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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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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辗转反侧,处心积虑地回忆童童生前的那些微小可疑的细节,在我的心中,童童将一直保持着一个清白无辜的形象,像是杜拉斯笔下的那个少女,湄公河上不及十六岁的法国少女。扶住船舷向远处张望。

    岛屿你好:

    有一些话,一直想说却终没有说出口。搁置到今天,我将要走了,不是回赤塔,是去一个比赤塔更遥远的地方。

    其实,认识童童先于你。是在一节课上,她代替她的对外汉语教师给我们上课。就是那天我来晚了,当我抱着球一身球衣闯进教室的时候,她对我冷漠地说:“getout!”连头都没有扭一下。

    我忽地就对这个倔强而冷漠的女孩产生了兴趣。

    后来,在五月花酒吧,我见到你,清爽的男孩,你的眼神,少有的温暖,在酒吧摇晃模糊的光影之下,你仄仄的眼神让我想到了故乡天上洁白的云朵,还有你长长的睫毛,显示着你是柔软的孩子。你的对面,是我不久前认识的桀骜的女孩——童童。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却总也荡不出你的视线。

    我知道,那是一个世界,只能容纳下温暖和两个人。我的闯入从任何角度说都是一种入侵。假如没有那个女孩,我也许会端着一杯啤酒,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坐在你的对面,像久违的老朋友一般打着招呼。可是,不行,我被隔在了你们的世界之外,找不到进入的缝隙,只能妒火中烧虎视眈眈。你还记得那天你唱的歌吗?是我所不熟悉的一个中国歌手的歌,很好听,像是一首民谣,却有着绝望一般的温暖。

    我不会记错,是那些花儿。

    我现在还记得你唱歌时认真投入甜蜜的样子。

    其实,这已不是第一次见你,彼此擦肩而过已有若干次,你的歌声,干净,带着淡淡的委屈和哀伤,将我彻底感动。我忽然想靠近你,想你成为我的朋友——大约我总想在别人的身上找到一些我没有的东西,或者在异国他乡,我需要一个依靠,需要一点奢侈的温暖——故事到这里才拉开了帷幕,所以说我们的相识并非偶然,从一开局便是我的一手策划。

    是的,你是一团火,是我一生以来觉得唯一可以带给我安慰的朋友,可是你却一次次把我抛弃,走廊上、广告牌下、酒吧里每一次的原因无非是因为童童。你躲避着我,像躲避着当时刚刚开始流传的瘟疫一样。

    三月二十二日。根本不是我的生日。我是秋天出生的孩子,只有秋天出生的孩子才会有像我一样的忧郁。春天出生的孩子收集着的是满怀的温暖。我欺骗你三月二十二日是我的生日不过是拿这个日子来考验你,在我和童童之间,我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值得在乎吗?哪怕是一种敷衍了事的祝福?没有!都没有!你让我失望、伤心,你根本而且从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于是,我把目光锁定了童童。

    我的目的是让她离开你。

    她是你的软肋,驱除了她,我乘虚而入,这是我美好的规划。于是,我有条不紊地展开了自己对童童的情感攻势。

    如果我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三月二十二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童童,在你离开并和那个叫曼娜的女子去了叶赫古城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学术交流中心。我和童童手拉着手站在花香弥散的春天路口。看不见闪烁的交通灯,内心却分明,向左拐,向右拐,这一步终究是要迈出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意味着我要违反交通,闯掉红灯。

    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我对童童说:“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她别过头去,不敢正视我的身体:“什么第一次?”

    我翻过身,压住她,吻她的耳朵,小声呢喃:“别这样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意思吗?”

    可是,我的确犯了错误——我以为你和童童早已经错了,全错了,她是一个处女——我想说“对不起”却张不开口,只能用一种慰藉的目光看着她,缩在被子里的童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有点麻木,有点伤感,有点疼,有点厌恶我的存在。她说:“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倒霉!我不后悔!是我自愿的!”

    我说:“我能补偿给你什么吗?”

    她“哇啦”一声就哭了。

    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能补偿,她把自己的爱和忠贞撕碎了,什么也无法擦去我印在她身上的痕迹。

    这就是那天,童童为什么跑到化学楼的顶楼平台试图自杀的原因。

    ——她觉得对不起你,却无法提起。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童童游移于我们两个男生之间,内心有剧烈的挣扎和倾轧。我问她是不是爱上我了。她说不是不是,我们之间不过是躯体的结合,她贪恋我身体的温暖。我迷惑不解,难道她和你,你们之间是柏拉图吗?难道性和爱是可以分开来谈论的吗?她这时就沉默起来,靠沉默来对峙我的耐心。但我相信我一定会赢,我会运筹帷幄,我会旗开得胜,我拿捏着三个人的命运于股掌之中,操纵和控制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童童一定会对你说分手,说不爱了,说厌倦了,我等着期待着那一天,她彻底地离开你,我像一个卑鄙的小人,会在这时乘虚而入——可我从没想到会是那么一种惨烈的方式,从未想到。

    也许是一种偶然。

    也许是一种必然。

    二三年的春天,瘟疫和爱情遍地流淌,花在春天盛开的时候,我一次次在日从东升月向西落的时候哭泣,因为这不伦且绝望的爱。当sars像洪水猛兽一样向中国北方这个小城袭来的时候,你却突然走开,仿佛事先安排好了一样,童童陷入了一连串的麻烦之中,不安,自责,脸色苍白,宛若一个贫血的少女。

    在她被隔离的前夜,她打来电话,嘀嘀咕咕,说一些没有边际的话:“伊诺,我想,有一根钉子钉进了我的头颅,血浆冲出来,我睁不开眼睛,满眼全是红色,漫无边际我现在特别累,累啊,想洗一个热水澡,让身体都淹没在水平线以下,我不想剪成短发,因为岛屿留的是短发,我要留长发,很长很长,最好能盘绕在我的头上,能够纠结,泼散,宛若一团海藻,当我浸泡在水底的时候,我变成一条鱼,可以在水底呼吸,在水底睁开眼睛。那一天,我不会再有说话的欲望,因为鱼是不可以说话的,不会再哭,即便是哭了,也无人知道,因为我生活在水里,谁也看不见我的眼泪”

    我听不懂童童的话,她只是哭,只是哭,我知道她肯定出问题了。

    我说:“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她说:“我害怕了。”

    ——她找不到你了,她弄丢了她的小男孩,她孑然一身生活在这个兵荒马乱瘟疫横行的城市,形影相吊,像被父母抛弃的孤独小孩,仰望苍穹,暗流涌动。

    “我大约怀孕了。”

    我一时没有听明白。

    “你说什么?”

    “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带童童去校医院做检查——那儿有我的一个朋友,她答应会为童童保密——检查出来回来的那天中午,你和曼娜来学校找童童,隔着一道栅栏,我们都看见了你,我要童童过去见你,她不敢,一边哭着一边跑开。仓皇。

    就是那些日子,我觉得快乐极了。童童的手机被我揣在身上,每天晚上的时候,我偷偷地开机,你发来的短信全部涌上来,读着这些短信,我就感觉到幸福。我欺骗自己,这些都是你发给我的情话。你说: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人永远等着你。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我知道在边界的对面还有一个牧场,那里有青山、绿草和溪流,另外还有间修葺了一半的小木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可以在那儿安家落户,你愿意去吗;爱情让我们找到归宿,你所需要的就是爱情;我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是这样,以后也不会变

    读这些的时候,我蜷在黑夜里,反复地哭。这就是我换得的微小的幸福。我真心希望童童从你的身边走开,你对我认认真真地说这些话,当着我的面,哪怕一次!

    ——我承认,我是有点变态。

    岛屿,其实童童临死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应该是:她怀了我的孩子。

    所以,你永远不必内疚,她为自己而死,她想用这种方式保留住你们之间的爱情。真正为你去赶赴死亡盛宴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啊。童童走后,你并没有忘记她,你一蹶不振,你依旧对我敬而远之。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思考如何把这背后的一段故事讲给你听。

    我现在终于说了。

    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相信我已经走在了通往白色天堂的道路上,到此时此刻,我都不后悔,我相信:爱是光,有了光就有了希望。

    只是,也许你和童童的世界,从最初,我就不该介入,介入是一种罪过。我只该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盘根错节的孤独。

    为我最后一次祝福好吗?

    我的岛。

    春天来了,安。

    伊诺

    三个月前,伊诺在澹川火车站前卧轨自杀。那是我刚刚由澹川动身前往褐海的那天,他与我同时进站,只不过他在二站台,隔着丛林一样的人群窥视着我最后一眼,随即跳入轨道,一辆由南向北开来的列车正好进站,发出刺耳的鸣笛声

    “似乎有人自杀。”当时站在我身边的女人反复地说。我并未在意,只是随手拨了一个电话给伊诺。电话那端传来一串冰冷机械的英文:“thesubscriberyouhavedialedhasbeenswitchedoff.”我想他大概已经将我忘记,回家了吧,北方,更北方,我所不能抵达的赤塔。

    而在我到褐海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在一个无法入眠的午夜,我读到了伊诺留给我的最后一篇文字。

    我坠入了冰冷的坟墓,嘴唇绛紫说不出一句话,心被反复揉搓之后,随手扔进了垃圾筒。

    如今这些都过去了。

    我在蘅城逗留了十余日。父亲的丧事业已料理完毕。打电话给褐海的张卓群,却被告知已经被派出所拘留。

    ——这个温顺得如同羔羊一样的男孩,他终于打败了他的宿敌,潘景家。他们狭路相逢,两个少年,已经踩在了少年的尾巴上。这个夏天轰隆隆过去的时候,都将长大成人。张卓群没有一次像此时一样,抱着必胜的决心和勇气,他克制着不让自己横冲直撞的眼泪流出来,而是凛然地面对着对手,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较量,他要赢,一定要赢。因为那个可爱的女孩,他曾在某一个白天到来之前的黑暗里,向那个光影里战战兢兢的有节制之美的小女孩承诺过——他一定要打败潘景家。

    他看着潘景家一个拳头砸过来,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厮打,结实而沉闷的拳头冰雹一样接踵而至,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喊。当潘景家把张卓群顶在墙上,提起小腿向他的腹部袭击的时刻,出其不意,张卓群撑住对手的双手猛然松开,从屁股兜里拽出一把匕首来,选好了一点,猛地戳了进去,血是沿着泛着金属冷冷味道的刀刃流出来的,泅湿了张卓群的手心

    那个时候,他看见成群成群的飞鸟掠过天空,发出翙翙的声音。他终于哭了出来。而受伤的潘景家竟然笑了。

    ——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等待毕业到来的日子充满了空虚无聊以及多愁善感,间或还可以闻到啤酒的味道。时间犹如一首舒缓的大提琴曲,当然也有不安、烦躁的音符。

    我再次回到澹川,但很少回学校与朝夕相处四年的同学去楼下烧烤店聊天、喝酒,摔掉几个酒瓶子。那看上去多少有点幼稚可笑且假模假势。我保持着一种故步自封的状态:白天,看书,听音乐,看电影,反复看着我自己的爱达荷坏孩子的天空以及残酷大街等几部青春影片,觉得自己快被光影吞噬掉的时候,才出来散步,到书店买回来一本食谱,据说可以治疗忧郁症。偶然接几个电话,或者去地质街吃大排档,晚上用来写作,晚上是很大很大一片的时间,只有写作的时候我才安静下来,并且闻到身边的味道,我在时间的未经缝合的空隙中看见了自己的绝望。我知道自己需要一个人,只是她还没有出现。我之所以忠心耿耿地守着苏的大房子,是为了等待。

    苏肯定回不来了。回澹川之前,我从城市晚报上读到了她的死讯:自杀。最残忍的一种方式,自缢。

    六月的一天。阳光明媚。我去学校办理自己的毕业手续,领学位证。一切都忙好的时候,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后来决定去理发,剪了很短很短,看起来又恢复了以前的清爽,理发的伙计问我是刚入学的新生?我嘻嘻哈哈地说是。坐在修自行车老大爷的身边的时候,我竟然哼起歌来,是那些花儿宛若十六岁的男孩子,心事像水一样纯净。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它们都老了吧?它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啦啦啦想它,啦啦啦它们还在开吗?它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街上一闪而逝的人影那么熟稔。

    我知道我的等待快结束了,因为那个人的气息、味道乃至她的一丝一毫越来越近。我能感受到。晚上回苏的大房子,看见在门口站着一个人,像她第一次见到我那样,灿若桃花地微笑。

    “我回来了。”

    “已经有三天了。是不是?”

    “咦,你怎么知道?”

    “其实那天上外国文学理论课上我就看见了你呢!”

    她说:“老师那天讲的是”

    “海明威!”我脱口而出。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这是海老头说的是不是?”

    我又看了一遍,阳光满地,蔓延在我们脚下,我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的确是曼娜。

    2004.11.15初稿

    2005.3.4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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