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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上几个时辰,人就有些摇摇晃晃。
我好几次感觉到自己的脸,无意间撞到另一张汗津津的脸上,或者被几丝长长的曲发撩拂。
我轻轻挪动麻木的两腿,退出挖掘位置的时候,一不小心,也可能在黑暗中撞到身后一条腿,或者一个胸怀——我能感觉到它的柔软和饱满,也能感觉到它慌慌的闪避。
幸好人们很难互相看清对方的脸。
飘忽的昏灯,只照亮堵在鼻子前的泥壁,照亮前面永远无处可逃的绝境,照亮密密交集扑面而来的镐痕——其中有几道反射出黄光。
我想起了前人关于地狱的描写。
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没有夏天与冬天的区别,甚至没有关于遥远外部世界的回忆。
如果不是无意间撞到另一张汗津津的脸,也不会有某种惊醒:发现自己还存在,还是一个具体的人,比如说有姓名有性别的人。
刚开始的几天,我和房英还有些话说说。
几次惊心的碰撞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最多只是嗯一声。
我后来发现,她的“嗯”
有各种声调和强度,可以表达疑问,也可以表达应允,还可以表达焦急或者拒绝。
“嗯”
是她全部语言的浓缩,是她变幻无穷的修辞,是一个无法穷尽的意义之海。
我也注意到,她开始小心地避开碰撞,喘息声常常在我身后远远的地方。
但每次下工,她会悄悄带上我忘记在洞里的衣,到适当的时候塞给我。
吃饭的时候,她会往我的盆里多加两三个红薯,而她的盆子里总是浅浅的。
最后,我跪在地上大汗淋漓筋肌扭动挥镐不已的时候,背上一阵清爽——一条毛巾会在我光光的背脊上擦拭。
“算了……”
汗水吸入我的鼻孔,我没法流畅地说下去。
毛巾轻轻擦到了我的脸上。
“我不需要……”
我的脸闪开,而且想用手阻挡毛巾。
但昏暗中我的手已经不大听话,没有抓到毛巾,在空中打捞了两下黑暗,最后才抓到一只手。
直到事后很久,我才回味出那是一只小巧软和的手。
不,我得更正一下,这种记忆只是事后的想象。
事实上,一旦到了体力完全耗竭甚至到了向未来透支着喘息和喘息的时候,性别已不存在。
不仅碰触不再惊心,任何触感也是空无的,抓一只女人的手同抓一把泥土不会有什么差别。
我跌跌撞撞之际,也许还攀过她的肩,也许还搂过她的腰,也许还有其他的也许和也许,但这一切都留不下任何记忆,无法确证。
我相信在那一刻,她也丧失了触感,羞涩和矜持全部抽象为气喘吁吁。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无性别的时刻。
后来,我缓过劲来,她也回到了性别之中,于是退得远远的。
再后来,她就出嫁了。
她父母亲重男轻女,只让她读了一个小学毕业,就让她在村里挣工分,一旦找到还能吃上白米饭的人家,就把她早早打发出去。
送亲的那天,她穿一件粉红色的新袄子,踏一双较为入时的白色网球鞋,被一群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围绕着。
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朝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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