了眼,忍不住摇摇头。
她把李浅墨看看,又把铁灞姑看看,忍不住喃喃地冲身边的米婆婆道:“那个,好像不大配啊。”
米婆婆连连颔首。
李浅墨哪儿受得了这么多女人,老的看女婿、少的看男人、长的看小弟、中年的看儿子似的目光。正是躲避不得,无地自容之际,却是严婆婆最是语快心直,快声对米婆婆道:“什么配不配”
她抓住柴婆婆的拐杖,在地上猛顿了顿,大声道:“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在异色门中,从跟西王母起,也有这么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少年子弟为本门弟子不惜犯险闯入,来求婚的。咱们那规矩怎么说的?现在一道一道排上来吧。”
李浅墨此时方知她们误会,惶急地看了铁灞姑一眼,目光中大有歉意,又似辩解:这些可不是我说的!口里急忙否认道:“婆婆,你误会了,我不是来什么迎娶铁、姐姐的。”
堂中声息一寂。
只见人人脸上神情就严厉了些。
却见柴婆婆仔细端详了李浅墨一会儿,哧声笑道:“小哥儿,还不好意思。不过‘铁姐姐’三个字,也叫得忒亲热。”
李浅墨一时觉得,这满堂孤女,一世未嫁,自己只怕全身长满了口也分辩不清。不由急道:“你误会了。”
严婆婆却抓着柴婆婆的拐杖又向地上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那我问,你说。”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
只听严婆婆道:“你认识本门弟子铁灞姑可是?”
李浅墨望向铁灞姑,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接着猛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铁灞姑,正是在牯佬酒馆儿,珀奴向自己下跪时,她当时劈头盖脸就把自己骂了一顿,说自己是个浮薄子弟;今日为了她,自己又被冤作“色狼”“淫贼、奸夫”地被骂了半天;现在,居然又是这个他头一时都大了起来,觉得,还是没认识过铁灞姑最好。
却听严婆婆道:“你要带走她可是?”
李浅墨忍不住一点头。却又想:不对,自己先开始来救她,是以为她遇险。既然她现在是在自己师门中,又何必定要带她走?
他望了眼铁灞姑,却见铁灞姑面色惨然,神色间,似有意求他带走自己。
只听严婆婆嘎嘎笑道:“却又来,你既认识本门弟子,又想带走她,那你一定早听说过,一入异色庵,不嫁不出关。如果想要从本门中带走哪个弟子,是一定要娶她的。”
李浅墨不由猛地回想起畸笏叟临别前说的那一句话:“我不拦你去那‘嫫母观’了。不过你要小心,最好别去。她们可远比我这老鬼难缠。那里,你要救人,是非要娶一个回来才救得出的”
当时他也没留意,没想,这话,竟然是真的。
他情急之下,腰板一挺,怒道:“我没说要娶她!”
只见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面色陡变,只听严婆婆冷声道:“你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事已至此,李浅墨只能硬声道:“真的!”
却听那四个老婆婆齐声嘎嘎大笑,厉如枭鸣。笑罢,只听严婆婆道:“那你是耍戏我们异色门来着!”说着,冲手下一摆手“把铁灞姑给我带下去!”
严婆婆接着冷笑道:“我们异色门,对门下弟子的终身,可没那么不管不顾。你就是想娶她,也要过三关六试。既然不想娶她”
她声音一厉:“那从此你终生不许和她再见一面。我们自会留她在门中,照应一世,哪怕一生不嫁,又怎么了,门中姊妹不是个个过得都很好,强过交给那些不可靠的男人好!”说着,望向李浅墨“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们四个老太婆赶你走?”
李浅墨此时已听出不对,急忙问道:“你是说,只要,那个我不娶她”说到后面几字,他紧张的喉咙都有些干了起来“你们就要把她在门中生生关上一世?”
只听严婆婆道:“没错,我们异色门从来都是这样。她的师父怪嫫嫫临终之前,还在念叨这个弟子,说她流落世上,无人照应,如不是当年隋末大乱,收她为徒后不想最后失散,断不会让她独自流离在外。她一直担心她这徒弟在外面受你们这些臭男人的欺负,上当受骗。我们如今好容易找到她了,自然一辈子要让她在门里过上舒心的日子。”
李浅墨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刚强如铁灞姑,刚才眼神中都如有哀求之意,想求自己带走她。
他一时不由急道:“那不行!”接着他大声道“我要带走她。”
严婆婆的声音略微软了下来,严厉的脸上都像露出点微笑:“这么说,你想通了?”李浅墨点点头,点过头才觉不对。
就见柴婆婆冲米婆婆笑道:“我就说嘛,他不过少年人脸嫩,不好意思,最终还是要娶她的。”
她因为耳背,自以为是对米婆婆低语,可这低语声也忒大了。
李浅墨不由一急,叫道:“我说要带走她,可没说要娶她。”
却见那四个老婆婆脸上一呆,一呆后,却听一直没开口的尤婆婆怒道:“原来你不是扮作‘色狼’,你其实就是个色狼!”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脑门子里头都“嗡嗡”作响,这些异色门的人,怎么从老到小,没一个说得分明的。可今日,为了索尖儿,哪怕不惜一战,他也断不能让铁灞姑就此留在这里,永世禁锢。否则,日后再寻不到,他却怎么对索尖儿交代。
这时,却听门外一个少年粗壮的嗓门叫道:“他不娶,我娶!”
——“我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