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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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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欲折辱献贼,洗雪旧怨。”高迎祥皱眉道:“献忠残暴,素无道义。四弟切莫惹恼了他,招致祸患。”周四不语,咬牙冷笑。高迎祥对周、李二人均生恶感,但知二人对闯营确是赤胆忠心,一时褒贬难定,唯有摇头嗟叹。

    几人回了大营,众头目上前询问。李自成说明原委。众人喜忧不定,均知此事并无十分把握,说不得盟主之位就此落入无名散营,当下议论纷纷,也无头绪。李自成命人在自己寝帐内摆下酒筵,与周四对酌谈笑,席间只说些闲话,于比武之事只字不提。

    周四饭饱酒足,便在榻上蒙头大睡。帐外却人喊马嘶,满营腾跃,人人都盼夜间观斗,大饱眼福

    是夜,天空忽降大雪,星月不见。迎祥命人占卜,大凶,谓血光将现,须避。迎祥忧思更甚,又不愿与众龟缩,为人所笑。忽有人来报:“城东平野上已搭起高台,一干散营先往聚集。横天王、混士万等营也率众东往。”众将闻讯,齐催闯王整队出营。高迎祥料不可挽,传令下去,营中除留两万弟兄守营,其余六万健卒整装列队,依次出营。一干老弱之众吵闹着要一同前往,迎祥疾言厉色令止。

    人马出得营来,刚绕城打个转折,忽见东西南三面人如潮涌,数十股人马都举着松明火把,远望游动回转,夭矫不定,恍如数十条火龙戏于平野。方圆数里之内,恰似朗月在天,照如白昼。

    周四见四下里龙蛇飞走,人马无数,精神大振,打马赶上自成,说道:“大哥处身于此,有何感触?”李自成举目四望,只见万马千兵,龙腾虎跃,慨然道:“天下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明主,此正用命之时!”回望周四,又道:“各营多有悍徒,固性难伏。四弟欲扬名立威,切不可心怀悯恻,为人所乘。”周四微微点头。

    闯营人马向东行来,途中与顺天王、射塌天两营相遇。三营人马你呼我喊,互相贬斥,一路骂声不断,厥词如海。高迎祥喝令喽罗住口,亦无济于事。十数万人边嚷边走,须臾,来到高台之下。

    此时高台周围已聚了七家四十余营人马,各占一隅,吵闹不止。众人披挂整齐,神情亢奋,数万支火把高举过头,火苗摇窜不定,大有燎原之势。高台左近通明透亮,热浪扑面。隆冬季节,地上积雪却渐渐融化。

    周四于喧嚣声中望去,只见迎面这座高台,以粗木搭就,高达三丈有余,台面极为宽敞;上百支火把插于台角高桩之上,如群星嵌在半空,将台上照得通亮,心道:“这台修得甚高,观者只能仰视。我若在众人仰望之下力挫群小,必能威服万千之众,使各营尽知我名。”言念及此,气壮心雄,仰头上望,暗祈苍天佑助。李自成知其心意,侧目微笑,旋即打马来在迎祥身旁,肃然而立。数十万人在台下等了一会儿,又有几营人马相继赶到,一时拥拥挤挤,渐无立足之地。众人无奈,只得向后退了数丈,这才得隙容身,但彼此抵肩接踵,仍是拥挤不堪。

    只听台东面一群人叫喊道:“大伙既然巴巴地聚在一块,还他娘的等什么?快上台比过,兄弟们好看个热闹!”喊声刚罢,西面一伙人高声骂道:“都说横天王手下尽是些挨打的脑袋,看来果然不假。一群孙子要是忍不住,便先到台上等着,爷爷这就上去收拾你们!”横天王手下将士勃然大怒,齐声回骂道:“听说九条龙在湘西被左良玉打得哭爹喊娘,他手下一帮混蛋个个向天长嚎,瘫软如泥。老子们现在一听到九条龙三个大字,就他娘的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边憋憋屈屈,只想这号混蛋,也敢起个响当当的匪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若改叫九条虫,那也罢了,要是还敢叫九条龙,弟兄们今夜定要把他打成小虫!”两边喽罗愈骂愈凶,均不肯示弱。别营人马唯恐不乱,也在旁煽风点火,哄笑怂恿。

    吵嚷声中,忽见横天王队中冲出一条大汉,快步抢上高台,怒视九条龙一营人众,大喝道:“兔崽子们休在下面卖口,真有本事,便上来与爷爷见个真章!”这大汉说话瓮声瓮气,身材却比常人足足高了两头。朔朔寒风中,竟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薄裤,一身犍子肉疙疙瘩瘩,极是结实。猛一望去,真好似怒目的金刚,发威的凶神。众人哄然叫好,齐齐望向九条龙所部,狂呼道:“别他***装熊,快上去与人家比过!”

    喊不几声,只见九条龙队中奔出一人,几个起落,便跃上台来,冲大汉斥道:“驴日的东西,这么急着讨打!”那大汉见来人身材瘦小,只及自己腰腹,笑道:“你奶奶,什么卵货色,日出你这种没精气的东西?爷爷用一只手也能撕了你!”大步上前,伸手向那瘦小汉子抓去。他人虽粗鲁,出手却颇为迅疾,一下便抓住那瘦小汉子衣襟,正要将其随手掷下高台,那瘦小汉子突然向后仰倒,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已然挣脱那大汉手掌,咕噜一滚,滚到大汉胯下,抬腿向他下阴点来。

    那大汉一惊,向旁疾闪,大脚抬起,奔那瘦小汉子胸口踏落。那瘦小汉子极是灵活,身子在台面上轻轻一弹,已滚在那大汉背后,双足穿花般一绞,分别踢在那大汉“膝关”、“风市”两穴上。那大汉腿上穴道被制“扑通”跪倒,拧回身向那瘦小汉子脖颈抓来。他身躯高大,俯仰俱难,对方在地上翻滚飘腾,正是攻其弱弊。这一跪下身来,反倒去了劣势,两只大手拍抓点按,登时弄得那瘦小汉子手忙脚乱,身不敢停。

    九条龙一营兄弟见那瘦小汉子胜对方不得,呼喊道:“兀那大汉,你跪在地上与人比试,赢了也是孙子!你要有种,便站起身来,爷爷们用不着你行此大礼!”南面射塌天手下喽罗哄笑道:“兄弟们不知,横天王营中人物,都是虚怀若谷、谦虚谨慎的好汉。每见官军,便跪地求饶,认罪乞降。今日这么多朋友在此,兔崽子们怎敢托大,这不又用上看家的本领了么!”各营人马哄堂大笑。

    北面一伙人叫道:“这话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无论赢了输了,都得说咱横天王手下兄弟懂得礼数。一会儿老子上台,让着这群孙子便是!”众人听了,又大笑不止。

    众人在台下说笑,台上二人却斗得凶险异常。那大汉掌上功夫虽然了得,怎奈身不能动,每每就要得手,终又被对方挣脱出去。那瘦小汉子显是对大汉掌力颇为忌惮,初时尚在大汉身前身后翻滚,渐渐愈滚愈远,只在那大汉一丈之外腾挪。那大汉随意拍出一掌,都吓得他连忙纵起,好似田里的青蛙,一蹦一蹦,样了十分滑稽。

    那大汉甚是得意,呵呵笑道:“你小子不敢靠前,老子便抓你过来。”右掌挥起,砰地击在台面,一股沉实的掌力顺着板传去,震得那瘦小汉子尖叫一声,猛然窜起。

    那大汉见状,从腰间解下腰带,向对方腿上抛去。那瘦小汉子闪躲不及,双足便被缠住。那大汉用力一扯,将他拽到身前,正欲挥掌击落,突然眼前寒光一闪,随觉右肩一凉,一条膀子竟离身飞出。这大汉虽然结实,也受不了断臂之痛,惨呼一声,险些晕倒。

    那瘦小汉子飞起一脚,将他腾空踢起,不待落地,又将其偌大的身躯单臂托住,尖叫道:“这等熊货,也敢跟老子放对?横天王手下,到底有没有会耍胳膊弄腿的爷们!”手臂一震,将那大汉掷下高台。那大汉仰面摔在雪中,双目翻白,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众人见了,彩声如雷。西边十余股散营向无约束,早备下数十面大鼓,这时一齐擂动,直震得大地微颤,战马齐鸣。

    忽见横天王马后转出一人,缓步走上高台,打量那瘦小汉子道:“你这地趟功夫是淮南陈家传授的?”那瘦小汉子见来人身材不高,眇了一目,无精打采,一副病恹之态,冷笑道:”是陈家的又怎样?”那眇目男子木然道:“若是陈家的功夫,以后你也不用使了。”那瘦小汉子听他口气狂妄,怒道:“不使倒也可以,不过得先宰了不讲人话的叫驴再说!”那眇目男子并不生气,又道:“淮南陈家以双刀之技冠绝武林,朋友为何只用单刀?”那瘦小汉子哼了一声,左臂一展,一口软刀忽从袖中弹出,跃入手中。那眇目男子点头道:“你练的是软刀之法,倒也不易。今日我破例也用双刀,与你斗上一斗。”转身冲台下喊道:“给咱弄两把刀来!”台下有人答应一声,扔上两口刀来,一长一短,一轻一重,并非一对,那眇目男子操刀在手,掂了两下,也不介意。

    那瘦小汉子初时不知此人来头,心下尚有疑惧,但见他竟取了差样的两把刀,分明是用刀的外行,顿时放下心来,说道:“爷爷与人比武,决不占人便宜。你去另换一对刀吧。”那眇目男子笑道:“我当初怎么学的,今日便怎么练,倒不在乎家伙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也能宰人,你信不信?”那瘦小汉子怒道:“什么东西!出口不逊!”双刀一分,随手亮式,刀随身走,身随刀动,双刀齐向眇目男子砍来。那眇目男子身形一转,已然闪开,冷笑道:“你不过学了点皮毛,也敢横行霸道,藐视天下人?”那瘦小汉子怒极,双刀盘旋舞动,倏然肩头着地,往下滚倒,腕、胯、肘、膝、肩五处着地用力,身躯随刀锋旋转起来,在地上卷起一片青光。

    那眇目男子长笑一声,也向台面滚倒,身挪刀飞,差样的双刀施出地趟刀法,与那瘦小汉子斗在一处。此时大雪未停,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经二人一滚一翻,顿时雪片飞卷,滚得二人如雪人一般。

    众人在台下观望,只见两人雪团翻腾,四把钢刀舞动,哪还辨得清二人面目?站在近处的攥拳搓手,不住地叫嚷;后面的人看不真切,纷纷立在马上,伸脖瞪眼,目不转睛。

    周四杂于其间,注目观瞧,以他此时眼光,竟也看不出二人功夫的高低,心下亦奇:“这地趟功夫我初次见到,一时难解奥妙所在,但想来这门功夫既在地上施展,必然极重身法。一会儿二人身形展开,或能辨出高下。”

    果不出他所料,台上二人数招一过,身法渐渐展开,这个滚过来,那个翻过去,优劣虽不易辨,迟速却显露出来。那瘦小汉子初时转得迅快,浑身好似充气的皮球,盘旋腾折,气力弥漫,那眇目男子显见不如。过不多时,渐渐辨出深浅。那眇目男子初似缓慢,却是一招快似一招,不拘腕、胯、肘、膝、肩何处,只一沾地,立时腾起,直似身不沾地一般,轻灵飘忽,毫不吃力。当得起轻如叶卷,迅似风飘。那瘦小汉子虽也灵巧异常,但翻来滚去,上下盘总有半边身子着地,身形尽自快捷,却半身离地不得。

    众人眼见台上雪浪腾腾,刀光闪闪,只当二人棋逢对手,斗得难解难分。刘宗敏看得高兴,拍手叫道:“这两个东西斗得好凶,也不知谁能取胜?”周四笑道:“那瘦小汉子少说也被砍了二十几刀,还能苦撑,倒也硬朗。”众头目闻言,均露疑色。

    白旺与两名头目齐声道:”周兄弟这么说,可是把兄弟们都当成瞎子?”刘宗敏也道:“好兄弟,逗哥哥开心么?”话音未落,忽见那眇目男子从台上跳起,大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便死了吧!”大笑声中,只见那瘦小汉子缓缓站起,双刀在空中乱舞两下,突然大叫一声,身上窜出数十股血线,如烟似雾,溅了一地。

    众人齐声惊呼,不明所以,眼见那瘦小汉子跪在台上,神情可怖之极,均不由毛骨悚然。那眇目男子狂笑道:“我劝你不要逞强,你却不听。好!好!好!这便给你来个痛快,让你永远躺在地上!”双刀齐出,在空中划个斜弧,登时将那瘦小汉子四肢卸下,反手一刀,又将一颗人头削落在地。这几下干净利落,如宰羔羊,转眼间鲜血染红台面。

    九条龙营中将士又惊又怒,各取弓箭在手,大骂着向高台上射去。那眇目男子武艺虽精,也挡不得雨点般的乱箭,双刀舞不几下,身上已中数箭,只叫得两声,全身便被射得蜂窝相仿,死尸栽在台上,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横天王大怒,挥刀喝道:“兔崽子们比武不胜,竟放乱箭!今日不用再争什么盟主,老子先灭了它一营滥贼!”他手下将士义愤填膺,齐呼道:“誓杀九条龙,灭他全营!”各举刀枪,向西涌来。九条龙一营狂徒亦不示弱,纷纷执刃迎上,场上登时大乱。高迎祥料难阻止,痛心疾首道:“自成无谋,果致此乱,大事休矣!”李自成亦露惶态,手足失措。

    忽听西面马蹄声滚滚而来,许多人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一哨人马当先冲到,横在场中,将两营悍众隔开。只听为首一条大汉朗声道:“众位且住!谁若再敢轻动,便是与我营为敌。”这一声洪亮异常,极俱威势。众人见此大汉威风凛凛,正是献忠义子李定国,心中一怯,都停下脚步。

    横天王怒气不消,大喝道:“八大王要当盟主,只管去争,休理会我营之事。”大手一挥,又催众向前。李定国眉锋一凛,森然道:“横天王一定要斗,亦无不可。我营十万兄弟即刻便到,大伙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横天王面色一变,故作镇定道:“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八大王人多势众,也不能一手遮天。”李定国冷笑道:“横天王既要讲理,为何仍欲械斗?”横天王语塞,哼了一声,愤然而退。一干喽罗锐气尽消,也都收刀归剑,回到原处。

    李自成初听献忠到来,只恐他乱上加乱,从中搅闹。及见定国吓退乱众,并无乘势之举,虽感意外,却也欢喜。高迎祥心中宽慰,赞道:“可望外秀内奸、颇不足取;定国严气正性,可堪大任。献忠有此虎子,幸甚!幸甚!”正说间,只见西面火光灿亮、人声渐进,张、罗、左、革四营齐齐赶到。这四营人马合在一处,足有二十余万众,人人明火执仗,披挂整齐。未到近前,已卷来腾腾煞气,一入场中,更使各营黯然失色,齐感惶惶。献忠所部向来飞扬跋扈,刚一入场,便纵马驱赶别营将士,挤出一大片空地。各营惧其威势,只得忍气吞声,向旁闪避,独闯营岿然不动,毫不相让。李定国见自家狂卒欲向闯营滋事,忙高声喝止。

    周四立于闯王马后,冷冷望向献营枭将悍卒,心道:“我当年被辱,皆此辈所为。现暂容其耀武扬威,一会儿定要在万众面前,挫尽群贼锐气。”眼见献忠身披大红斗篷,由两名英俊少年陪同,笑吟吟打马来在队前,一副悠然之态,又不觉起疑:“此贼日间诡计受阻,必不甘心,为何此刻神色从容,似有成竹在胸?”侧身望向自成,说道:“此贼来迟,莫非又有狡谋?”李自成也自狐疑,皱眉道:“献忠奸诈无比,我亦难测其心,且看他所为,再做计较。”

    二人说话间,张献忠已来到高台之下,举目遍视四周,笑容渐渐收敛,忽向身侧一少年哐努了努嘴。那少年会意,朗声道:“今日比武,事关重大,我义父虽无称尊之心,却有护场之责。适才两营火拼,实属可恶,念其初犯,不咎其罪。自现时起,若有人再敢搅闹大会,在台下偷施暗算,我营兄弟必将其碎尸万段,决不姑宽!”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里面却透出一股霸气,仿佛献营已是群伦领袖,各营别无它选,只有听其号令。那少年说罢,微一招手,只见献营奔出上千名健卒,呼喇喇来在台前,立目横眉,怒视四方。

    那少年亦是献忠螟蛉,唤做刘文秀,与可望、定国共佐献忠,多受宠爱;三人之中,又以文秀最骄。他见千余名精壮汉子守住高台,更露狂态,说道:“一会儿比武,若有人胆敢搅闹,立斩其头,不可迟疑!”千余名大汉齐声答应,各抽腰刀在手,台下刀光一片,夺人眼目。各营人众暗生不忿,但自思不能与抗,均不敢言。

    李自成不明献忠图谋,寻思:“这厮如此做作,当非义举,难道自信手下勇士无双,可操胜券?”忽听横天王高声道:“八大王既要主持公道,适才我营兄弟被乱箭射死,此事如何了断?”张献忠不语。孙可望取出弓箭,瞄准九条龙马前一名喽罗,飕地射去,一箭正中此人左目。那喽罗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雪中抽搐两下,便即毙命。

    九条龙大惊,带马向后退开几步,怒声道:“你”孙可望以弓点指九条龙道:“各营俱是手足兄弟,你纵容手下胡为,难道要众人群起而攻之么?”九条龙心中一寒,怯怯望向四处,不敢再言。

    孙可望收弓在手,冲横天王道:“一命抵一命,此事已了。还望天王息怒,休再生事。”横天王嘿了一声,冷笑道:“八大王强要出头,我倒要看他今日如何收场?”说罢收刀入鞘,神情愤懑。

    高迎祥见场上雅雀无声,众人对献营敢怒而不敢言,说道:“各营人多,良莠不齐,献忠着人护场,亦是好意。但不知一会儿比武,有何规矩?每一营该出几人为妥?”左金王打马出队,说道:“既然比武,力强者胜,各营出人不限,谁最后还能立在台上,谁便算胜了。”高迎祥愕然道:“如此比法,岂有了局?”左金王笑道:“上台比武,事关生死,有些不要命的朋友偏要上台逞强,谁也拦他不住。况且争夺盟主之位,总要有一位人物,打得各营心服口服,再无人敢上台与他比划,大伙这才好听他主家号令,否则台下只要有一位朋友不服,他主家这盟主做得也没什么脸面。”

    众人听他一说,纷纷叫好,心知依此法比试,无论斗到何时,都未必能定出胜负,只要自家勇士养精蓄锐,后发制人,便有胜算。满场喊声如雷,将高迎祥随后所提异议尽皆淹没于声浪之中。

    高迎祥见四外人马欢腾,群情激越,连连摇头。李自成也有忧情,只恐久战消耗,周四便有天大本领,也难敌数十余营虎狼之众。周四微微皱眉,面色渐渐凝重,继而现出几分狠恶。刘宗敏、白旺等头目却高声叫嚷,与众狂呼不迭。

    众人喊了半晌,方才止歇。革里眼催马出队,冲四周大声道:“各位既赞同如此比法,现下便来比过。我左、革二营唯八大王马首是瞻,已与他合为一家,三营兄弟无论谁得了头魁,都拥立八大王为主。我三营兵合一处,猛士如云,众位若是不忿,便台上见个高低。”众人听他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心想献忠迟迟不来,原来已说动了左、革二人,难怪一到便派人守擂护场,自是认准无人可敌,方假做公正,防人搅扰。单献忠一营,已是群凶纵逸,势焰熏天,再加上左、革二营,几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众人暗自盘算,都觉自家势单力薄,便有无畏之士敢上台去斗,也挡不得三家轮番派人相搏。一念及此,无不灰心。

    张献忠见各营相继沉默,心中得意,干笑两声道:“左、革二位仁兄美意,张某愧不敢受。但此番比武,宗旨便是欲使各营同心,共抗官军。左、革二位胸装大局,率先礼让,真可谓德厚流光。张某感愧之余,亦望诸位效仿。”说罢环顾四周,见众人神情漠然,又笑了两声道:“张某不才,愿自比于金,以诸位为良匠而加磨砺,始成大器。望诸位不致弃我。”

    众人听他自我标榜,都觉可气。李自成仰天大笑,高声道:“古人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此莫非讹传?”张献忠瞪视自成,冷笑道:“闯营之心,昭然若揭。闯将何须再自比珠玉?”李自成微微一笑,也不与辩,冲罗汝才拱手道:“汝才兄以为三家合营,此事可妥?”

    罗汝才漠然道:“献忠威德出众,自受别营拥戴。合营之事,亦无不可。”说话间冷冷瞟向献忠,微露妒意,随即又显出一丝焦虑,向队后连连张望。李自成观其举止,暗暗纳闷:“看他神情,似与献忠貌合神离。如此焦躁不安,莫非在等甚么人?”转念又想:“罗营势大,内多好手,他若与献忠明合暗争,必能相持一阵。待其两败俱伤之时,再唤四弟上台,可望获胜。”

    正思间,忽听献忠队里有人叫道:“大敌当前,早应立八大王为主。左、革二营已然拥戴,余营定要比试,咱便打个头阵,与不服的朋友较量较量。”只见一人大步跑上台去,抚腰立在台角,冲下指点道:“咱知道台下有些朋友深藏不露,只等着后来居上,不过大伙都在下面观望,也不热闹。哪位朋友自告奋勇,愿意上来与咱比试?”这人粗声大嗓,面目凶恶,悍气十足。献营人众见此人上台,都拍手叫好。

    刘文秀冲台上喊道:“混地虎,你要能连赢三阵,老子回营后赏你几个漂亮娘们,让你玩个痛快!”一群喽罗笑骂道:“你要赢不了三阵,便把你下身扒了,拿你娘的簈蛋示众!”

    混地虎呵呵直笑,说道:“你***!老子现在就敢脱光,你们信不信?”说着便要解开腰带。忽听台下一人高声喝道:“兀那种驴!先把你那话儿放在裆里,好朋友来了!”话犹未了,只见一黑衣人飞身窜上高台。这人身法极快,众人均未看清他出自何营。这黑衣人上台后也不搭话,抬手便打向混地虎面门。

    混地虎双臂一横,正要遮挡,那黑衣人手腕一翻,几根手指突然掐在混地虎肋下。混地虎大叫一声,向旁闪身。哪知黑衣人出手太快,转眼间又在他前胸、后背掐了几把,被他掐过的皮肉立时青紫一片。

    众人见混地虎嗷嗷乱叫,闪避不迭,那黑衣人出手如电,意在耍戏,都不觉乐出声来。那黑衣人绕着混地虎前后游走,少说也在他身上掐了一二十下,似乎仍未尽兴,身形一晃,欺到混地虎面前,左手向上虚点,右手猛然伸到混地虎裆内。混地虎全身一抖,如遭电击,张口欲喊,却叫不出声,双手向下伸去,又不敢大动,仿佛下身有块烧红的炭铁,烤人皮肉。那黑衣人一手插在对方裆内,忍不住哈哈大笑,冲台下说道:“这厮那话儿好不老实,只是一阵便败,可没地方去消火。”

    台下一干轻薄之徒呼喊道:“既然无处败火,大冬天的,便拿出来让风吹吹,兴许也能管用。”那黑衣人笑道:“兄弟们这法子不错。既是好朋友,哥哥便帮他一回。”伸手一抓,混地虎腰带早断,裤子滑落在地,下身赤裸裸袒在众人面前。

    台下轰地一声,都笑了起来。一帮人难抑下流品性,哄笑道:“这厮好大的本钱,一定招娘们喜欢!大伙不用争什么盟主了,不如找个娘们与这厮在台上耍一回,真刀真枪,兄弟们看个开心!”献营喽罗眼见自家兄弟受辱,都觉大丢脸面,齐声骂道:“台上那黑衣汉子,再敢胡来,爷爷们乱箭射死你!”说着便有上千人张弓搭箭,瞄向高台。张献忠目露恨意,也不阻止;刘文秀、孙可望则高声怂恿,浑忘了护台之责。

    李定国催马奔到狂卒近前,喝道:“尔等放下弓箭,违者立斩!”马鞭挥起,将前面几名喽罗抽下马去。

    那黑衣人见台下弓弩密布,心中大乱,知稍有迟疑,便要似那眇目男子一般,万箭穿身,当即跃下高台,快步向西面人丛中窜去。刚奔出几步,忽见张献忠马后闪出一高瘦男子,几个起落,便挡在黑衣人面前,口中叫一声:“回去!”手掌翻起,直击黑衣人胸膛。这一掌如星驰电走,倏然而至。那黑衣人猝不及防,险被击中,百忙中向后连退两步,方才闪开。那高瘦男子占了先手,得势不让,双掌连环击出,又将黑衣人逼退数步。

    他掌法精奥,那黑衣人显见不敌,但每每出掌,并不置对方于死地,只是将那黑衣人又逼回台下。

    那黑衣人连连后退,左足已碰上台级,眼见对方一掌击到,掌法无懈可击,只得迈上台级,以图躲闪。那瘦高男子不急不躁,掌掌新奇,连拍二十余掌,无一不是妙到毫巅的招式。那黑衣人防不胜防,不由自主地倒退上台,惊恐之下,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那高瘦男子一步步将黑衣人逼回高台,都是又惊又佩。及见那高瘦男子伫立台上,双目神光湛湛,大有摄魂夺魄之威,不由暗暗心惊:“献忠手下尚有如此人物?这厮妄自尊大,倒也非纵性孟浪。”

    那高瘦男子上台之后,逼视黑衣人片刻,沉声道:“比武有胜负,原不足为奇,何以获胜之后,如此羞辱我营兄弟?”说罢瞟了混地虎一眼,大为羞恼。混地虎被黑衣人制住后,后臀“长强”穴被封,一直站在台上,僵木难动。他赤身裸体,羞惭无地,喊道:“老陈,你杀了咱吧。八大王手下,不该有咱这号人物。”说话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献营喽罗见了,齐呼道:“混地虎,休要流泪!兄弟们仍当你是响当当的好汉!”

    那瘦高男子叹了口气,上前解开混地虎被封穴道,又褪下长袍,披在他身上,说道:“好兄弟,你自管回去。”混地虎摇头道:“八大王待咱有情有义,今日丢了他老人家脸面,还能再活么?”迈开大步,便要向台下跳去。那瘦高男子惊呼一声,拦阻已然不及,眼见混地虎身子离开台面,连忙挥起一掌,拍在他后背。这一掌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掌力作于混地虎身上,将他击得在空中横着转了起来,一件长袍随风鼓荡,扑喇喇直响,虽是疾旋不停,下坠之势却甚缓慢。

    台下护场的喽罗跑上前去,将混地虎稳稳接住。混地虎满面羞愧,摇晃着扑到献忠马前,以头碰地,流涕无言。张献忠翻身下马,解下大红披风,披在混地虎身上,动情道:“兄弟为我受辱,有功无过,快些起来。”伸手将混地虎搀起,扶其跳上自家坐骑,亲拉马缰,在场中转了一圈,停下脚步道:“此人忠肝义胆,犹胜寻常智勇。张某深爱之,不容他人稍存轻视。”

    献营猛士观此一幕,无不动容,数万人齐声喊道:“愿为大王赴汤蹈火,誓夺尊位!”十余万人纵声高呼,喊声响亮异常,旷野上回音不断,如浪高涨。各营人马中心摇摇,难以自持,尽皆顾盼胆丧。

    那高瘦男子见台下人马欢腾,营中兄弟激昂慷慨,精神一振,手指那黑衣人道:“我营忠勇之士无数。你行止轻狂,这时叩头谢罪,便可饶你一命。”那黑衣人满面惊慌,蓦地晃动身形,向西面台角纵去。那高瘦男子略一挪步,挡在他身前,左掌斜划,斩在黑衣人肩头。那黑衣人尖叫一声,踉跄后退,突然左腿点地,轻飘飘腾起,右手一扬,数点寒星射出,直打高瘦男子胸膛。那高瘦男子喝声:“鼠辈!”大袖一卷,震飞暗器,右足在台上一跺,几块台板飞起,射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跃在空中,身形难变,眼看便要被台板击中,猛然向下疾落,如同一个极重的铁球,咔嚓一声,将台面砸了个大洞,就势从裂口处落了下去。

    护台喽罗尽是献忠爪牙,眼见黑衣人坠下台来,连忙拥上前去,阻其逃窜。那黑衣人脚步如风,三绕两绕,晃过迎面喽罗,向西面人群疾纵而去。那瘦高男子在高台上看得真切,朗声笑道:“巢中小雀,安能逃出天陲!”大袖向台面一卷,积雪入袖,立时坚硬成团,叫一声:“着打!”袍袖轻扬,雪团流弹般飞去,正击在黑衣人背心。那黑衣人大叫一声,鲜血狂喷,向前冲出二三丈远,一头栽入雪中,后背上血如泉涌,竟被那小小雪团洞穿。献营将士欢声雷动,恶气尽吐,队后锣鼓齐鸣,响成一片。

    那高瘦男子冲四外连连拱手,说道:“在下这点手段稀松平常,只因看不惯这厮凌人之举,方敢斗胆上台。台下有许多朋友武功强我百倍,在下尚有自知之明,这便告退。”说罢向台下走来。

    忽听西面有人高声说道:“相好的,你杀了我家兄弟,还想走么?”只见一胖大和尚走出人群,大步向高台而来。这和尚满面红光,身材高大,穿一件灰布僧衣,百孔千疮。乍一望去,虽显得有些寒酸,但虎步龙行,目光如电,迈步走来,极有威势。

    刘文秀生性轻薄,喊道:“那和尚,你不在庙里参禅念经,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莫非荥阳城中有你相好?”那和尚也不动怒,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和尚好酒、好色,还好杀人,与大伙做一般营生,还念什么经?参什么禅?”说到这里,向台上望了一眼,又道:“若说相好的倒也有一个,只是这厮又高又瘦,也不知耍起来是否开心?”说话间迈上台级,一步一步,上得极缓。走到一半,一件破僧袍忽然飘了起来,火光映照之下,上面许多小洞格外显眼。

    那高瘦男子立在台上,只觉台面微微颤动,那和尚每走上一级,这颤动便大了一分,渐渐心中狂跳,不可遏制,禁不住暗暗吃惊:“这僧人缓步而上,脚下无声,内力竟弥漫全身,不知不觉地向我传来。我若容他安稳上台,他一身功力必然激发到极致,猝然发难,我未必能敌。”微一凝神,暗将内力贯注双足,稳稳踏定,台面轻颤登时缓解。

    那和尚微微皱眉,行得更缓,仿佛身上骤然压下一座小山。寒风之中,头上竟渗出汗珠,僧袍渐渐收束,脚下梯板也发出吱吱声响。众人见这和尚状若蜗行,都莫名其妙。许多人嚷道:“那和尚,你步也迈不动,还他娘的比什么武?快快滚下来吧!”闯营将士虽不吵闹,也都暗暗纳闷。

    白旺和袁宗弟同时骂道:“这和尚搞什么鬼!怎比大肚娘们还笨?”田见秀笑望周四道:“周老弟大有眼光,可看出究竟?”周四目视高台,郑声道:“这二人内力甚是了得,一旦相斗,必有死伤。”

    众人说话之际,那和尚又向上走了几级,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直视那高瘦男子道:“阁下是少林哪一辈的人物?”那高瘦男子嘘了口气道:“尊驾既要相搏,何须多问?”二人开口讲话,浑身功劲已懈,那和尚无须运功与对方相抗,三步两步,上得台来。

    二人四目相对,久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那和尚忽然摇了摇头,叹息道:“数年不与少林的朋友动手,也不知能否受得少林神拳了?”左掌缓缓推出,按向那高瘦男子胸口。这一掌朴朴实实,招式极简,内中却似蓄满了无穷神力,只推出半尺,台上积雪便被掌风卷起,呼地罩向那高瘦男子面门。那高瘦男子不闪不避,举掌来迎,脚下微微一错,一股雪浪腾起,将对方裹在雪屑当中。

    那和尚哈哈一笑,右掌漫不经心地划个圆圈,四周雪屑顿时不见。那高瘦男子喝一声彩,双掌叠出,掌式幻变不定,看似意气未足,却又如春水方生,四处弥漫,一招之间,极尽圆转流动之能。那和尚看在眼中,神色微变,喟然道:“岁月消磨,壮士空在。今日能与少林派的朋友斗上一场,足慰余生!”左掌倏出,劲力外露直至,如壮士赴秦,有去无返,右手袍袖却含劲如刀,缓缓向对方小腹扫来。他身着僧袍,衣袖本就宽大,这一扫去,好似柳枝万缕千条,依依拂水,丝丝弄碧,说不出的柔密缠绵。众人见他一个胖大和尚,挥袖间竟透出一股悠悠难尽的情韵,都不觉怦然心动。

    那和尚大袖舒卷,连挥数下,将高瘦男子逼退两步,轻叹道:“这一式‘日暮碧云合,佳期殊未来’,我已数年不用。唉!往事如烟,即使望断碧云,也只是空自回首而已。”那高瘦男子闻言,惊呼道:“你是魔教的玉和尚!”那和尚高声吟道:“寒空漠漠起愁云,玉笛吹残正断魂。你再来接我这一式。”说罢右掌翻起,向前推出,左手抚在胸口,暗含机变。那高瘦男子见他这一式异常古怪,仿佛心中郁结了许多无奈,来掌觅觅寻寻,漫无目的,掌力却如云密布,凝结不散,心中一慌,自料拆解不得,忙向后滑开丈余。

    那和尚冷笑道:“少林枉为武林领袖,所教弟子也不过如此。”收回掌来,举目四望,喃喃道:“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唉,不如归去!”蓦地伸出二指,疾点那高瘦男子左肋。他所吟诗句乃是他所使招式的名称,每一式皆与诗中意韵暗合。一指搠去,恰似游子归心,深长缠绵,却又快逾离弦之箭“噗”地一声,正点在高瘦男子“腹哀”穴上。那高瘦男子晃了两晃,缓缓坐倒,口中流出一缕血丝。

    那和尚见他受了内伤,微感吃惊,说道:“你杀我兄弟,本应受死,念你是少林门下,也可相饶。你只须冲我兄弟尸骨叩拜,便容你下台。”手掌在对方背上推按几下,解了他被封穴道。那高瘦男子穴道刚解,突然翻掌击向那和尚小腹。那和尚毫无防备,竟未躲开,当下大叫一声,鲜血狂喷,挥掌下击,中途力尽,脏腑俱被震碎。

    那高瘦男子狞笑一声,连催掌力。他武功招式虽不及对方精妙,内力却与那和尚只在伯仲之间。那和尚呕血不断,身子渐渐松软。便在这时,忽见台下飞来一个雪团,砰地一响,正打在那高瘦男子头上,直将他打得头破血流,飞出两丈多远,一呼毙命。

    场上惊呼声起,众人注目高台,均未看清这雪团出自何处,只有李自成、刘宗敏等人方看出那雪团正是周四所发。

    原来周四听说那和尚是明教中人,心生好感,已有心相助,后见其武功高强,那高瘦男子万难抵挡,便放下心来,凝神观望。不料变生顷刻,那高瘦男子竟然猝下毒手。周四急切间虽掷出雪团,将此人击毙,怎奈终是慢了一步,不能护那和尚周全。

    那和尚身受重创,已难活命,全仗一口真气维续,眼望闯营人众,颤声道:“多谢朋友相助。”随即仰头向天,凄声笑道:“属下苟活了二十多年,这便见您老人家来了!”突然大叫一声,仰面摔倒,至死仍不瞑目。

    周四心下黯然,叹息不已,想到明教中人痴心一片,各怀肝胆,目中不觉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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