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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马桥的人特别习惯对它们讲话,哄劝或者咒骂,夸奖或者许诺,比如把犁头狠狠地骂一骂,它在地里就走得快多了。
比如把柴刀放在酒坛口上用酒气熏一熏,它砍柴时烈劲就足多了。
也许,如果不是屈从于一种外来的强加,不是科学的宣传,马桥的人不会承认这些东西是没有情感和思维的死物。
只有在这个前提下,一棵树死了,我们才有理由感到悲戚,甚至长久地怀念。
在那些林木一片片倒下而没有悲戚的地方,树从来没有活过,从来都不过是冷冰冰的成本和资源。
那里的人,不会这样来运用“肯”
字。
小的时候,我也有过很多拟人化或者泛灵论的奇想。
比如,我会把满树的鲜花看做树根的梦,把崎岖山路看做森林的阴谋,这当然是幼稚。
在我变得强大以后,我会用物理或化学的知识来解释鲜花和山路,或者说,因为我能用物理或化学的知识来解释鲜花和山路,我开始变得强大。
问题在于,强者的思想就是正确的思想么?在相当长的岁月里,男人比女人强大,男人的思想是否就正确?帝国比殖民地强大,帝国的思想是否就正确?如果在外星空间存在着一个比人类高级得多也强大得多的生类,它们的思想是否就应该用来消灭和替代人类的思想?
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我不能回答的问题,犹疑两难的问题。
因为我既希望自己强大,也希望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到弱小的童年,回到树根的梦和森林的阴谋。
罗江
马桥的水流入罗江,村子距江边有小半天的步行路程。
过渡有小划子,若船工不在,过河人自己把划子摆过去就是。
若船工在,五分钱一个人,船工把划子靠到对岸了,稳稳地插住船头篙,站在岸上一一收钱。
点一张票子,就蘸一下口水。
攒下大一点的票子了,他就垫进一顶破旧的呢子帽,稳稳地戴在头上。
过河钱无论冬夏都是一样。
其实,夏天的江面要宽得多,水要急得多。
若遇到洪水时节,漫漫黄汤遮天盖地而下,昏黄了一切倒影,向岸边排挤一叠又一叠的秽物,还有一堆堆泡沫塞在水缓的浅湾,沤积出酸臭。
但越是这个时候,岸边的人倒越多,一心一意等待着从上游漂下来的死鸡、死猪、破桌子或者旧木盆,还有散了排的竹木,打捞出来捡回家去,这叫发大水财。
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有一个女人或者娃崽,泡成了巨大的白色肉球,突然从波涛中滚出来,向你投射直愣愣的呆目,骇得人们惊叫着逃散。
也有一些胆大的娃崽,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篙,戳着白色的肉球,觉得好玩。
江边的人也打鱼,下吊网,或者下线钩。
有一次我还没有走到江边,突然看见几个走在前面的女人,尖叫着慌慌张张回头就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再仔细看,她们的来处,男人无论老少,也不管刚才正在挑担还是在放牛,刹那间全脱光了裤子,一顺溜十几颗光屁股朝河里跳踉而去,大吼大叫。
我这才想起,刚才闷闷地响了一声,是炮声。
这就是说,河里放炮了,炸鱼了,他们闻声而脱是去捞鱼的。
他们舍不得湿了自己的裤子,也不觉得这种不约而同的紧急行动会吓着什么人。
在马桥的六年里,我与罗江的关系并不多,只是偶尔步行去县城时得在那里过渡。
说起过渡,五分钱常常成了大事。
知青手里的钱都不多,男的一旦聚成了团,也有一种当当日本鬼子横行霸道的冲动,过渡总是想赖账。
有一个叫黑相公的,在这些事情上特别英雄,上岸以后拿出地下工作者舍己救人的做派,一个劲丢眼色,要我们都往前走,钱由他一个人来付。
他摸左边的口袋,掏右边的口袋,装模作样拖延够了,看见我们都走远,这才露出狰狞面孔,说他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给,老鳖,你要如何搞?然后拔腿就跑。
他以为他是篮球运动员,摆渡的老倌子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不料老人不觉得快慢是个什么问题,扛上一条长桨,虽然跑得慢,离我们越来越远,但决不停下步来,追了一里,追了两里,追了三里,追了四里……直到我们一个个都东倒西歪了挂涎水了,小小的黑点还是远远地咬住我们。
谁都相信,只要没有杀了他,他今天不讨回这三角多钱,即便挥舞长桨追到天边,断不会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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