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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前海那一座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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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他自己曾经提出过这种说法。他立即快活地大笑,全体在场的人也大笑。还有一次,平英带来一拨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其中一些人有造反派的盛气,向郭老摆出一副辩论的姿态,但郭老毫不介意,总是耐心地阐述自己的看法。有一个学生提到毛的诗句“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问郭老,听说柳亚子得到这首诗后向毛要颐和园,是否真的。郭老连连摇头,于立群也插话说,他们了解柳亚子的为人,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我记得柳此后的确有“若将名园长遣我,躬耕原不恋吴江”之句,与世英耳语,世英也记得,立即去找出这首诗,让我递给郭老,郭老看了也哈哈大笑,说真没有想到。

    大约在1967年六七月间,世英向我提出一同编鲁迅语录。他说,这是音乐学院一个学生让他编的,并许诺编好一定能印行。他如此描述那个学生:“这个人只要想干什么,总是能干成的。”不久后我见到了这位能干的人物,他就是与世英一起去浙江料理后事的民英的好友林铭述。世英对这项工作十分投入,我开始有些马虎,在他的感召下也认真了起来。我们各自通读鲁迅全集,详细摘抄卡片,然后把两人的卡片放到一起,进行取舍和分类,拟订编目。我们常常为一条语录的取舍和归类相持不下,互相挖苦。有一回,编目已定,他又推倒重来,提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新方案,兴奋地说:“如果你不同意这个方案,你就不是人!”我反唇相讥:“看来你是现在才成为人的喽。”在前海西街的那个深院里,不时响起我们愉快而激烈的争吵声。在工作间隙,他会闲谈对各种问题的看法。有一次谈到他母亲的病,他说:“其实她有什么病?就是生活太舒适太安逸了,才什么病都来了。”他用的那套全集是他父亲的藏书,上面有郭沫若阅读时画的记号。有时候,他会指着画了问号的某处笑着说:“瞧,尽挑毛病了。”他还对我说起一些掌故,其中之一是,他听父亲说,鲁迅那首著名的自题小像的主题并非通常所解释的爱国,而是写鲁迅自己的一段爱情心史的。快到年底时,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并由世英的未婚妻肖肖誊抄完毕,有厚厚一大摞,篇幅比当时人们编的版本都大得多,我相信思路也更为独特。不过,能干的林铭述始终未能把它印行,那一大摞稿子也不知去向了。林后来告诉我,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想让世英有一件事可做,免得太寂寞。与林相识后,我也觉得他很能干。他个儿不高,精力充沛,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在任何场合都谈笑自如。我最佩服的是他的摄影,看了他的作品感到心迷手痒,便向世英借相机。郭家的相机都很高级,鉴于我是初学,世英就把一台徕卡借给林,我则用林的那台国产58-2玩起了摄影。

    进入1968年后,林铭述又出新点子,提议我们一起来研究文革思潮。当年3月,我们在林家及音乐学院教室先后举行了四次讨论,参加者除我、郭、林之外还有方小早。世英又是十分投入,每次给我写信都要谈论这件事。在讨论时,他也非常认真。我们规定每人写一篇论文,他说他打算以对群众的态度为主线写文革:“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就落实在群众,打倒走资派是为了教育群众,革命委员会就是让群众直接参与政权”我们都不同意,认为应该以无产阶级专政为主线。他激烈地和我们争论,反复论证群众问题是最根本的,专政问题受群众问题的制约,说到末了大声宣布:“所以,老三篇是最高的,是无产阶级人道主义的顶点,高到老三篇就没法再高了!”老三篇是毛泽东的三篇短文,即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当时许多人能全文背诵。后来,我们都写了论文初稿,他的主题正是群众,我的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林的是江青的文艺革命。我忘了方的主题,印象中他的观点算比较中性。这些稿子集中到世英手中,还没有来得及传阅,他就遇害了。

    当时我们做的都是正面文章,指导动机都是力图理解文革的必然性,现在来看当然水平甚低。不过,世英的心态要比我们复杂。表面看来,他对文革怀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激情,歌颂的调子比我们高许多。可是,这也许正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已预感到文革所释放的那股盲目力量可能毁灭他和他的家庭,于是藉着用极端方式为它辩护来说服自己。在一次讨论时,他忽然显得心不在焉,眯眼望着窗外某处,沉默半晌,迸出了一句话:“郭沫若迟早也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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