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岚生先生恐怕本日又刮风,故在先一晚上不将放假的事告太太。醒来时,窗子特别亮,映在窗子上部的一线光,又告明岚生先生外面明亮并不是落雪。听听风,没有风。看太太,一张小小的嘴略张开,眼皮下垂,睡得是真好。
这怎么办?
就暂时是不把太太吵醒,一个人睡到床上筹划本日的用费罢。
听到街上送牛奶的车子过去了。
听到卖白馒头的人过去了。
听到卖马蹄烧饼的人过去了。
听到有洋车过去了。
听到一个小孩子唱“牛头马面两边排”过去了。
又听到隔壁院子月毛毛的哭声,太太可还没有醒。
太太还是没有醒,身子翻过去,把脸对里面,岚生先生忽然又感动起来,头移拢去只一下——“老晏了?”太太醒了。
“太太,不到九点,我怕你昨晚上——我不吵你哩。”
太太不做声,翻过身来,眼屎朦胧的望着窗子。
“晴了,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可以出去玩一整天了!”头再挤拢去,乘太太不防备就盖了一个戳。太太只眉略蹙,避开岚生先生的呼吸。
岚生先生当时就把今天放假的事情告给了太太,太太似信非信的问:“当真不去办公吗?”
“当真的。”
当真的,太太已不能再忍耐,爬起来了。
“时候还早,”岚生先生扯着被角不放松。
“不早了,”太太也扯着被角。
“不早也要你再陪我睡一会,”说着,一只短肥的膀子压到太太的肩上,太太就倒下。
太太脸盘仍然规规矩矩侧放在枕上后,岚生先生的脸就搁在对面。岚生先生自得其乐的笑着。大的气息从鼻孔出来,吹到脸上热热的。短的黑的人中两边一些乌青硬胡子,鼻子左边那么一粒朱红痣;(鼻孔的毛也分明)眉间一脔小小的肉丝,耳朵孔内那三根长毛,还有足够留下一粒花生米的头顶那微凹;(仍然是微微反着光)一切都很分明。岚生先生同时也就瞅着太太不旁瞬,好让太太的眼睛同自己眼光常相遇相撞。
太太还是不很相信岚生先生刚才的话语,恐他是要借故不上部里去办公,又问岚生先生一次说的是不是真话。
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小春天气的早晨,正是使青年夫妇爱情怒发的早晨,凡是有一个合意太太——又是新剪了头发的——他必能猜详到岚生先生这时要对他太太所采用的方法的,我不说了。
太太因为想起烫发的事情,虽然依旧睡下了,却把眼睛闭上不理会。
两方坚持下来是不会得到好的结果的。大约岚生先生同时又在下意识里扇着一些要同事羡妒的虚荣翅膀了,于是就把太太从自己臂圈中开释了。
岚生太太先起床,岚生先生就在床上看着太太热脸水。
只一会儿,汽炉子就沸沸作响了。太太把白搪瓷壶搁到炉上后,就去找那开烫发用的新买的那一瓶火酒的螺丝开关。
岚生先生在床上,眼睛睁得许多大,离不了太太的头,头又是那么蓬蓬松松真使人心上发痒!
岚生太太到一些大小瓶罐间把启塞器找到后,老爷说话了。
“太太,就用我们燃汽炉子那剩下的酒精,一样的。”
太太心想,那种同煤油相混的脏东西,哪里用得?只是不理。瓶口软木塞子终于就在一种轻巧手法下取出了。
水热了,头在枕上的岚生先生还在顾自儿发迷。
看到太太在那里摩挲烫发铁夹子,恐怕太太要误事,岚生先生举起半个身子了。
“太太,做不得,做不得。”岚生先生说“你照我告诉你的办法,夹子包上一点新棉花,蘸一些火酒,酒可不要多。把夹子烧好后,就乘热放到发里去,对着镜子,这么那么的卷,或者是不卷,只是轻轻的挼,待会儿,你的头发就成一个麻雀窠了。”说到挼,岚生先生在自己头上示着范,太太可总不大能明白。
“好人,你起来帮个忙罢,报也早来了。你不愿帮忙,看我烫,你就读报给我听。”
“遵太太吩咐。”
两人同在一个面盆里,把脸各用棕榄香皂擦过后,半盆热水全成了白色。太太就坐到方桌边去,对着那面大方镜子试用冷夹子卷头发,老爷手上拿着一份文明白话报,没打开,只能看到一些极其熟习的广告。
“你念给我听听吧!”
“遵太太吩咐。”
于是,把第一版翻过来。
“——赤党,即红衣盗嗐!这不通,这不通,这是共产党,怎么说是红衣盗?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
“哟!几几乎——”
岚生先生抬起头,见到太太惶惧的样子,莫名其妙。
“差点把手指也灼焦了,火酒这东西真——厉害。讨厌的洋东西,化学的!”
随到太太眼光游过去,还炽着碧焰的烫发夹,斜签在桌子旁不动。
“不要紧,不要紧,”所谓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岚生先生随手捞得他自己那顶灰呢铜盆帽,隔着多远抛过去,便把火焰压息了。
“嗨,太太你的胆子可是真不小呀!”这是故意说的反话。
太太实际心子还在跳。“还说咧,险些儿不——”太太是照例说着半句话,就一面起身把岚生先生帽子拿起来,帽子边上里层湿了拇指大儿一小片。
第二次是全得岚生先生为太太帮忙,夹子烧好后,总算象杀牛一样把夹子埋在发里了。太太就用两只手对镜子紧紧压住那发夹子。
“念你的报吧!”
又是遵太太吩咐,于是岚生先生把那一段记载红衣盗的新闻念下去,中间自己又加上一些按语,一些解释。
“他们公妻哩,”岚生先生故意加这么一句话。其实这个太太早就知道的。“实在要公那就大家公,”这话岚生太太已就听过岚生先生不知说了几多次数了。
“不要这个,念念别的,济公和尚昨天可下了凡?”太太手还举起,对着镜子,望着岚生先生说。
岚生先生就让第一版翻过去,念起第四版来。
“社会之惨闻:糟糕,糟糕,——糟糕了。”
“什么糟糕?财政部部员又同教员打架了么?”
戏是演到热闹处来了。
“唉,我的天,你真是险极了!”岚生先生不必再说话,站起来,将太太头上还是热着的烫发夹子攫到手,顺手就从房门丢到外面院子里去了。
这一着给太太一大惊。
“怎么啦?”
“怎么啦,”岚生先生钩了腰去拾报纸“你看,你看,为烫发,闺范女子大学的学生烧死一对了!”
跟着是念本日用头号字标题的本地新闻:“昨日下午三时,本京西城闺范女子大学有女生二名,在寝室,因烫发,不小心,延及火酒瓶,致焚身,一即死,一亦昏迷不醒”聪明的太太,不待岚生先生的同意,知道她目下所应做的事,伸手将桌上那一小瓶火酒拿着就从窗口扔出去,旋即听到玻璃与天井石地相触碎裂的声音,危险是再不会有,命案是不会在这房中发生了。
“太太,我们燃汽炉子也是要火酒哩。”
然而已经迟了。
岚生先生要太太把脑前那已为夹子烙卷了的头发用热水去洗,共洗过三天,才能平顺。(这已算故事以外的事情)
一九二七年三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