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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苑深处值夜的赵朴真不知道就在这宫里的深处,她被人认出了,更不知道那煞神根本就不是她所以为的太子。
她只以为自己侥幸再次虎口逃生,整理完书,按平日习惯将灯火熄灭,一一检查过火源,紧闭门户,回了下处。
她和司书顾喜姑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顾喜姑是女皇那会儿就入宫,中宗的时候得了七品的品职,到了本朝已年过三十,因为宫外也没有亲人了,便禀了皇后想留在宫中侍奉,因着为人规矩老实,便留在宫里做了内库的司书,又自己选了赵朴真在手下调教着,却是把赵朴真当成女儿一般疼爱的。
顾喜姑今夜在前边帮忙,如今也已回来,正在泡脚,看到赵朴真回来,笑道:“回来了?暖窠里头温着茯苓百合糕和羊乳羹,你吃了便洗洗脚睡了吧。”
赵朴真去接了盖子看,果然整齐码着一碟雪白晶莹的糕点,微微有些热气,清香扑鼻,想必是前头宴席剩下来,便给女官们分了一些,她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如今才觉出了腹中饥饿来,却不忙吃,只问:“姑姑吃了吗?”
顾喜姑笑道:“我不饿,你吃了吧,你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早点吃了睡足了,今晚书库那边没什么事吧?”
赵朴真拈了一块吃,含糊道:“没有,有个皇子来看书。”
顾喜姑一怔,她今夜是在内殿帮忙引内命妇们参加宴会的差事,并不知道前殿的事,忙问:“是哪位皇子?怎么这大过年的还到内库看书吗?”
赵朴真摇头:“不知道,看服色是皇子冬吉服,那皇子后边跟着的小公公看着也眼生。
也没和我说是谁,就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也没好问。”
宫里规矩,没有品级的宫人统称答应,贵人不问,不可随意向贵人言语,更不要说发问了。
顾喜姑忙又问了相貌年岁和脾性,想了一会子才道:“如今禁中住着的几位皇子,十来岁的,太子、秦王、晋王都符合,齐王小了点——太子殿下年纪轻,但学问好,这大年夜还念着要读书的,想必是他了。”
赵朴真想着那煞神,心里呵呵了,顾喜姑看赵朴真低头在吃糕,面上并没有羞涩之类的表情,下巴上微微还有些婴儿肥,显出了一分娇憨,便微微敲打:“咱们在内库,以后见着皇子时候还多,你可别和一些轻狂人学,看到皇子生得清俊了,多说了两句话,便生了妄心,想着麻雀变凤凰。
你如今也大了,这些话姑姑好心教你,从前内务司让咱们挑人,别的人都爱挑机灵爱说话的,我只爱你踏实守本分,你姑姑我在宫里二十年,见过的聪明人多了,最后下场都如何?”
说到这里想到从前宫里的故人,顾喜姑也有些唏嘘,赵朴真平日有些呆憨,其他女官都嫌她不机灵,不会说话,只有自己却独挑了她,这宫里不缺聪明人,只是聪明人又如何呢?
她继续絮叨道:“先圣后那会儿,多少女官读多了几本书,得了圣后宠爱,权倾朝野,多风光啊,满朝文武都争着交好她们,后来呢,下场没一个好的,自尽的自尽,出家的出家,嫁人的嫁人——也不管老的丑的,指一个给你,远远嫁了出去,管你曾多么风光,在婆婆手下也得老实了,年纪又都大了,并不讨丈夫喜欢,嫁过去没儿子,每一分家用都要从婆婆丈夫手里讨……出家的……别以为真的能青灯古佛的念经,那是要日复一日挑水扫地抹佛像的苦修。
为道的更不堪了……”
她顿了顿,想着赵朴真也大了,遮掩着还是说了:“名义上是道姑,其实名声都坏了,那些文人捧着,其实都当成教坊歌姬一流轻亵,以为认了几个字,多读了些书,就能和那些男人比肩了呢……女人还是不能太争强好胜了,安安分分的好。”
显然很是满意自己如今的现状。
赵朴真看顾喜姑又说起从前的事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口吻,不希望她出挑争胜,只是平安守拙便好,也拿出平日里敷衍的派头来,只是顺着她的话头问:“姑姑,我听说顺圣皇后,其实是女帝?”
顾喜姑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这事全天下人谁不知道,当时是正正经经登基为帝,天下臣服,外藩进贡,如今人不在了,大臣们不肯承认事过女主……闭着眼睛把史书上抹掉,封个什么顺圣天照皇后,等过个几十上百年,骗骗后世人罢了,只是咱们在宫里当差的,上边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
她想了下到底不放心,又提点赵朴真:“你别看太子好说话就往前边亲近,太子啊,那可不是今上的亲生子,这根基,不大稳,皇子的身边,那将来都是火上烤的,甭去赶热灶,冷下来的时候,论什么凤子龙孙,也都圈了埋了,咱们就安安稳稳在内库当差就好。”
赵朴真想起那个惊心动魄晚上所听所见,装憨问:“太子不是皇上的儿子?”
顾喜姑叹了口气:“这话说来就长了,顺圣皇后——那会儿叫天照女帝,她自己有三个亲生儿子,名义上的皇子就多了,后来就闹起八王之乱来,那时候到处都乱糟糟的,今天听这个王反了,明天又听到那个王谋反被抓起来了,到了最后,圣后的亲子只剩下中宗一个,闹了好些年,中宗本来身子就不好,殚精竭虑理了几年朝事,到底撑不住早早驾崩了,当时崔皇后身怀有孕,还不知男女,外头还有好几个皇叔乌眼鸡似的看着呢,东阳公主和驸马永平郡王,联合了几个重臣和崔家,拥立了现在的皇上,等崔娘娘生出来果然是个儿子,便让今上下了诏,定中宗儿子为太子……想来当时是做了交换的条件的。
东阳公主是中宗的亲妹子,圣后就这一个女儿,宠得很,她和中宗也一向感情好。”
顾喜姑悄声道:“但是啊,小真儿,这皇位啊,没到上去的那一天,永远也说不准,就像圣后三个嫡亲的皇子,杀来杀去,最后一个都没留下,谁想到最后是如今的皇帝坐了皇位呢?当时他不过是个庶皇子,封了个小邑,不起眼的。
你看窦皇后就知道了,皇家皇子选妃,娶得就算不是门阀世族的千金,那也得是高门闺秀,窦皇后那出身,不过一小翰林,你就知道皇上当时有多不起眼……东阳公主想必也是觉得选个好拿捏的皇上,把时势给稳住了,等太子殿下长大,再把皇位还给她胞兄的儿子。
可惜啊,再不起眼,那也是李家的血脉啊,怎么可能一直甘心让不是自己儿子的人坐上皇位呢?你看这些年,皇上好像对太子一直很看重很慈爱,偏偏越是这样,越让人看不透啊。
东阳公主仗着拥立之功,十分跋扈,京里如今看不惯她的人多了——所以现在虽然太子看着稳,谁知道将来呢,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会忍得住被人要挟威逼吗?”
“皇上是想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大皇子吗?”
顾喜姑道:“人生一世,谁不想自己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后代呢,就是平头百姓,一间房半亩地,也不想便宜了外人呢,便是个女儿也要打算着招赘。
皇上如今有三个皇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是窦皇后生的,分别封为秦王和齐王,秦王年岁和太子差不多,十五了,听说学识上不大行,不如太子,去年听说还出了纵奴欺压良民,强夺民财,以势压人的事引了弹劾,被圣上罚了,朝上风评不大好。
齐王今年十二,听说倒是聪明伶俐得很,二皇子晋王,朱贵妃生的,十四岁,几个皇子年纪都还小,如今还看不出什么,再过几年,等皇子们都大了,你且等着看吧,所以你记着了,千万别往皇子跟前凑,哪个都别沾,只管老老实实当差便是。”
赵朴真听了顾喜姑说话,想着那煞神可也不是什么善胚子,虽然眉间仿佛总压着沉重的什么东西,可是那种隐隐的不容人违逆的威仪,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也不知道旁人为何都觉得他是宽和待人来,他如果当皇帝,怕是杀人如麻吧?
赵朴真微微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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