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是接到母亲挂来的电话,我也会离开褐海——这里没有我要寻找的人或者物。我的童童,她死了,不可能像诗里写的化成了一只蝴蝶或者孔雀。我把所有能勾起我回忆的信件、照片以及一些记载着爱情的小玩意儿锁在了一个箱子里,遗留在了褐海。这大概是凭吊或者纪念的方式吧。我偷偷地乘公交车又去了一次汉中路13号,把它抛弃了在那里。我知道它可以引出很多种可能,但一种我也不想去猜测。那太艰难了。小时候,老师说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以记住很多难以记忆的东西,而且对过去的事情的复述也能分毫不差。为此,我曾在长大的许多年来沾沾自喜。可现在,我不想了,我再也不想了。我想遗忘。
对于一个不幸的人来说,记忆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遗忘却是很好的解脱。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看见张卓群正站在校门口等我。他去宿舍找我,却扑了个空,折身回来,正好见到我站在马路对面,神情寂然地抽烟。在我们中间,是一条逼仄的马路,两旁高大的树木衍生出盛大的绿阴遮住了光线,暗暗的。他见缝插针地从车流中穿越。我站在那儿,麻木地看。
他说:“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
他说:“为什么呢?仅仅因为你挨校长批了吗?”
我说:“不是。我又不是她的员工。批不批我有什么重要?是我家里有了一点事”
他说:“骗人!肯定是想你女朋友了。”
我竟然没有动容,只是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对站在我面前这个纯良的少年说:“真的是家里出了一点事。我爸爸病重,也许快要死了。”
——我发现这是一个有力的借口。奔丧可以使我与这个原本毫不相干现在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彻底地一刀两断。在谎言的背后,我看见一个悲伤茫然的自己。张卓群向我要了一支烟。两个人蹲在地上拉拉杂杂的讲话。他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父母。苏以及那个叫榛的女孩。
“苏?”
“我爸爸在外面养的女人。”
“哦。”
“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澹川的苏。我认识的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也许就是呢。”
如果是的话,我又开始浮想联翩
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气泡,在一杯透明的鸡尾酒里,上升上升上升,旋转旋转旋转,就是这样,当我破碎的一刻,我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不过是一场庞大精细的偶然。
“我去见过榛榛了。”
“你对她说了吗?”
“说什么?”
“说你喜欢她。”
“没有。”
“傻瓜。你见她不就是为了说喜欢她嘛!”
“谁说的?”
“那你做这些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觉得她和我似乎有着很紧密的联系吧。我只是想找她说话,像自己的小姐姐一样。就是这样。况且,她喜欢的是潘景家,而不是我。可潘景家却不喜欢她,总是伤害她欺负她。”
“喜欢和爱上两码事。我想。”
“我想去办一件事。”
“什么呢?”
“我决定算了,这是一秘密。以后再告诉你吧。你什么时候离开褐海?”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扔掉:“今天晚上九点的火车。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到家了我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他说:“这么急啊?”
我说:“走吧,帮我提东西去。”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问父亲说:“褐海是很大很大的海洋吗?”父亲说:“褐海不是海洋。是一座城市。城市里有许多杂草,高及人胸。所以说,褐海是海洋的话,就是杂草的海洋。”我对父亲的比喻充满了恐惧。丝毫没有对草的海洋这样一个意象产生任何惬意之感,却神差鬼使地觉察褐海是一个不祥之地,魔鬼藏身之所——魔鬼就藏匿在其中,随时准备着冲出来陷害行走在褐海里的人。
现在,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张卓群被我挡在了火车站候车室门外,我说:“你回去吧。”
他笑着说:“我会想你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答应我,做个快乐的孩子。”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异常冷漠,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温度。她简单向我陈述着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胃癌晚期。
我在电话里问:“那怎么办呢?”
母亲想都没想就抛过来两个字:“等死!”随后挂断了电话。
父亲的病入膏肓是他一生之中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光。他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面容像女人一样姣好,又是戏剧团的名角,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招惹了很多女人的喜欢。中年的时候,又在长影接了几部片子,也算是名利双收。可是一过了五十岁,他的人生走势却逐渐下滑,父亲在事业和感情上都陷入了泥潭。母亲高高在上,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形象。在家里,完全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高高在上的母亲对父亲指手画脚,神气万分。而父亲曾经的那些情人,顷刻之间销声匿迹音信全无。
他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给打败了。
母亲嗜赌如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花费在了麻将桌上。父亲被送进医院之后,照料他的是雇来的一个小保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母亲基本不去医院。
有一天,小保姆挂电话给母亲:“阿姨,医生说你最好过来看护一下病人。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很有可能”
母亲先是一阵抱怨,但终究抵挡不住接二连三的催促。她很不情愿地来到了医院,一见到父亲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就埋怨个不停。父亲枯萎在床榻上,像一节干巴巴的木柴,他向冷漠高傲地站在他面前的母亲请求注射杜冷丁。母亲用鼻孔“哼”了一声,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
后来,她甚至反唇相讥地说:“你都快死了!还浪费那个钱干什么?不如用来贴补家用呢就是给我打麻将也比用在你身上有价值。你一个黄土没胸的人了。”
父亲疼得龇牙咧嘴,像个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出声来,仿佛一块光滑的丝绸被撕裂:“那就让我少遭一点罪,早点死吧!”
母亲说:“瞧你这副德性!”
在母亲离开后不久,经由护士引领来了一位中年女人,她见到父亲的第一眼就哭了,分寸全无,跌倒在床头,痛哭不已。可父亲已经昏迷了。手足无措的小保姆颤抖着问:“请问你是?”
她并不搭理小保姆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呢喃:“对不起,光强,我来迟了。”
这位突然而至的陌生女人找来了医生,神情悲戚:“医生,求求你,想尽一切办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愿意维持住他的生命。请你们一定不要放弃他。”
“可我们现在没办法给他治疗。”
“为什么?难道你们不是医生?”
“他的家属拒付医药费。”
她埋下头,迅速翻出一沓钱来:“医生,钱不是问题,重要是病人。求求你们了。”
父亲醒来一次,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却辨认不出。也许在他的一生中,经历了太多像眼前这样的女人了,即便是他神志清醒,他也无法判断出这是他在哪一年哪一个城市邂逅的女子。只是在他临死的最后一刹那,陌生女人将身体俯下去,将耳朵贴在父亲的嘴上,听他吐出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字:“夕。”一滴混浊的泪凝在了他的眼角。他死了。陌生女人泪如泉涌,悲痛欲绝。
——这些都是我回蘅城后,那个小保姆说与我听的。
关于这个陌生女人,我一共见过她三次。从头数来,每一次出现她都给我带来黑色的恐惧并且勾起我伤心的回忆。有两次是在葬礼上,有一次是在褐海的公交车上——她凶悍地同一个醉酒男人打架,争夺的仅仅是一个座位。我不忍亦不敢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曾经也是美丽清纯,看看时光从她的身上掠走了什么,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世俗粗糙。但我一直相信,在她外表的坚硬、横行霸道之下还有一层柔软的腹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只因为童童曾经给我讲述过一个叫夕的女人的故事。
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满足我的叙述,想见到夕这个人,那么,你就拿着这个地址去找,你会见到一个女人。她不再在剧院上班,为了生计,改行进了纺织厂,眼角眉梢,已经爬满了鱼尾纹,岁月让她的容颜土崩瓦解。你绝对不会猜想到,在这样一个平庸琐碎的女人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个庞大细致的故事。这个人,夕,她是我的母亲。”
如今,我透彻地看到了。在父亲的葬礼上,她一身白色丧服端庄地出现。她没哭,只是淡淡地笑着。我刚刚下的火车,在我一只脚踏入火葬场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她,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的母亲,她现在悲伤得过分卖力,几次昏厥过去。我不知道她为何在父亲死后如此兴师动众地哭丧。所有人都在努力使自己沉浸到一种情绪中去。悲伤。只有她例外。她的脸上似乎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走过去,来到她的面前:“我认识你。你是童童的母亲。”
她看着我:“是。”
简捷得有点让我愤怒。
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她说:“我来参加童童父亲的葬礼。”
我说:“谁的父亲?你胡说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我把书包摘下来摔在地上,大声冲站在我面前的女人叫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在欺骗我!你们全是欺骗我!这是我父亲的葬礼!这不是童童父亲的葬礼!她的父亲在褐海。早死了,去年就死了,死于sars。你说对不对?”
她只留给我一句话:“不,你错了。那只是童童的养父。现在他们都走了”
她转身离开,留给我一个苍老却轻盈的背影,在她走出火葬场的时候,转身冲我笑了一下,阳光大片大片泼洒在她的身上,金光灿灿,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圣母。温暖极了。仿佛是宽恕了我们的罪过,宽恕我和童童这两个无知的孩子
可是谁能泅渡我?谁能?
我再一次质问苍天。
苍天无语。
阳光下,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化成一个逗号直到消失。
我的心被撕碎,纷纷扬扬,如同飘扬起来的灵幡,漫天飞舞的纸钱,我嘶哑着嗓子匍匐在地上绝望地哭了。人们簇拥着把我扶起来,鼻子淌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母亲:“爸爸不是一直叫迟子强吗?他有其他名字吗?”
母亲说:“在我没和他结婚时,他叫迟光强。他说是艺名。结婚登记的时候,他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你不提我都快把那个名字忘了。”
“哦。”
我感觉心在沉陷,彻底地沉陷。
二四年的夏天旋风一般降临到了蘅城,这个城市我生活了快二十年,却没有任何好感。我不大喜欢吵闹,却又害怕寂静。这个城市有很多杨树,自由大路的两侧是生长了若干年的杨树,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杨絮就被风吹得满天飞扬。夏天,它们枝叶繁茂,编织了大片大片的绿阴覆盖着焦灼的马路。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还干过离家出走的傻事,事情源于一次考试,我打小抄,不是我抄,而是我把答案传给了同学,我的语文卷被打了0分。我怕回家挨爸爸打屁股,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口袋里一共有五毛钱。沿着长平公路一直向南,向南,柔软的天空灰暗下来的时候,我看看细小手腕上的表,已经是傍晚的七点钟了。从我的身边不时飞过大卡车,飞鸟一群一群从头顶掠过,似乎在嘲笑我的孤单。公路的两侧是浓密而浩繁单调的庄稼。偶尔有一两个女人,头上包裹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在地里劳作。就是那个夏初,我第一次抵达澹川。
——我徒步从蘅城走到澹川。
——在澹川,我用五毛钱给爸爸挂电话,电话通了,我就哇啦一声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电话局的人着急了,催促我快说话,要不一会儿就断了,我才哇啦哇啦地说:“爸,我离家出走了。”
他说:“岛屿,别怕。爸爸就去接你。”
父亲当时正在长影拍电影,他披星戴月地赶到澹川的时候,我已经蜷缩在电话局门前睡着了。他把我抱起来,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那个夜晚,爸爸的手,声音,脚步,爸爸身上的味道,爸爸的一切第一次形象逼真地向我传达了什么叫做亲情的温暖。
我问爸爸:“你怕黑吗?”
爸爸说:“怕,不过和你在一起,爸爸就不怕了。”
让人记住过去的所有,是一件残忍的事。
我一直是一个悲伤的孩子。
有好几次,我和曼娜在一起的时候这样对她说,每每这样开场之后,曼娜就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我面前,像是要听报告似的。
非常不巧的是,伊诺发来的e-mail也是这般开场。尽管我已经把那封邮件彻底删除,但还是不能把信里提及的内容在我的记忆里抹除。
我讨厌所有把事实的真相戳穿给我看的人。他们太过残忍,揭开我尚未愈合的伤疤,脓化成血,冲溅出来,染红了我的左手,我在横冲直撞地闯进夏天的蘅城的街道上游荡,汗水不安地淌出来,提醒着这个冗长的夏季,唯有孤独与我为伴——如果不是这封e-mail,我也许就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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