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提起笔来,在那面南墙上写了一遍,凭着记忆把一笔一画都描摹得十分逼真。吴剑知细细看了看道:“你果然聪明。当年我拜师之后,练的第一门功夫就是临摹这碑文。我可足足学了半年,才可见形似。你第一次写它,就能够体会到这碑中剑法的要义,在于无拘无束而又处处随缘。可见书读得多了,连武功都是可以融会贯通的。”沈瑄道:“舅舅,这不是碑帖么?难道吕洞宾的剑法是用文字笔画表现出来的?”吴剑知道:“不错。吕洞宾将他的绝世剑法融入这二十八个字当中,告知天下,只待有缘人来识别。你看这些字,点为侧,如鸟飘然而下;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竖如弩,用力也;挑为擢,跳貌兴跃同;左上为策,如马之用鞭;左下为掠,如篦之掠发,右下为磔,裂牲谓之磔;右上为啄,如鸟之啄物。笔画之间的气韵流露,又暗示了剑招之间力量的运用和转换。”
沈瑄盯着墙上自己写下的字,默默想了一会儿,然后以毛笔为剑,照着笔画将那诗演练出来。吴剑知道:“不错,你所看出的剑法与先师总结的大体相类。只不过轻巧有余,厚重不足。你看我练一遍。”吴剑知的动作很慢,剑招平正端庄,进退有度,让沈瑄能看清每一招的细节。沈瑄看完之后,自己照着练习。吴剑知在一旁指点用力诀窍,务求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如此练了半夜,不知不觉天也快亮了。
沈瑄虽然猜不明白吴剑知何以要来教自己剑法,但心里却很高兴。吴剑知知道沈瑄曾另学过洞庭派的三套剑法,就让他练来看看。看过后,吴剑知指点几句,笑道:“闹了半夜,你年轻人自是不妨,我可乏了,明日继续吧!”
沈瑄谢过,忽然道:“舅舅收我为徒不好么?”
吴剑知沉下脸来,道:“瑄儿,你可知我为何要教你?”沈瑄犹豫一下,道:“舅舅怕我去练别派武功。”吴剑知见他直言,倒也诧异:“不错,我同你母亲意思一样,希望你远离江湖祸患。谁知你资质太好,又学了天台派的轻功剑法。只怕我不教你,你就被邪门歪道拉过去了。从今日起,我会将本派武功尽数传于你,但我却不敢做你师父,只怕无法在地下向你母亲交代。”
沈瑄盯着吴剑知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从那天起,吴剑知就以洞庭派入门功夫相授,教沈瑄调神练气,再学拳法掌法和洞庭剑术。吴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又亲自传他洞庭派的轻功暗器。
匆匆半年有余,沈瑄进步极快,已将洞庭派的剑术、轻功、拳技等学了个全,所差的只是火候。慢慢的,不觉春去秋来,沈瑄每日一心一意地练习武功,闲时与师兄弟们谈诗论画,抚琴下棋。蒋灵骞的影子渐渐淡去。乐秀宁自回三醉宫,便不大理会沈瑄。沈瑄起初有些纳闷,后来见她与吴霆时时在一起练剑,心下不觉释然。
转眼到了十月底。这一日用过晚饭,沈瑄独自在房中看书,不防门“呀”的一声,进来一个人,却是吴夫人房中的小丫环青梅。只见她盈盈笑道:“沈公子,夫人叫我把这个给你。”沈瑄接过,是一只古雅的蓝瓷花瓶。
他搁在窗下。青梅忽然一笑,从背后拿出两枝菊花:“这个是我给你的,花瓶不能空着。”那蓝瓷花瓶里插了一高一低两枝莹白的花朵,显得玲珑俏丽。沈瑄笑道:“这菊花真是别致,多谢你费心。”“你喜欢就好,”青梅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听见人夸,喜上眉梢,立刻道“沈公子,你可会画画?你替我画一幅小像好不好?”沈瑄不愿拂她心愿,铺开颜料纸笔,认真作起青梅的小照来。不料他只画了一双眼,青梅就轻轻叫道:“沈公子,你没有在画我呀。”沈瑄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谁的眼睛?真漂亮啊!”沈瑄低下头,与纸上那双眼对望,心中大惊,几乎将一大滴墨汁甩了下去。那双眼如谷底清泉,幽不可测。青梅是个机灵的女孩,看他神情,心中已明白了几分:“这双眼真美,想来这人也必然是绝顶可爱的人物。沈公子,你别画我了,把她画完吧,我明日再来看。”说罢就匆匆跑开了。
直到掌灯时分,沈瑄才从沉沉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拨亮灯烛,把那幅画作完。已过去大半年了,这一向以来,沈瑄潜心练武,心无旁骛,以为自己可以将过去的事渐渐忘掉了,而且他也似乎真的忘了。不料今天一幅画却泄漏了自己心里藏得最深的东西。夜已深了,他把小照挂起,呆呆凝望。那人侧身立着,长剑点地,神色似忧还喜。
忽然外面乱了起来,乐秀宁匆匆推门进来:“师弟,碧芜斋里好像出事了,咱们快去看看!”碧芜斋是三醉宫的藏书楼,吴剑知从来就不准人随便进去的。不过此时,大家都聚在楼下,围成了一圈,沈瑄和乐秀宁走近一看,地下直挺挺躺着一个人,却是吴霆。乐秀宁“嘤”的一声,晕了过去。沈瑄俯下身去,看出吴霆早已咽气,绝对没有救治的可能了!就见吴霆脸色惨白,状若惊恐,全身上下却毫无伤痕。沈瑄见他眉心的黑气未褪,口鼻中淌出殷红的血,看来是死于中毒。
吴剑知呆呆的一言不发,面色十分可怕。吴夫人披头散发,哭成泪人一般。沈瑄心里一阵阵痛心,强忍住难过:“舅舅,表哥是怎么”吴剑知摊开手掌,沈瑄不看则已,这一看,心中的痛苦更不亚于见到吴霆的死!原来吴剑知的手掌上亮晶晶的赫然有一枚绣骨金针!
吴夫人咬牙切齿道:“天台派的妖女终于向三醉宫下手了!”乐秀宁悠然醒转,接过吴剑知手里金针,颤声问道:“针,针打在他哪里?”吴剑知道:“大椎穴。”那正是蒋灵骞的致命手法!那绣骨金针是天台派至高无上的独门暗器,即使天台弟子也没有几人会,并且能以如此精确的手法杀人。沈瑄和乐秀宁,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沈瑄脑子里嗡嗡作响,重重的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愿再看下去,匆匆跑回自己房中。那幅画挂在壁上,她就竟然来了,可她却为何做了这样的事,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
安葬吴霆的那一日,叶清尘来了。吴剑知和吴夫人这一两日间一下子老了许多,几乎说话的气力也提不上来。乐秀宁则避不见人,好像大病一场。可是谁的心情,此刻也没有沈瑄混乱。
沈瑄带着叶清尘去见吴剑知。叶清尘不免安慰一番,吴剑知叹道:“枉我在江湖上成名这些年,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洞庭派枝叶凋零,声威无存,我身后如何去见师父!”叶清尘道:“我尚未会过那蒋灵骞,但听江湖上的朋友们说,这小妖女心思诡异,手段毒辣,不在其祖之下。吴掌门,她究竟为什么要杀令郎?”吴剑知沉吟道:“我想还是为了那经书。”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蒋姑娘真会想要我派的武功秘笈么?我倒觉得她对洞庭武功并不十分看重。”吴剑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有关你爷爷留下的不系舟,想来卢真人都对你说过了。我想天台派或者不稀罕别的洞庭武功,但对这本书,必是得之而后快。”沈瑄惊道:“那本书还藏在碧芜斋?”
吴剑知点点头。沈瑄心里一凉,他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原来不系舟真的仍在三醉宫,那么说当年蒋听松指控洞庭派盗取经书,乃是凿凿真言,自己父亲伏剑谢罪,也并不冤枉了!一时间,耻辱和羞愧一起蒙上心头,几乎把沈瑄原来的痛苦犹疑都盖了过去。
吴剑知却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徐徐叹道:“可惜霆儿也不知道,他是白死了。那本书早已被别人带走,不在这里!叶大侠,我拜托你打听的事情,有消息么?”叶清尘道:“似乎落入了金陵范家手里!”
沈瑄一听金陵范家,又是一凛。却听吴剑知淡淡道:“范家么?那便罢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沈瑄越发不解,这样重要的武功秘笈,真的任由范定风拿去么?是吴剑知害怕金陵范家的势力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叶清尘道:“吴掌门能够确认是蒋灵骞下的手么?”吴剑知道:“我实在不知道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霆儿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我也不会鲁莽行事,要设法向那小妖女问个明白。”叶清尘道:“这可不易。吴掌门难道不知道,下个月十五岭南汤慕龙公子就要迎娶蒋灵骞了,汤家将在黄鹤楼大摆宴席,遍请天下英雄呢!”吴剑知道:“我知道,汤铁崖已送来了请帖。只是霆儿新丧,我们是不能去凑这个热闹的。”
沈瑄茫然道:“她就要结婚了么?”“那又怎样!”吴夫人红着眼睛出来,道“小妖女有一天活在这世上,她嫁给皇帝都没用!只要我找到她,就先一剑把她刺死,为我的霆儿偿命!”沈瑄听了毛骨悚然,叶清尘则慨然道:“请两位前辈放心,此事包在在下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