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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孤舟快语谢绝情丝野店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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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我因为好赌气,好打架,恩师死后,我谁也不怕,就闯了许多祸事,以至流落江湖,我也无颜再返故乡。

    四年前幸被黑山熊赏识,在祁连山他给我娶了一房妻,对待我如同弟兄一样,因为,他虽是个老贼,但却也是我的恩人,俗语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又说是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因此当你和春雪瓶到祁连山上要杀黑山熊的时候,我便把他教走,救到了陕西长安。”

    铁芳听到这里便说:“三喜兄!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必再提啦。你也可以叫黑山熊自管出头,除了春雪瓶还许衔恨著他,但春雪瓶与我无关,我们更非夫妇。我对于黑山熊也是,往事都不提了!绝不会再去找他。”

    柳三喜笑着说:“你此时想要找他也是找不著了!黑山熊已经埋在土里边了。”

    铁芳就问说:“怎么?他已死了?”

    柳三暮说:“是被你跟春雪拖把他吓死的。我们先到长安,与吕慕岩住在一处,他也终日疑鬼疑神,怕你们两人去了要他的命,他就病了,我把他送到三原县去调养,不到几天,他就死了,弄得我一个人更没有著落,恰巧吕慕岩勾结了东路的好汉托得塔李平,飞夜叉张保,钩镰桧焦袁等人,一同往灵宝县与戴阎王,刘昆合伙,专为对付你跟春雪瓶,以便报他们各自的仇恨,我就也来了。

    黑山熊已死,我跟他们已经一点交情也没有啦,并且我一心想改邪归正,因此,刚才我才帮助你,与他们倒相杀起来。我也敌不过他们那么多的人,便也赶紧跑开,在城中也找不著你的影子,我就想你艺高胆大马又好,你一定已经出了城了,我才也爬下城来找你,不但为跟你说明了这些话,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就立起身来,说:“他们不是从你家里抢走了一个妇人吗?我听他们说是甚么名叫冯老忠的妻子。”

    铁芳说:“她名叫荷姑,是一个孤零的孀妇,她的丈夫就是被戴阎王害死了,我若不是为她,也不至跟那些人结下这样的仇恨。现在你知道她在甚么地方吗?可否领著我去救他?”

    柳三喜说:“抢去那个妇人,全都是赛青蛇跟花豹子那二人的主意,他们因为到你家里去搅闹,偶然认出来那是戴阎王曾喜欢过的人,他们立时就给抢走了。后来告诉了独角牛,并且后悔早不知荷姑是住在你家内,早知道也早就抢走了,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

    依著独角牛是想:一个妇人,又是个招灾惹事的东西,把她结束了倒省事,无奈赛青蛇一定要把她带回灵宝去送礼,说是戴阎王至今还没忘了那妇人,因为那妇人生得太美了。”

    铁芳又问说:“这样说,是一定把荷姑又送往灵宝县去了?”

    柳三喜说:“今天我听他们那些人谈起此事,知道倒还没有,现在黄河岸边,那个地名叫作大王坝,赛青蛇就在那里看守著她,他们是想等著把你跟春雪瓶剪除了之后,他再把那妇人往灵宝送。因为那妇人也很贞烈,被他们抢走之后,就天天哭啼,他们怕在路上被你听见了还不要紧,怕的是叫春雪瓶知道了,或是遇上,他们可受不了!干脆一句话!”

    铁芳就问说:“甚么话?”

    小山神柳三喜笑了笑说:“待会再细讲,咱们先往黄河那边走吧!”

    铁芳说:“柳兄你且等一等,我进村里去叫人备上一匹马,送给你,我们一同骑马往黄河沿,好快些,你说好不好?”

    柳三喜摆手笑说:“不用!不用!我来到洛阳才半天,可是我就知道你韩大相公有三多之名。”

    铁芳又问:“都是甚么多?”

    柳三喜说:“第一是你的财多,我知道你在洛阳堪称首富。第二你的马多,早先你一个人就养著十多匹好马。可是我生平是最喜步行,一来因为穷,二来也是这两只脚踏惯了,你把高车大马供给我用,我倒觉得不舒服了!”

    于是铁芳也只牵著马,同他步行。向西走了不远,藉著星光寻著了向北去的路径,就转了过去,但铁芳此时忽然知道韩家的坟墓就在旁边,已死的韩文佩是不能使人怎样悲悼他,但养我的秦氐长眠之所,可也就在这旁边,那个妇人是个有良心的,她收藏那角红罗也颇不容易,若没有那角红罗,我怎能知道玉娇龙才是我的母亲呢?尤其在当年,她以一仆妇之身,忍辱偷生,与韩文佩作了夫妇多年,她也未必是图享受那些荣华,主要的还是为将我培养成人

    因此便向柳三喜说:“柳兄在这里稍待,因我家人的坟莹便在这里,我要拜别一下。”

    柳三喜就在旁站著,替他牵著马,他跪在地下叩了几个头。及至起来,又将马接过去,二人依然往北走去。

    柳三喜就说:“韩兄!你是个礼义之人,我倒不好意思跟你开玩笑了。刚才我说的那三多,那第三件,就是我听说你有很多的风流事儿。所以你跟春雪瓶的事情,连你自己也怕辩解不清。”

    铁芳就说:“玉娇龙前辈本有使我二人结为婚配之言,只因为我家中本有妻子,所以我才没有答应。”

    柳三喜说:“其实没有甚么,连独角牛手下的那些人,都没把韩家那位少奶奶看作是你的妻,不然也许早就给抢走了,好出他们的胸中之气。就因为你那太太是个好佛之人,而且不为你所喜,就是被人抢走,你也不会心痛,他们才没有那么办。据我想你如果知道春雪瓶现在甚么地方,你就赶紧找她拜花堂,入洞房吧!我们再把那荷姑救了,叫她也去跟你,哈哈!一夫二妻,都接到洛阳来,你就有三房夫人,好大的艳福!”

    铁芳说:“我也不必辩白,到时你看我们救了荷姑,我对她怎样,你就晓得了!”

    柳三喜说:“既然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荷姑又是个贞热的女子,我也不能满口胡说。不过,你千万得去和春雪瓶在一块,不然,你纵有通身的本领,也敌不过刘昆、吕慕山石那些人,他们,连死去的独角牛都算上,我听说他们全都没把你看在眼里,他们可真怕春雪瓶。他们知道春雪瓶比当年的玉娇龙更为毒狠,剑法更高强,弩箭射得更准,并且玉娇龙的行踪还有人能够找得著,春雪瓶即使在眼前,人也不能够看得见”

    铁芳不禁要笑,末了,柳三喜又说:“并且春雪瓶长得更美,可惜那夜在祁连山里我没看得清楚,可是她的弩箭,却领教过了,险些就把我射死!”当时,听了这话,铁芳的眼前又幻出来了春雪瓶的美丽容貌,娥娜的娇姿,天空上有两颗最明亮的星星,更令他忆起了春雪瓶的那双明媚的眸子。

    如今他的心中倒很高兴,觉得所有的恩怨都已报完了,以后的心中就再也没有甚么挂念了,决定要去寻找秀树奇峰春雪瓶,与她结为恩爱的夫妇。

    他心里喜欢,脚步也更快,他又问柳三喜以后还要往哪里去:柳三喜却说:“回祁连山去接老婆,再把黑山熊留下的银钱收拾收拾,我就要走北京找我的师伯五爪鹰孙正礼,帮他保镖去了!”铁芳点头说:“这很好!”二人随走随说,很是投机。虽然那次在祁连山中,若没有小山神柳三喜将铁芳因于石窟之中,瘦老鸦就也不至于死,这样一想起来,也得算是一件仇恨;但是仔细想想呢,可又不然,因为瘦老鸦在死之前曾经亲口说过,若没有这柳三喜护住了他,送到那石窟中养伤,他也就早被黑山熊手下那些人杀死了。

    所以如今,铁芳对于那件事是绝不再提,但小山神却颇带著悔意,连声地叹息,不但后悔那天他把铁芳困在石窟里,并后悔他前几年不务正业,及所作的种种错事,铁芳反倒不住劝他。

    二人向北直走了半夜,身边的夜色都惭微落了,东方已现出来了紫色,四周的景物也能够隐隐看得出了,柳三喜就忽然跳起来,指著前面说:“快到黄河沿了!”

    铁芳说:“我想我们到了时,赛青蛇即使与我们争斗,我们能够不伤她,便不伤他。”

    柳三书说:“好汉手下哪能对妇人也不留情,不过著她怎么样了。她若是长得像那小哪叱的老婆花三嫂那么难看,又那样的泼辣讨人嫌,我可要把她扔到黄河里去。”

    铁芳又说:“救了荷姑,我还要劳你的大驾,把她送回望山庄去,行踪还要诡秘些,不要叫刘昆那些人晓得!”

    柳三喜说:“这可真难!好啦!咱先不必计议这个,先把她救出来再说。顶好叫她去投亲靠友,不然叫她去另嫁入,或是找座庙出家为尼,反正你既不要她,我也有一个老婆就够了!”

    又走了些时,天色就发晓了,小山神柳三喜将他的那口扑刀也藏在铁芳的行李卷内,二人虽都一夜未睡,可是精神都很好,柳三喜找著了一个行路的人去打听那“大王坝”原来这个念著颇不受听的地名,就在西面不远,靠近著河边,黄河在他们眼前不过二丈之远。

    二人顺著河岸又往西走,这时河里靠南岸,还有一座坚冰未解,因为阳光很难照到这里,北边的冰却都融解了,滚荡著黄泥浆似的河水,中间且有一两只打鱼的船。

    柳三喜就说:“以后真得改行业了!在河里打鱼也比在祁连山里好的多。”

    铁芳望着河水却有些发愁,恐怕那可怜的荷姑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走了二里多地,小山神又同人打听,此时阳光已经很高,晓烟都散,河水愈黄,前面有个高高的土台,上面有三五间小屋,连一棵树也没有。原来这个地方就叫作大王坝,土台下有一只木船,就在冰上放著,也许是为打鱼用的,更许是怕河中的水,说不定甚么时候就涨上来,那时大王坝住的这人家好乘上船逃命。往土台上走,居然见这里也有柴扉土垣,还养著一群鹅,并有一条癞狗向著他们乱吠。

    小山神柳三喜就向铁芳问说:“你知道那赛青蛇姓甚么吗?”

    铁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柳三书说:“你是老实人,你不会耍无赖,让我先去耍强盗的脾气,抓赛青蛇那娘儿们出来!”

    说著他抽出来那口扑刀,就向那边跑去,他一抡刀,把那条狗跟那群鹅全都吓跑了。

    可是忽见那墙里有个人探出了头来向外一看,倒把柳三喜吓得止住了脚步,他回首向铁芳说:“这家伙是小哪叱,昨夜他还在城里,怎么倒比咱们先来了?咱们分头办事,小哪叱既是先赶到这里来,他必是心怀不善,他的武艺是刘昆之外最高的一个,让我小山神先跟他斗一斗,同时你就专营进里边去救荷姑,因为她认识你,我要去救她,她也一定不肯跟我走。你千万先把她放在那只船上,随后就渡过河去,才能够平安无事,不然,看这样子,他们既是猜著了咱们要到这儿来,你就待会儿再看吧!说不定刘昆那帮人也会赶来,咱们究竟只是两个,人少力弱,顾得了跟他们斗,可就救不了娘们啦!”

    小山神如此说著,这时那个小哪叱已经又缩回了头去,不知在墙里边又干甚么去了。小山神柳三喜却先隔著墙带笑喊著说:“开开门呀!我们来啦!”

    里边不应声,柳三书却捉著扑刀嗖的一声就跳上了墙头。只见院子虽小,可站著不少的人,两个女的,三个男的,女的一个就是小哪叱的老婆花三嫂,长得那么难看,穿得又那么漂亮,铁尖儿的小脚鞋,手拿著双刃;还有一个长得倒不错,有点儿媚气,一身蓝布裤褂,拿著口刀,站像儿还挺像样,娥娜之中带著厉害,不用说啦,这正是花豹子的妍头赛青蛇。花豹子也在这儿啦,大概是跟著小哪叱夫妇一块儿来的,因为那边一棵枣木桩子上系著三匹马。

    此外还有两个满脸的黄上泥,穿著破烂衣裳,光著脚的,像是打鱼的,大概是这里的主人。

    柳三喜一上墙头,里边的花豹子就跳将起来,挺著长枪向他就扎,他却抡刀一拨“碰”的一声,将枪拨开,他就带笑说:“都是熟人,不要这样,讲些面子!”

    那花三嫂舞起双刃来说:“还讲面子哩!你假装儿跟我们是朋友,到了要紧的时候你却帮助韩铁芳!”

    柳三喜笑着说:“哈哈!你先说我帮助韩铁芳一人,那还说得不大对,我冲的还是春雪瓶。我也不是故意吓吓你们,韩铁芳现在就在门外边,他也不是不会跳墙,是他还要跟你们客气客气,春雪瓶是在后边不远,咱们再说半刻的话,她就许能来到。昨儿晚上若是没有她,韩铁芳连人带马也出不了洛阳城,现在没有旁的话说,那个小寡妇她叫甚么荷姑,你们就快些把她送出来,这样就万事皆休,不然”

    赛青蛇瞪起眼睛来说:“不然就怎么样?”

    柳三喜冷笑着说:“不然就要将你们两对狗男女的头通通割下来祭黄河!”

    赛青蛇说:“好!”说话的时候,身子真如草上的飞蛇一般,就向柳三喜这边扑来,以刀向柳三喜的脚下就跺。

    柳三喜说道:“到外边来打吧!院子里窄,我怕你们几个人的武艺施展不开!”说著,他又跳到了墙外,此时铁芳已将马牵到那只木船上,且将船藉著冰的滑力推到了融化了的地方,让船头被浪头摆打著,船尾却仍在冰上。

    他提剑翻身回来,又到了那土台上,只见柳三喜已经跟小哪叱、花豹子和赛青蛇三人打了起来,铁芳就见那三人之中除了小哪叱的刀法还好,其余的一男一女简直都不敢近前与柳三喜交手。

    柳三喜的刀真是精熟,他的身躯跳纵忽而如虎踞龙蹯,忽而如雕飞鹰落,遮前顾后,不但极为敏捷,左劈右戳亦特别的急快。他的武艺真不愧是俞秀莲传授出来的。

    铁芳想着“分头办事”的那一句话,他就不去帮助柳三喜,而直奔那人家。飞身上墙,只见院里还有三个人呢,那两个渔夫都不会武艺,把刀抡了两下,便都不敢近前,铁芳探著身向下以剑抵挡了几下,他就跳到院里。那花三嫂不但两口刀向他来直砍,而且那铁尖的小鞋要向他来踢,究竟这妇人的武艺太差,四五回合,便被铁芳用剑砍倒。

    铁芳转向那两个人逼近,那两个渔人想爬墙,却连墙也爬不上去。铁芳就把剑向一人的大脚上拍一下,这个人“哎哟”一声就跪下了,那个人也扔了刀求饶。

    铁芳说:“把藏在你们这里的那个妇人,快交出来,不然我将你们都杀死!”两个渔人全都战战兢兢,说:“不干我们的事!是赛青蛇给送来的,我们想不收下也是不行!”

    铁芳见一个渔人的手提著刀,他就蓦然飞起了脚,将那人的刀也踢落了。他厉声地喝喊著说:“你们也绝不是好人,不然为甚么赛青蛇单把抢来的人送到你们这里,快交出来!”

    两个渔人更是恐惧,他们就将一间小屋的门开了,里面黑暗得如同个洞似的,屋里有妇人哄著孩子,不叫孩子哭,此外又有妇女的哭啼之声。却见那荷姑自动的走了出来,她蓬头垢面,泪满双颊,她的身上倒没受甚么创伤,衣裳可都被人撕扯破了,甚至连两只鞋全都被人扒下去了,她还没走出屋来,就几乎摔倒在地下。

    铁芳赶紧过去搀扶,荷姑就哭了,叫了声:“大相公!”她的哭声比那受伤躺在地下的花三嫂喊叫还要凄惨,事迫情急,铁芳就伸手将荷姑背起,叫她抱住自己的双肩,他一手持剑将两个渔人全都驱开,就从花三嫂的头上跳了过去,见屋角竖著两根船篙,他就去抄起了一枝,将篙杆柱地,奋身又上了墙头,土墙都要被他踏塌了。他跳到外边,几乎连他带荷姑全都摔倒下,这时见花豹子已经受伤,那小哪叱、宝青蛇二人却仍与柳三喜恶斗。

    铁芳连话也顾不得说,他背著荷姑跳下了土台,先将篙杆扔在地下,背著荷姑到船上,轻轻放下,他嘱咐著说:“在这里坐著!不要动!”

    荷姑泪眼著著茫茫的苍天,滚滚的黄河,又加船头白水激得直动,她当时就发晕了,爬伏在船板之上。铁芳急忙回来取篙,脚登著河边的残冰,但是脚底上的冰全都浮动了。

    虽然上面黏著很厚的一层风吹来的沙土,但却跟在船上似的,令人的身子站立不住,好不容易他才过去将那篙杆抬起来。他一手持剑,一手提著篙杆,跑到岸上要去呼唤柳三喜不要再跟那两个人斗了,也来上船。可是此际就忽然看见了正南方向滚滚地来了一大片烟尘,分明是有一群马往这边来了,而且已经来近了,铁芳就大惊,刚要跑上土台去叫柳三喜,就见柳三喜已自土台上一跃而下。

    铁芳就急呼著:“快走吧!快上船来吧!”可是这时又自土台上跃来了小哪叱与赛青蛇,妇女的刀法平常,但小哪叱却越杀越勇,堪堪与柳三喜不分上下。

    精悍猛烈的柳三喜,也毫无畏惧之色,并且向铁芳说:“你快上船去吧!”又与小哪叱杀了几合,他就又说:“你管我干吗?”

    铁芳却说:“那边有他们的人来了!”

    柳三喜一面斗,一面就哈哈地冷笑,说:“管他来多少!来多了,咱小山神就更能够显本事咱们是为甚么来的?你若能救走了荷姑,那才算是你韩大相公的能耐!我用不著你来帮!谁来帮我谁就是看我不起!”

    铁芳又说了声:“柳兄!你也是快走为上!”他提著篙跟剑又踏著浮冰上了船,那匹黑马,简直不知玉娇龙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在船上稳稳地站著,那荷姑的头脸,就捱在它后蹄的旁边,它的蹄子却连抬也不抬起。铁芳又把荷姑抱起,把她放在一个较为适中的地方,以免得这只小小的渔船左右的重量不匀而把她倾落在河里。铁芳放下了剑,双手擎篙,用力拨了几下,船的全身就进在水里,被激流冲得益发飘荡了起来。

    铁芳用篙放入河底,便船暂时不走,他又向柳三喜高声呼喊:“快上船来吧!”

    这时柳三喜已与小哪叱、赛青蛇二人到了冰上,还相斗著。那岸上的十多匹马也全都赶到,为首的就是老刘昆,苍鬓被河风吹得摇动,瞪著大眼,手抡大刀,喝声:“先杀柳三喜,后杀韩铁芳!”

    同时忽然岸上有人放了一镖,柳三喜立时中了伤,摔倒在冰上,那小哪叱抡刀就砍,柳三喜一滚,冰就动了,他的身子就没于水中。船上的铁芳惊得“啊呀”了一声,泪都要流出来了,但是要救已经来不及,那边钩镰桧焦衮也跳到冰上,小哪叱并且抡刀扑近船来,岸上且有镖跟弩箭一齐向著他发射来,铁芳便把篙拔出,便顺着急流向东去了。

    得极为厉害,这竹篙铁芳也便不灵便,本来他哪儿会撑船呀?并且连水都没有看惯,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发晕,就觉著天地都在旋转,船也仿佛没有走,只在紧紧地转著,两脚在船板上也觉得立不稳,忽然“彭”的一声,船头就撞在冰上了,幸亏没破也没有翻。他吃了一惊,向岸上一看,刘昆那些人都骑著马顺著河岸向他追来,他就大笑,说:“追吧!反正你们的马不能到这河里来!”

    他将篙一点,船又走了起来,他心中的气愤,同时加上他对于荷姑的怜悯,对于这匹黑马的钦佩,使得他精神奋发,周身仿佛都往外冒火,他倒不觉得晕了,就努力地使篙撑船,又藉著水往东流的波涛猛力,船就真如一枝箭似的,霎时间就走出了很远。然而岸上的群马也紧紧追随,黄尘滚滚如同这黄色的河水一般,有的地方河岸又窄,岸上的人又在马上趁势放箭,可也总没中到船上。

    铁芳益发奋勇,河水又益发流得紧,又向下走了不知有多少里,便看不见岸上的人马了,也不见烟尘了,可是现在不用使篙,船也自然会往东走。铁芳便把篙放在船板上,他坐在船尾,管著那个舵,就飘飘摇摇地,又走了一会,他的气也喘过来了,身上出的汗也干了,两岸却益为空旷,连一棵树,一间屋都看不见。此时忽然那伏在他脚下的荷姑又呜呜她哭了。

    铁芳本来是不言语,因为他对于荷姑也实在无话可说,只是救了,然而这个孤身的可怜的少妇,她又那么柔弱,把她往哪里去安置呢?铁芳真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荷姑哭得索性没有完了,他就不得不安慰说:“不要哭了!如今那些人已经不追了,再走一会,我们就上岸,找地方再去用饭,以后我再慢慢地给你想法子,我的家里你既不能回去了,我总得再给你找个家!”

    忽然荷姑抬起头来,满脸是泪,说:“你要是说这话,我当时就跳下河去,你就白救我了,大相公”她一头扎下去,脸贴在铁芳那只满沾著黄泥的鞋上,她痛哭著说:“我要我要我要作大相公的妾,好报大相公的恩!”说时越发哭泣得厉害。

    铁芳此时反倒十分为难起来,他望着荷姑的这种可怜的情态,又看着荷姑那个虽然是泪痕跟泥土都已沾满,却依旧十分美丽、年轻的脸。

    铁芳心里就想:这个年轻的孀妇,她若是在家,有田产,有儿女,她自然可以守节,但她是多么可怜!她又正在年轻,而孤身无依,不但叫她去随侍著陈芸华是不可以的,送她去出家为尼也更不对,实在应当叫她嫁入,可是却不应当嫁我。

    于是他就叹了口气,婉转地说:“荷姑!你听我告诉你!芸华,我的那妻子且不必说了,但我另外还有春雪瓶,”

    荷姑却说:“叫我作甚么都成,终身服侍大相公跟雪瓶我也乐意!韩大相公,不是我不知羞耻,是不这样我真报不了韩大相公对我的大恩!”

    铁芳却说:“君子施恩不望报!”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何况对你有过好处的又不止是我一人。

    在灵宝县救你离开戴家庄的是女侠玉娇龙,由灵宝送你到洛阳的是萧仲远,你在望山庄韩家居住、穿衣、吃饭,以及殡葬你的婆母,那都是韩文佩家里的钱,此次救你,也多亏柳三喜。

    小山神柳三喜虽然入过歧途,作过错事,但他已经改悔了,他的武艺足可以保护你,我原想叫你作他的妻子,可是他又舍不得在祁连山中的那个老婆,我也就没有同他说,如今唉!他被伤落于河水之中,多半已经死了,这更不用再提了。

    至于我,假如没有春雪瓶,我也可以娶你,但春雪瓶实在是我的父母给我订下的,我那父母可不是韩家的人,这话我对任何人也不能够说,在此四下无人,又只有你,不说出详细的缘故,你一定以为我这个人不近情理,或是不愿娶一孀妇,或是为甚么不能纳妾呢?你听我告诉你说”

    于是他就把真的历史,由二十年前的甘州城来安店,直到最近与春雪瓶分剑相别都详细地说了,并且他大声说,怕是河水流的声音太大,搅得使荷姑听不清楚。但荷姑乍一听时便表现出了惊愕,继之,她的脸便离开了铁旁的脚,又渐渐她抬起了头,坐起了身,拿手理她的头发。铁芳从行李内抽出来一条手中给他,她就用泪水擦干净了脸。

    她的泪也随拭随流,随流又随擦,她一阵抽搐著悲痛,又一阵发呆,听得仿佛出了神,并且叹息。为著铁芳的身世而难过,为著玉娇龙的失子、寻子、儿子却不敢认而痛哭,为玉娇龙的尊贵出身,离奇的遭遇,惊人的行为,以及听到了罗小虎的一生,她又惊讶、害怕,末了听到了春雪瓶,她却又羡慕。

    铁芳说完了,自己也不禁叹息,最后就指著船上的马,说:“这就是我母亲死后留下来的马。”

    又拿起那口宝剑弹了一弹,说:“春雪瓶使的是双剑,她分给了我一口,临别时她也没有索回,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简直说吧!就是春雪瓶不愿作我的妻子,我便永远浪游江湖不娶。她如愿意,我就与她成为夫妇,恢复我先父的原姓,我就得叫杨铁芳!”

    荷姑忽又仰著脸儿问说:“准能够见得著那位春姑娘吗?”

    铁芳说:“我想我们再走些路,便弃船上岸,以后我就向人称你是我的义妹。我非要找一个年轻诚实,或是有好武艺,或是作官的,总之,我非得给你找一个靠得住的人,眼看着你们过上了好日子,我才能离开你,我再往别处去!”

    此时的荷姑是低著头,泪依然滴滴地往下堕,双颊也通红了。她没有再说甚么,可见她也是愿意。铁芳就又站起来撑船,船又行了多时,天空都有群鸦掠过了,天色已经不早,铁芳找著沿岸低的且没有甚么冰的所在,就用力地撑篙,把船就靠住了岸。

    此时荷姑已经坐起来,铁芳就说:“你慢慢地起来,先到岸上去吧!”但荷姑却摇头,铁芳才晓得她没穿著鞋,简直就不能够走路。又正在为难,突听得“忽喇”地一声,原来是那匹黑马,没等著人拉,它就如活龙一般地跳到岸上去了,到岸上,它抖了抖须毛就跑,跑了一个圈子又回来。此时铁芳已扔下篙,抄起了剑,抱起来荷姑,又负于背上,船可直往后追,他一用力就跃到岸上,然后将荷姑放在地下,他向四下里一看,见这地方是一片黄土,遥望无边,简直跟沙漠一般。

    铁芳先将鞍鞯整了一整,然后就又问荷姑说:“你歇息好了没有?我要扶你上马,我们很快些走。天色已不早了,若是天黑了,找不著宿处,可就难办了!”

    荷姑手扶著地坐著,慢慢点了点头,铁芳就又抱起荷姑,把她放在马上,并嘱咐她握走了缰绳,心不要慌。虽然这样嘱咐著,可是荷姑的手依然不禁发颤,铁芳把剑也放进在行李卷内,就一手扶著荷姑,一手抓著马缠,慢慢地向东南方向走去。

    此时绮霞满天,地下移动著一匹马,马上的少妇,马下的英雄,二只影子渐渐前进,也渐渐暗淡,终于消失,而天空的云霞也都向下堕,暮色里又掠过了几群寒鸦,远方的星光都露出了两三颗。

    此时他们离开黄河沿岸已经很远,在这暮色之中,他们就进到了一处小市镇,投了一家店房,找了间简单的屋子歇了。

    他们男女二人虽同宿于一室之中,连店家都以为他们是夫妇,可是铁芳把自己所带出来的行李铺在炕上,让荷姑去睡,他自己却伏在桌上睡一整夜,宝剑永压在肘下。荷姑现在对于铁芳更为尊敬,想起在船上她因感激,表明自愿委身为妾,而被拒绝,又不禁惭愧。

    总之,她现在是越发地羞愧为难,跟铁芳好像一句话也没有了。次晨,铁芳就带上了钱,出去了半天才回来,就替她买来一件棉衣,一身夹裤褂,两只小鞋,此外还有黑白布,针线等物,衣服全是半新的,铁芳就是从镇上的一家“小押”里买来的。他带上门又出来了,就在院中跟店伙闲谈,原来这个地方名叫“鲁家集”属孝义县管辖,地方倒不是怎样重要,大帮的客人都不走这里,所以这倒是一个很清静的地方。

    铁芳在院中站立了多时,及至回来,却见荷姑已经换好衣里,穿上了鞋,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脸上尤其擦得干净,虽然未涂脂粉,可是风韵天生。

    她带著点笑,向铁芳问说:“今天咱们还往下走吗?”

    铁芳摇头说:“不走了,索性在这里再歇息一天!”

    荷姑就上毛房去了,旁边站的店家就问:“客人!你带著家眷是上哪里去呀!”

    铁芳便说了声:“往京里去!”

    店家却吃惊地说:“哎呀!那可远啦!”

    铁芳又说:“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不过”

    他原拟定的是说送著新寡的义妹往北京去投亲,可是觉著这不能使人相信,因为,不用说是义兄妹,就是亲兄妹也不应当同宿于一间屋内呀。

    这个店里虽然还有空闲的屋子,但是铁芳也不敢与荷姑分屋子去住,因为终是不能放心,不怕老刘昆等道来拼斗,却怕他们趁著黑夜将荷姑背走,或是像杀害冯老忠似的,那样将她也杀害了。

    因此晚间,铁芳就仍然与荷姑同宿于一室。他自然仍然趴在桌上睡,但是荷姑的心里十分地过意不去,辗转反侧,难以安寝,铁芳也是睡不著,但二人却不说一句话。

    窗外寒风呼呼,大约是从黄河那里吹来的,所以很具猛烈;更声迟迟,可见打更的离这里很远,必是在街上了,而且必是一个年老的没有力气的更夫。室中也没有灯,铁芳就叹息了一声,他想着柳三喜必是已经死了。

    一个武艺高强,勇于改过的人,落得死于水中冰下,未免可惜!又想自己带领著荷姑,应当往哪里去呢?在这里杂著洛阳还不算太远,刘昆等人仍然能够追来,究竟不大妥;可是要再往东边走,究竟走到甚么地方才为止呢?到了哪里才算是荷姑的归宿呢?

    愁了一夜,次晨荷姑起来了,他才去躺在炕上。坐著连睡了两夜,疲倦倒不太厉害,可是腰酸得真难受,他躺下了,就脸向著墙,仍然跟荷姑是一句话也不说,闭了一会眼睛,他就渐渐地要睡著了。

    而这时忽听院中有车轮声,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好几个人纷纷地大声说话,一个就说:“了不得!大年新正,想不到这时候大街上竟出了响马!”

    似乎是店家的声音问道:“怎么啦?”

    来的客人回答说:“你到北边的大街上看去吧!大概那个还在道边躺著啦,大腿上挨了一刀,流出的血,简直怕人,可是他还倒明白。他说是一群响马走过去了,砍了他一刀,把他的马给夺了走了。”

    铁芳听到这里,便突然站起来,从窗隙中往外去看,就儿院中站立著五个客商,他们有车也有骅子,还满载著货物,倒是一点也不暇,真是做买卖的人。

    他们都正在抽打著衣裳上的尘土,个个面上的余惊还未退。一个好像是掌柜的,说:“这么些个货,万一被那群响马看见了,那还了得?我们来到你们这店里,明儿还得往东去打听打听,或是遇见镖车搭上伴儿,我们才敢再往下走呢!”

    那店家又问:“受伤的人躺在路边,莫非就没有人去救吗?”

    一个客人就回答著说:“我们倒是想把他教到这儿来,可是他伤得那么重,万一要是死啦,我们给他买棺材倒不要紧,可是赔上打官司,就合不著了,因此我们没管他。”

    铁芳此时却忍不住走出屋去,拱拱手说:“刚才诸位说的话我已都听明白了。那个人既是遇盗受伤,就很是可怜,我们去把他救了来,他还可以活,若是放在道边不管,饿渴也能够使他死,咱们都走出门在外的人,应当作点好事。现在我就去把他救回来,以后如果有了麻烦,都由我承担,只请诸位暂时不要出门,免得被那些强盗晓得了,反与咱们为仇,屋中的家眷,也请众位关照。”又说:“我还得带上件防身的东西,因为说不定就许与那伙强盗碰头,我们就得打起来!”他急忙返身进到屋内,拿了宝剑又出来,就去牵马,这里的一些客商都猜著他必是位镖头。

    店家且说:“这是一件善事,客官就快去吧!这镇上也有好的刀伤大夫。”

    客商们说:“钱可以由我们出。”

    铁芳已经出门上马直奔正北,走了有四五里地才到了大道之上,今天虽然风大天冷,可是太阳却很高,这条大道上理应有不少的人来往,但是东西数里之内,竟无一人,可见强盗伤人之事,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把客商行旅之人都吓得赶紧找地方去躲避,不敢走了。那伙强盗,已被铁芳猜出,不是别人,必定是刘昆、焦衮、小哪叱、赛青蛇那一伙,但受伤的人又是谁呢?

    他可实在想不出,而且在大道的东西两旁驰马寻找了半天,他也没有寻到,他就高声叫著:“受伤的人在哪里!谁被强盗杀伤了,我是来救他的,你不要怕!你快答应一声吧!”

    他的马来回地走,连喊了许多声,才听见隐隐有人惨呼,他赶紧收住了马,侧耳去听,就听见有人惨呼的叫声:“韩大相公!”

    铁芳更是惊愕了,急忙下马,牵著,寻著声音走了约百余步,才找到。原来那个受伤的人已爬在一个土坑里,身上的血都已沾了土。

    这人抬起头来又叫了声:“韩大爷!”

    铁芳一看,就不禁说了声:“啊呀!”赶紧下了坑轻轻地扶他出来,原来这人正是邢柱子,铁芳就惊问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邢柱子却喘着气,说:“大相公不用搀著我!我的伤倒是不太重,就是渴得厉害”

    铁芳说:“不要紧!我带著你找个地方喝水去!”遂就抱著邢柱子上了马,自己就一手扶著他,一手提著剑一手牵著马,就顺著来时的路径往回走去。

    邢柱子趴伏在马上,喘着气,并用沙哑的嗓音一句一句地说:“我在望山庄,知道老刘昆那些人,在清早,城门刚一开的时候,他们都骑著马,向北追赶你去了,我就急,我怕万一被他们追上了,你就没有性命啦!

    家里的人连知道都不能够知道,我去求徐四节赶紧去帮助你,徐四节可是老江湖啦,他一点也不慌不忙,只说:“不要紧!无论怎样铁芳决不能够吃亏,因为他有好剑,有好马,并且有好武艺,还有人在暗中帮助,”并说:“他托咱们给他看家,咱们就给他看家,旁的事不要管!”

    铁芳就点头说:“这话本来也对!”

    邢柱子把头抬起来,说:“大相公你怎么说他的话也对呀?我可不能够眼瞧着你吃亏,我几乎跟徐四爷顶起嘴来。我就带上一柄斧头,骑上了你的那一匹雪中霞,追下他们去了。可是我没有追上,直到了黄河岸也没看见他们的影儿,我又寻找了半天,路上才有个人说:看见一大群人马都往东去了,我就也往东来。

    昨夜他们宿在堰师县,我就跟他们宿在一个店房里,他们虽没有认得我的,可是他们留心上我了,也许因为我骑的那匹雪中霞,被他们看上了。今天又是五更天,他们就出堰师又往东来,一路上他们就骂大相公,并且骂春雪瓶,走在这儿,他们见我跟随著他们,就将我揪下马来了,先问我是干甚么的,我不敢说与大相公相识,只说我也是个行路的,他们才没要我的命,只在我的有大腿上砍了一刀,把我的马抢了去,他们就都又往东去了。

    我从天亮的时候在道旁直趴到现在,我喊著叫人救我,过了几批客人,都停住车马向我看了半天,还都问我是为甚么爱的伤,可是竟没有一个人肯把我救走,人的心真冷!其实我的伤倒不太重,可是我太渴了,我要爬到黄河过去喝那泥水,不料又滚在那个坑里,幸亏大相公前来救了我”他的嗓音是越说越哑。

    铁芳就劝他不要再说了,少时就回到了鲁家集里,那家店里的人全都说:“哎呀!真把人给救了来啦!”

    铁芳却向众人说:“这不是外人,却是我的内弟,幸亏我去把他教了来!”

    众人一听,就更为诧异,有的就说:“这可真是凑巧,可见这人是命不该绝,冥冥中有神佛保佑,自然就能够遇得著救星。”

    铁芳将邢柱子抱下马来,就送到屋内,荷姑初见邢柱子浑身是血的凄惨样子,不禁很害怕,后来铁芳小声儿把邢柱子的身世、来历都说了,原来他跟荷姑不仅是同乡,而且同是为戴阎王、判官解七所害,害得家败人亡,沦落苦境。因此铁芳出去请医买药,荷姑赶紧就过去殷勤地服侍邢柱子的茶水。铁芳在旁边看着,就不禁心里喜欢,又想起了一个主意,可是当时没有说。

    这天,铁芳当然又不能动身了,而且决定在此多住几日,索性等待著邢柱子把伤养好。到了晚间,因为一个小屋,三个人是绝睡不下的,他就嘱咐荷姑,好生地服侍著邢柱子,他却叫店家另给他找了一间屋子去住。

    夜间,他就提著剑跟巡更似的,在荷姑与邢柱子的房前巡逻,如此,就在这小店里连宿了五六日。倒是未见刘昆那些人找来,邢柱子的伤仅是皮肉之伤,并未伤著筋骨,虽然流的血不少,可是在铁芳天天叫店家给他另做好的菜饭调养下,他的精神也就渐渐复原了,照旧是一条精悍的小伙子。

    荷姑休息了这些日子,仿佛倒胖了一点,脸上红润润地,不像是个孀妇,倒像是个新婚的小媳妇。然而她跟邢柱子虽是同乡,但仍然有一些忸怩,邢柱子虽是管荷姑口口声声地叫著“大姐”但也非常拘束。

    这天铁芳故意叫荷姑出屋去,他却坐在炕头对著邢柱子说:“兄弟!咱们两人真是经过患难,在凤翔府,扶风县,你曾救过我,不是你报信与春雪瓶,我一定早已死了,前几天我又救了你,咱们一一人可称是生死的弟兄。同时荷姑,她虽嫁过人,但她的道遇真是不幸,比你还不幸,你是个男子,还可以杀了判官解七报仇,她却非仗人保护不可!兄弟!你年纪轻轻,有胆有为,将来一定前程远大,我想你必不愿娶一个再婚的妇人,但是”

    铁芳才说到了这里,邢柱子的脸就红了,说:“韩大爷你不用说了,荷姑本来是冯老忠的童养媳,我也问过她啦,她比我还小一岁呢,叫她当一辈子的小寡妇,那太可怜,让他跟我倒也相当。我邢柱子要是有个准事儿,能够安得起家,我一定会雇花红轿子迎娶她,可是,唉!韩大爷你看我!有其么本事呢?洛阳城你的庄里,倒是也能够供给我们两碗闲饭吃,可是那里离著灵宝县又近,被戴阎王知晓了,饶不了我,也饶不了她。天地之间倒是宽大,可是甚么地方能混得出一碗饭来,连我一个人都混不了,还能够安得起家吗?”

    铁芳却笑着说:“这个不要紧!此次我由韩家出来,所带著的银钱还很多,我可以资助你们到京都去,并给你们些银子。你们到了那里,可以做个买资,我想必定能够安家立业,过很好的日子,我并且还可以送你们一程,以免路上再出事。”

    邢柱子听到了这里,便不言语了,然而已可以看出他的心里是很喜欢的。铁芳便又叫进来了荷姑,慷慷慨慨,把话又都对荷姑说了,并笑着说:“我曾念过些日子书,我记得唐朝的白居易琵琶行中曾有过两句话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以这一句诗可以说明你们的身世遭遇,今天我给你们作媒,愿你们永远好合。今天在这店房里,我不便为你们办喜事,等到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再向东走一程,找一个地方再住两日,那时我再给你们夫妇道喜!”

    说著,他就转身出屋,并给带上了门,回到自己的屋内,他就收拾他自己的行李卷儿,由内中取出了两对银子,约有二百两,并有一锭金子,这些钱交给邢柱子与荷姑,他们就是不谋生业,也足够花上十年八年的,若是作个买卖,或是置十几亩田产,也够一生之用,这全是韩文佩留下来的,铁芳觉得用的很恰当。预备好了,次日他使交给邢柱子跟荷姑,那两个人想要道谢,他立时就给拦住了,铁芳并算清了店账,雇了一辆车,叫邢柱子与荷姑坐,便离开鲁家集往东去了。

    当日,往东走了约四十里,便到了孝义县城。这里十分的热闹,新年的绮景未退,上元佳节将临。铁芳便找了一家店房,还特意为邢柱子与荷姑找了一个整齐的单间,他买了红纸写了两个双喜字,临时贴在墙上。

    店伙看见都笑了,说:“这儿原来是要作新房呀!”

    铁芳也笑着,出去到新衣庄里买来了一套很像样的阔绰的男子的衣里,还有鞋帽等等,并买了一身新妇穿戴的红缎衣裙及绒花,都拿回来。虽然还都有点肥大,可是荷姑立时就拿针线拆改,店里的内掌柜带著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也拿著针线来帮忙缝,少时,那农庄又把大红布的衣裤送来,在饭庄叫来的酒菜也都送来了。

    店掌柜也来道喜,并且送来一点礼物,几个店伙都趴头探脑地来看,都很羡慕。邻居妇女和店中住的女眷都争著来看新娘子,都夸新娘子长得美,荷姑此时已完全是新妇的打扮,她一边带著羞涩,一边招待著来看她的人,铁芳更是喜欢高兴,店里的人都知道铁芳姓杨,是新郎官的拜兄,如今是为盟弟在旅途中完婚,就要往别处作买卖去啦。

    但是这位新妇为甚么没有娘家的人呀?可又有许多人都在纳闷儿,到了晚间,已圆的明月自东方升起,室中成对的红灯也点著了,铁芳就叫邢柱子荷姑拜了天地,自己也受了他们新夫新妇的一拜,然后就熟酒开筵,拉上店掌柜的全家作为贺客。

    铁芳举杯祝喜,但这时忽然有一个店伙又送给来一份礼物,似是一个梳头匣儿,用红缎包著,缝得很密,并写著双喜字。

    铁芳接了过来,却觉得很沉,不由得诧异,问说:“这是哪位送来的?”

    店伙说:“是刚才来了一位客官,放下这个东西,叫我送给新郎新娘,他就走了。”

    铁芳就问说:“这位贺喜的人,波说他姓甚么叫甚么吗?”

    店伙摇头说:“没说!”店掌柜就说:“别是谁来开玩笑吧?”

    邢柱子都变色生疑了,铁芳又问说:“那个人是甚么模样?”

    店伙就说:“跟我一样,也像个给甚么店里当伙计的样子,可是我不认识他。”

    邢柱子就急了,说:“你这人真不会办事!怎么没问明那个人跟我有甚么认识,就收下他的礼物,若是一颗人头在里边那可怎么办?”

    内掌柜就吓得说:“哎哟!大好日子,可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荷姑也害了怕,铁芳却双手捧著那木匣,现出来微笑,说:“其实不用当时打开,我已明白了里边的东西了!”

    店掌柜也赶紧问道:“是甚么?”

    铁芳说:“这是我们的一位朋友,送来的金银厚礼,给他们夫妇花用。”

    此时荷姑已经把剪子取了来,铁芳就叫她将包裹着的红缎拆开,拆的时候她的手儿还有点发颤。

    铁芳说:“不要紧!你放心!这就是你的春大姊姊派人送来的!”

    说时,红缎掀开,就露出来里面的物件,果真是一簇新的红木的梳头盒,打开一看是镜子。下面有两个瓷的粉红儿,每个粉红儿里都有一张小小的红纸,上面就压著一块黄澄澄的金锭子,下面是两扇小柜门,里面应当是放著木梳、抿子、簪子等物,可是现在簪子倒有一对,却是纯金的。

    此外还摆著四个金的小元宝,又四个银元宝,并有一张红纸帖,铁芳就先把纸帖拿到手里。

    这时,最惊讶的可就是那店掌柜了,他都站起身来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八个小元宝,他说:“哎哟!这些东西在外边见不著呀!除了作大官的家里才能有啊!”此时铁芳却藉著那红烛的光焰,正在专心一意地看着不大完整的字体。除了简单的贺喜的几句话之外,并有几句是最使铁芳心中难过,却是:“因病不能往贺,谨馈人送上菲仪,敬请收纳”铁芳到现在才知道春雪瓶是病了。

    因此他连喜酒也喝不下去了,就叫荷姑将木匣和金银妥为收起,并向店掌柜解释著说:“送来这礼物的人,是我的一位好友,他是一个作官的人,本来与我有深厚的交情。可是我们都不过是做买卖的人,他如今必是有所顾忌,所以不能亲身来给我们这位老弟贺喜。”

    店掌柜听得连连点头,他如今对铁芳更加尊重了,他并且说:“我想你这位朋友,官职必然还不会小了,不然也不能有这样的金银。本来作大官的人要是跟咱们作生意的人常常来往,叫御史老爷知道了,参奏一本,那可就不轻啊!”铁芳也点点头,当下便推开了酒杯,菜饭也都不吃了,掌柜的还得去照应买卖,就先离席走了。

    铁芳也就回到他自己的屋内,他知道春雪瓶必定在此地了,必定是病容削减,卧于一家旅店之内,也许真如同她的“爹爹”一样,得的是同样的不治之病吧!

    想到这里,就十分不放心,恨不得立时就到各处共寻找一番,可是夜这样的寂静,邢柱子跟荷姑的那屋里,贺客都已走了,他们新夫妇俩已经闭上了屋门,红灯的光映在窗上更为艳丽。

    少时,光越来越微,那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然而安知道刘昆那些人没在这附近住著,而趁夜前来惊破了他们的绮梦呢?因此铁芳也不敢离开这店房,不敢睡,同时心中忧急,睡也是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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