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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桑苧翁谈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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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里。我在湖南原想现身见你,转想多年不见,今昔不同,你为朝廷出力,我也要暗地查察你的官声政绩如何?我才暗地一路跟踪,一半也是存心保护你,一半事有凑巧,我本来要从这条路上走来,倒一举两得了。’

    我笑道:‘师妹顾念旧情,这样保护我,我不敢言谢,可是暗地查察得究竟怎样呢?’罗素素笑道:‘还好,尚算言行相符。’我说:‘假使不好呢?’

    罗素素蛾眉微挑,正色说道:‘那还容说,咱们就不必相见了。’我苦笑道:‘好险,好不容易,屋子里出了太阳了。’

    罗素素又道:‘你且慢得意,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事来和你商量。我不找别位同门,单独和你商量,不是因你做了大官才来找你,一半机会凑巧,一半想起我们从前咳这废话现在不必说它。师兄,你知道我养父脾气,说到哪儿便要做到哪儿,自从八秩寿诞一天,在门人面前讲出一段大道理以后,我便担心,当晚我婉转劝着养父,悟道登仙不必远游四海,再说浙东有的是名山胜境,何必远离故乡?我养父原是一无牵挂的人,家中没有子女,一个女佣人还是因为我才雇用的,我明知劝他未必入耳,也不能不尽我一点孝心。

    哪知过寿诞的第五天,诸同门散去以后,一天清早起来,我屋内梳妆台上搁着他老人家久已不用的那柄古代奇珍“犹龙剑”还有薄薄一本朱批的“练气秘要”书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大意说是“一剑一书,赠我作为纪念,五六年后,定有后命。”

    我急慌通知就近几位同门,他老人家何等功夫,存心要离开我们,想寻找他真是万难。我从小父母双亡被养父收养,也是一个孤苦零丁的人,在养父家中做梦一般过了七八年,自问在这七八年内,二五更的功夫没有白废,自问独闯江湖,寻找养父下落,尚可去得。各省都有同门,多少总有点照应,尤其想到北方帝王之都一游,和你见一面商量寻找养父的办法。主意还未打定,今年春季门口来了一个异乡口音的游方道士,替人捎了封信来,向我女佣人问明了人名地址,把信拿出来以后,便走得无踪无影。等得女佣人把信拿进,我拆开看时,信内附着一个薄薄的人皮面具。信内写着下面寥寥几句话:贵州省平越州南三里,仙影崖左行十里,越溪穿峡,援藤入壁,红花插鬓,巨猿迎宾,仙师传谕,希速临黔,附赠面具,权为信物,志之勿忘,阅毕火之。罗刹夫人密启。

    我把这封怪信看了半天,信内所称仙师,定是我养父无疑,难道真个成了仙么?署名的罗刹夫人又是谁呢?我本来一心想寻找养父,难得有此机会,只可惜没有留住捎信来的游方道士,问个明白,真是可惜!我依着信里吩咐,把信内几句话记得滚瓜烂熟,然后把原信烧掉。第二天便收拾一点随身行李,带了养父那柄犹龙剑和人皮面具,也不通知近处同门,悄悄上路。到了汉阳看到官报,我暗暗心喜,原来你也奉旨到湘黔来了,我才决定先行入湘,和你一路同行。

    虽然和你同行,在湖南却不和你见面。我这次出门远行变成了一个江湖女子,一位钦命大员,居然有一个江湖女子的同门,被人知道牙都要笑掉!所以我跟到这儿才敢见你,师兄,小妹还懂得一点进退吧。’

    她说完了前后经过,我才明白,我深知这位师妹最看得起我,故意这样说话的,我也明白她用意。我说:‘我虽身为命官,但是把师妹和这点官职来比较,我情愿弃掉官职,却不愿抛弃我们感情。不瞒你说,我派人屡次探你下落没得确询,我暗地决定,等我钦命事了,我要亲自到四明去了。’

    她听我语意深长,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一句什么话,面色一红,却没有说出来,突然转变话头,问我道:‘罗刹夫人是谁?你知道吗?’我说:‘耳边好象有人提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了。’

    她说:‘我在湖南无意中却听得一点来历。据说三年前云贵边境,有两个神出鬼没的侠盗,却是一对夫妻,江湖上称男的叫做罗刹大王,女的叫做罗刹夫人,酷吏贪官,在他夫妻手上送掉命的很多,贫民穷户受他们恩惠的更是口碑载道。他们夫妻从来没有露过真面目,出手时两人总带着可怕的人皮面具,而且独来独往从不与同道交往。这几年夫妻突然隐去,江湖上听不到罗刹大王、罗刹夫人的名头了。’

    我说:‘来信是罗刹夫人具名,大约信是送与师妹的,所以女的具名,这样可以证明这对侠盗高隐此处,定已拜列我师父门下了。但是我师父如尚在此,何以不用亲笔,却由罗刹夫人代传?前几年我隐约听到师座仙去消息,偶然碰着几位同门口称先师,所以刚才我也这样称呼。现在师妹得到这封怪信,我望我老师健在,不久同师妹可以拜见。但是信内疑窦甚多,好在所说地点距此不远,今晚来不及,明晨我同师妹前往一探,便知真相了。’

    罗素素道:‘师兄身负钦命,不便擅离行辕罢。’我笑说:‘无妨,师妹暗地跟踪,当然知道我时时私行察访。我们坐谈到天色发晓,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同飞越出城,让他们瞎猜去好了。’

    罗素素笑道:‘师兄,我们自己人无话不说,我一路暗地跟踪,观察你每晚虽然还做功夫,不见有什么进益,身边又没有好帮手,自己又大意,从来不带兵刃。幸而你不贪不污、不作威福,一路应剿应抚也还得宜,没有出什么事。其实据我沿途探听所得,白莲教中很有几个厉害脚色,和白莲教互通声气的水陆巨盗,也有不少名家,我真替你担心。老实说,一路行来我时时在你身边,即如今晚,我如不愿现身会你,你便安心入睡,不知梁上有人了。本来身为钦员,公事应酬便忙不过来,哪能象从前一心操练功夫?我劝你,从此一心做文官,不要再办这种结怨江湖事了。’

    我叹了口气道:‘师妹真是我生平知己。我自己知道,虽然生长阀阅之家,论我骨勇气傲,只宜草野,不宜廊庙;何况现在朝内权阉,朝外党祸,小人道长,正人气索,一不小心便有奇祸。我这次到外省来办事,一半还是为避权阉的气焰。我恨不得丢官一身轻,象罗刹夫妻一般双双偕隐,逍遥江湖,才对我心思哩。’

    罗素素凝眸思索,半晌,才开口道:‘我一路跟踪,暗地从你亲随们私下谈论中,听出你虽是大族,父母却已早故,还是单传,而且年少登科,身列清要,照说不知有多少侯门贵族,争选雀屏。但听你亲随们窃窃私议,说你高低不就,一味推辞,现在中馈犹虚,都猜不出是何主意?但是此刻你自己却说出志在弃官,双双偕隐的话来,好象已有一位夫人似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这一问,我才觉说话有语病,被她捉住了,但是转念之间,我立时答道:‘师妹,你问得好,我真有双双偕隐之志,而且心目中在七八年前已存下了一位偕隐之人,海枯石烂此志不变。师妹来得正好,这桩大事,没有第二人可以商量,只有求师妹替我决断一下’

    偷眼看她时,见她梨涡双晕,羞得抬不起头来,细声娇嗔道:‘我管不着。’我面色一整,侃侃说道:‘师妹,我们从小同心,我们不是世俗儿女,我的生死前途,但听师妹一言。

    师妹既有暗地保护的恩情,难道忍心不理睬我吗?’

    罗素素猛一抬头,泪光莹莹,妙目深注,说道:‘既然如此,这七八年来音信杳沉,撇得我孤苦凄清,到现在我千里寻父,自己踏上门来,才对我说这种话,这是何苦呢?’说罢,一低头,枕在玉臂上,呜咽不止。

    我大惊之下,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下,可是刚才我也谈起曾经托人探询,无奈所托非人,自己一官羁身,南北迢迢,关山远阻,又到不了她的跟前。猛记起刚才还说过愿弃官职,不愿抛弃两人感情,只顾说得痛快,此刻想起来,却似自相矛盾,真应该自己掌嘴,怪不得芳心沉痛,此时虽打叠起千万恩情也难半语得窍。情急之下,不禁眼泪直挂,竟也抽抽抑抑的哭了起来,情人的眼泪可以解决一切,这话不假;而且一副急泪,不是女的专有利器,男的偶然用的得法,也一样有效。

    果然,罗素素听到我的哭声,雨打梨花般抬起头来,一面从身边抽出一方罗巾拭泪,一面恨声说道:‘你哭什么,我冤屈你么?’说时,却把自己拭泪的罗巾掷了过来。我接过擦了一擦,递了过去,趁势隔着书几拉住玉臂,轻轻摇着说:‘师妹,求你暂时从宽饶恕,往后瞧我的心罢。’

    她瞧我愁眉苦脸,一副情急之态,想起当年同门学艺,两心相投,倏啼倏笑,便是这副猴样;想不到做钦命大员,手掌生杀之权,还做出这副极形恶状,忍不住破涕为笑,嗤的笑出声来。我刚心里一松,她忽地玉臂一击,面色一整,说道:‘实对你说,我这次千里寻父,本已下了决心,寻得着养父果然是好,万一养父真个成仙,或者身已去世,我不愿清白女儿之身,混迹江湖,我便落发为尼长斋伴佛。想不到冤孽牵缠,得着你到湖南的消息,心里一迷糊,自轻自贱的,竟会和你相见。现在长短不必说,好歹得着养父真实消息,再作决断。’

    她斩钉截铁的说罢,霍地站起身来。我急得手足无措,慌飞身拦住,不知说什么才好,哑声喊道:‘师妹,愚兄弟兄姊妹全无,有家等于无家。天可怜我们今晚相会,世界上除师妹外已无同情相怜之人,师妹再不原谅,我真无法活下去了’心里气苦之下,鼻子一酸,眼泪又掉落下来。

    罗素素叹了口气,低低喊了声:‘冤孽!’扑的又复坐下。

    我一听外面,四更刚刚敲罢,悄悄说:‘师妹,你这几天一路受尽风霜之苦,身子要紧;天亮还有不少时候,快到榻上去闭目歪一忽儿,我坐在这儿陪着,师妹听我的话。’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也明白我受尽风霜,不瞒你说,我是个女孩儿,一路暗地跟踪,哪能随意寻找宿处。这几天闹得我象飞禽走兽一般,岩洞密林便是我息足养神之所,山泉曲涧,便是我盥漱梳妆之台,我为的是谁?’我听得难过万分,一跺脚,楼板‘卜通’的一声响;立时楼梯响动,跑上两名亲随,在门外问道:‘大人还没有安息,有事吩咐吗?’

    我慌沉声喝道:‘没有事,下去!’听得两个亲随蹑足下楼以后,慌悄悄说:‘师妹的恩情,使我一辈子报答不尽,现在快请睡一会儿。当真师妹出门时,不是带着犹龙剑和随身行李,怎么变了赤手空拳,连风氅都不带一件呢?’

    她并不答话,亭亭起立,一转身,并不矮身作势,刷的身形拔起一丈多高,左手一扶大梁,右臂一探,倏的窜下身来,真似四两棉花,点尘不起。左肋下却已夹着一柄连鞘长剑,一具轻便包袱,这才知她早把随身东西藏在大梁顶上了。我慌接过来,搁在另一张桌上,一面仍劝她睡一会儿,她笑说:‘你坐着,我怎睡得熟?我们谈到天亮罢。’

    我说:‘你为我委屈了这许多天,我心里难过已极,你快去睡,我伺侯你一宿也应该,何况明天要办大事。你每夜辛苦,此时务必要养一养精神。师妹,你再执拗,我心里一发难过了。’她被我逼得没法,才羞羞涩涩的向榻上歪下身去,大约一路跟踪而来,没有好好安睡过,这一歪身果然睡着了。我过去轻轻替她盖上一幅薄被,才回到坐上,暗地打算未来的事”

    须发苍苍、道貌俨然的桑苧翁,居然在沐天澜、女罗刹一对青年男女面前,娓娓而谈,讲出当年自己的情史。

    两人听得如醉如痴,偶然一眼看到前面这位老前辈的威仪,两人对看了一眼心里想笑,面上不敢笑。暗想这位老前辈真奇怪,把自己当年的情场奇史,毫无忌惮的讲得绘声绘色,不厌求详,这是什么用意?最奇在他情史上,又有一个罗刹夫人,更是怪事。

    沐天澜、女罗刹心里起疑,面上神色略异,桑苧翁似已察觉,呵呵笑道:“我这样年纪,老着脸谈述我过去的梦痕,如被常人听去定以为我是疯子,但在你们两人面前,使我不能不这样白背脚本,这也是我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权充疯子。

    为什么我要在你们面前充疯子,你们等我全篇故事讲完以后,你们大约可以明白的了。再说,天地得情之正者莫过于男女爱慕,阴阳翕合的一刹那,万物类以化生,人伦造端于是,过此便是机械万端,性灵汨没,不足言情了。所以男女吸引只要得情之正,原是天地间的至理,毫无可奇可耻之处。这是闲话,我现在继续正文,要讲到亲身经历的一段稀奇古怪的事迹了。”

    桑苧翁别有用心,故意讲出以往经历之事,中间还夹着他一段曲折香艳的绮史,在两个后辈青年男女面前,谈得绘声绘色,无微不至。沐天澜、女罗刹起初只听得奇怪,等他慢慢讲完前因后果,才恍然大悟,才知世上竟有这样奇事。

    可是桑苧翁还止说了一半,沐天澜、女罗刹已听得色异神动,从此凝神倾听一字一句,一发不敢放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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