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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地是一剂猛药,可以让他大泻朝臣内心的矜持。
江上冷冷的涛声,抽打着他的记忆,不仅仅是在拷问他对楚国的怨,也在拷问他对楚国的忠贞,拷问他一直自我珍视并且毕生为之奋斗的信念。
此时的他,并非第一次受贬,应该具有对付落难的足够经验和心理承受能力。
他已经长旅蛮地日久,对流放途中的饥寒劳顿也应该习以为常不难担当。
他终于在汨罗江边消逝,留下空空的江岸,一定是他的精神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动摇,使他对生命之外更大的生命感到惊惧,对历史之外更大的历史感到无可解脱的迷惘,只能一脚踩空。
他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得到更为明亮刺目的——醒?
他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更能理解自己一直珍视的——醒?
这是一种揣测。
屈原在罗地的时候,散发赤足,披花戴草,饮露餐菊,呼风唤雨,与日月对话,与虫鸟同眠,想必是已经神志失常。
他是醒了(他自己以及后来《辞源》之类的看法),也确确实实是醒了(马桥人的看法)。
他以自己的临江一跃,沟通了醒字的两种含义:愚昧和明智,地狱和天堂,形而下的此刻和形而上的恒久。
罗人不大可能理解楚臣的忠贞,但他们谅解了已经败落的敌手,对屈原同样给予了悲怜——这就是后来每年五月初五划龙船的传统。
他们抛下粽子,希望鱼虾不要吃屈原的尸骨。
他们大锣大鼓地喧闹,希望唤醒沉睡江底的诗人。
他们一遍遍声嘶力竭地招魂,喊得男女老幼青筋直暴,眼球圆睁,嗓门嘶哑,大汗淋漓。
他们接天的声浪完全淹盖了对楚营的万世深仇,只为了救活一个人,一个陌生的诗人。
这种习俗,最早见于南朝时梁人宗懔所著的《荆楚岁时记》。
这以前并无端午纪念屈原的说法。
事实上,划龙船是南方早就常见的祀神仪式,与屈原并没有可以确证的关系。
把两者联系起来,很可能是文人对历史的杜撰和幻想,为了屈原,也是为了自己。
越来越隆重的追祭意味着:如果终究有一种永久的辉煌可以作为回报,作为许诺,那么文明的殉道者是否多一点安全和欣慰?
屈原没有看到辉煌,也不是任何一位屈原都能收入辉煌。
相反,马桥人对“醒”
字的理解和运用,隐藏着另一种视角,隐藏着先人们对强国政治和异质文化的冷眼,隐藏着不同历史定位之间的必然歧义。
以“醒”
字代用“愚”
字和“蠢”
字,是罗地人独特历史和思维的一脉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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