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绚烂突归于平淡,能够有目前这份含蓄,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对她作更多的苛求吗?
一半是出于歉疚与不忍,另一半也是不敢,李益知道这时候不能去刺激她,因此只温婉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了,十一娘,一切都那么突然,因此我只能说谢谢你,全心全意地谢谢你。”
鲍十一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知道如果多看两眼,自己会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跪了下去,为李益除去了脚上的靴子,藉着这个机会,她擦掉了涌出的泪水,又站起来,开始为李益解除身上的玉带,又帮助他脱下了外衫,细心地折叠好,解嘲地道:“好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李益拍拍她的肩膀,虽然是很亲昵的动作,却已经变成了纯挚的友情了,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是一样充满了感情:“回去吧!十一娘,明天还会再见面,你已洗尽铅华,我也非昔日之我了!我看着你下楼,到了楼梯口,我希望你回回头也希望能再看你笑一笑!因为在你笑的时候,才是我最欣赏的鲍十一娘。”
鲍十一娘果然下楼了,也如他所希望的回头笑了一下。
在跨下第一步楼阶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清醒地了解到李益的心意,他们之间,是完完全全地结束了。
谁能在凄然赋离时微笑?
鲍十一娘知道自己不能,但李益希望她能,因此她为李益做到了--一个使他安心的微笑。
望着鲍十一娘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而去,李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深感庆幸自己终于渡过了这重难关。
当鲍十一娘把浣纱和桂子都遣去侍候小玉更衣,而表示要留下侍候时,他的确是吓了一跳。
因为他不知道鲍十一娘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妥善应付,免得使大家都难堪的事情发生,现在总算应付过去了。
他回身准备进房时,却吓了一大跳,因为霍小玉正站在门口望着他,脸上含着诡异的笑。
李益勉强地抑制着自己的心跳,装出一付平静的样子问道:“你这么快就更好衣服了?
浣纱与桂子呢?”
霍小玉笑笑道:“从后间的小楼梯下去了。”
李益不经意地道:“后面还有小楼?”
霍小王道:“是的,通向花园近一点,两个小鬼都怕黑,但我把她们赶下去了。”
李益的心又开始猛跳了,连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慧黠地笑笑道:“不让她们打断了你的文思!”
李益的心中稍稍放松了,以为自己倚楼沉思时她才出来的,没看见那一幕,因此一笑道:“我是想再作一首诗催市诗的,但是想了半天,还没有成篇,因为你的要求太过高了,我每得一句,总要吟哦再三,看看是否又与前人同,这么一推敲,反而做不出来了。”
霍小玉笑着道:“那的确不容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前人一曲别赋,已经道尽了千古离愁你也再不可能找到新鲜的词藻与意境了。”
李益心中又冬冬地急跳起来,脸上忽红忽白,支吾良久,才讷讷地道:“你你都看见了?”
霍小玉点点头,李益心往下一沉,但是小玉的脸上又找不到什么恼怒的神色,才大着胆子道:“你知道了?”
霍小玉又点点头,最后才轻声一叹道:“十一姨是个很可爱的人,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你对她太残酷了一点!”
李益不禁一怔道:“残酷?怎么残酷?”
霍小王道:“你不该逼他强颜欢笑的,在这种心情下,她那里笑得出来?”
李益终于笑了:“我认为还是这样好,笑着分手,总比淌着眼泪好,明知必须分手,笑着走了,是我亏欠她的,哭着走,则是她亏欠我了,而我宁可欠人而不愿被人欠。”
霍小玉转着眼珠道:“这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今天是我跟你的日子,这也是在你的地方,她笑着走,是她成全了我。如果她号淘大哭,开得每个人都知道,影响了我们,岂不是负愧终生,在这种情形下,我宁可使她带着我的感激而去。”
霍小玉忍不住哽咽道:“十郎,你真会替人设想,这么说,我倒是冤枉了你!”
李益笑笑道:“冤枉我倒没关系,只是千万则误会我是个残酷的人,我绝不是的。”
霍小玉慢慢地移近过来,倚在他的胸前道:“十郎,鲍姨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你们一定很好。”
李益道:“是的!好过一阵子,虽然我们是在应酬的场合上见面的,但我从未以一个乐妓视之,她也说没把我当作一个客人看待,就这样建立起感情。”
霍小玉毫无嫉妒的意思,只是睁大了眼睛极有兴趣地望着他问道:“但你们两个怎么会好起来的呢?”
李益笑道:“你不是说过,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吗?”
霍小王道:“不错,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在你说来却未必会如此,因为她比你大得多,而且在你们见面的场合中,比她更可爱的女孩子多的是。”
李益轻轻一叹道:“小玉!一定要我说出来,那的确是太残忍了,你应该知道,在她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再从事这个行业了。”
霍小王道:“是的,每次来,娘都这样劝过她,她总是以她那个儿子作为藉口,娘也就不便说什么了。”
李益道:“事实的确是如此,她自己很了解,以声色娱人者,青春是第一个条件,她的才艺的确是不错,所以每次应酬中都有她一份,但酒酣耳热,兴至忘情时,一般人的眼睛里,只看见年轻的女孩子,她时常被冷落,而我在那些场合中,志不在求欢,就跟她比较接近一点!”
霍小玉笑道:“那你是为了赏识她的才艺了?”
李益微笑道:“十一娘琵琶无双,我是今天才得闻一奏,以前根本不知道,又何从而赏识呢!老实说,以前我是为了同情她,在举座欢笑中,一人独受冷落的滋味是最难堪的,因此我常使她不致有冷落的感觉,次数一多,别人都以为我是真心喜欢她,请了来,我更不能,也不忍去伤她的心,为了她,我特地辟了一套残月凄美胜新月的怪论,赢得个残月诗人的雅号。”
霍小玉笑了道:“原来你这封号是如此得来的,但以后呢,你是否真的喜欢她了呢?”
李益笑了一笑道:“人嘛!日久总会生情的,何况若论谈吐内涵,她是比一般肤浅的庸脂俗粉深刻的,跟她谈话是很愉快的事,何况我知道她是为了儿子才如此的,对她更生一份敬意,因为我自己也是受母恩最深的孤子。”
霍小玉感动地贴他更紧一点,叹声道:“十郎,你真好,难怪鲍姨每次说起来,总是赞不绝口呢!”
李益轻叹一声道:“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份不正常的感情,迟早必须要结束的,而且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因为我们之间是友情多于恋情的。”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娘也这么说。”
李益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你娘也知道?”
霍小玉笑笑道:“当然知道,她说起你的时候,眉飞色舞,眼睛里光采毕露,而且她为你说项时过于热心,热心得超过了一个媒婆的身份了。”
李益道:“做媒本来就是锦上添花,说得天花乱坠的。”
霍小玉笑道:“不错,但是她与我们的关系不同。为了我的事,娘托她很久了。她也介绍过一两个人,虽然很热心,但也肯接受我们的批评,只有这一次,她简直不让我们说你半句坏说话,而且非常奇怪,事先唯恐不成,等娘答应容你一见,她又怅然若失,假如不是你跟他有特殊的关系,她不会如此的!”
李益一叹道:“想不到她还会这样想不开,昨天我就跟她说得很明白,我们不能再继续了,我无所谓,她必须为她的儿子着想,当知人言可畏!”
霍小玉道:“他如若能跟你,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李益苦笑道:“如果我是个亿万富豪,能给她一大笔安家的钱,倒也说得过去,偏偏我是个穷措大,而我们的年龄又相差这么远,既非其匹,又不能偿其所欲,人们会以什么限光看她,她的儿子又会以什么眼光看她,多年受的苦辛与所作的牺牲,不都是白费了?”
霍小玉黯然道:“女人天生就是苦命的!”
李益笑了一笑道:“那也不尽然,像你就不会,因为今后我决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小玉,你相信吗?”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道:“我相信,十郎,今天你表现的一切都可以使我相信,你有才华有干练的处事应变能力,有不畏惧的魄力,也有一颗伟大仁爱的心,你使我感到是一个可以倚靠的男人。”
李益得意的笑了,忽又感到不安地道:“夫人不,娘对我跟十一娘的事说了些什么?”
霍小玉道:“娘什么都没说,虽然她了解得比我深,但看法也比我深,当她决定让我们今天成婚时,我提出你跟十一姨之间的关系或许不太寻常,娘说不会的,她说你们必然是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而已!”
李益不禁啊了一声道:“她是这么说的吗?”
霍小玉有点生气地道:“当然是这么说的,你不相信?”
李益连忙道:“相信!相信!我只是奇怪”
霍小玉点着头笑笑:“你奇怪什么?”
李益有点尴尬地道:“奇怪她何以能如此肯定?”
霍小玉微笑道:“娘跟十一姨是多年的知己了,尤其是最近两三年,她们走得更近,这所园子,十一娘是唯一的客人,差不多隔上一两天,她必定会来一次,可就是这一两个月,她突然不来了,娘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一个知己的人。”
李益的脸上红了,霍小玉笑笑又道:“前两天她又来一次,就是那个时候她提起了你的名字,为你推荐,她说了很多很多,对你了解之深,似乎已经超出了一个人所应该有的了解了,娘就有了几分光景,想到她前些日子的时间,一定是用在对你的了解上去了。李益俯下头,尽管他满腹才华,尽管他是以口才雄辩而出名,这时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霍小玉笑着又接下去道:“直到昨天晚上,她又来订下今天会面相亲的约定,娘就知道你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也该结束了,我与她之间,原来是不该开始的,因此我也不愿意让彼此陷溺太深,但也不忍使她伤心,所以我答应她今天到这儿来,也是希望能跟她作一个了断。”
霍小玉的脸色有点不太自然,李益却伸臂把她搂得紧一点道:“小玉,我知道这句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出来的,因为我不能欺骗你,昨天我才听见你的名字,知道你的情形,连一次面都没见过,如果我说是为了你才断绝十一娘,你会相信吗?”
霍小王道:“我当然不会,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益笑笑道:“所以我宁可说老实话,不过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为了你,我也必须断绝十一娘的。”
霍小玉道:“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发生得这样快吗?”
李益道:“不是的,我从来也不相信有一见锺情这句话,目前我们之间。实在还谈不到感情,即使有那么一点,也只是欣赏你的美艳娇艳聪慧,你觉得我这个人尚有可取而已,如果我说现在对你倾心相爱,那是欺人之谈,但我说对你矢志无他,确是实实在在的。”
霍小玉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若非倾心相爱,焉能矢志无他,十郎,我不懂你的话!”
李益肃然道:“这也并不难懂,是责任使我这样决定的,当我决定接受你,保护你的时候,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责任!所以我在行礼时坚持要隆重,甚至于盟誓以告天地,来表示我贯澈责任的诚意。”
霍小玉顿了一顿才道:“十郎!你不会后悔吗?”
李益道:“不会的,十一娘并没有把你们的情形告诉我很详细,恐怕连她也不太清楚。”
霍小玉有点不安,李益道:“我见到了桂子,才了解到你们的处境,那时我的确有点后悔,因为你像是置在热火中的一颗栗子,要想得到你,必须要冒着被火灼伤的危险,可是看到你之后,我就毫无考虑地决定了。”
霍小玉连忙问道:“为什么?”
李益笑道:“我说不上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缘份。人都有个梦的,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也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梦中人,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黄发垂髻的小女孩,有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张苹果似的可爱的脸,我是一个独子,没有兄弟姊妹,一直在孤独寂寞中长大,我的梦中人只有一个青梅竹马,争饼分饵的玩伴,一个淘气可爱的小女孩,小玉,这很可笑吧?”
霍小玉已经沉浸在他梦的声音与如诗的憧憬中了,梦呓似的道:“不!不可笑,我也有过同样的梦,只是我的梦里,也是一个小女孩,可不是男孩子。”
李益笑笑道:“那并不希奇,因为小女孩是最可爱的伴侣,我构织那个梦时,并没有一点男女之私,而且我根本也不懂。”
霍小玉点点头,目中浮着泪光:“说下去,十郎,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下去。”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后来渐渐长大了,渐渐懂事了,梦中人也跟着长大了,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明眸皓齿的女郎,那正是我知心着意的闺房伴侣,没事的时候,我偷偷画她的像,有时是这个样子,有时是那个样子,慢慢的,我把一切美好的印象都收集起来了,决定了她的形貌。”
“是什么样呢?”
“就是你的这样个子,也就是我绘在扇面上的女郎。”
“十郎!你好坏,原来你早就画熬了那个人像,还骗我们说什么神来之笔呢!”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小玉,我没有骗你的,那的确是神来之笔,后来几年我忙于功名,做梦的时间少了,绘事也搁下了,梦中的人影一直留在梦中,从来也没有勾划过,直到昨天晚上,我想着要送你一点什么,拿起笔来,莫名其妙地就画出了那个人来了。”
霍小玉绉总鼻子,表示不相信,李益笑笑道:“小玉,以前我没有见过你吧。”
霍小玉摇摇头,李益又道:“也不可能在别处看过你的形容,因此我画的只是一个梦中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居然活生生地出现了,你想,我还会考虑其他的条件吗?”
霍小玉被感动了,蜷伏在他的胸前,像一头柔顺的小猫。李益轻叹了一口道:“虽然你早已活在我的梦里,使我不计一切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开始要接受的不是爱情,而是责任,这是一种比爱情更为坚贞的感情。”
霍小玉微怔道:“十郎,这又是怎么说呢?”
李益肃容道:“世间所谓五伦五常,都是责任为基础的道义,男女之间尤然;两心相悦而成鸳侣,者固有,但大部份的人都是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成夫妇,事先固然谈不到有情,既婚之后,也不见得就一定能生情,可是这些人能信守不渝,白头到老,乃是受了责任心的约束。”
霍小玉道;“难道这不是爱情吗?”
李益笑笑道:“如果是两个知心合意的人结成连理,自然是爱情了,但夫妇之间,未必就能产生爱情的,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你的父母之间,就不曾有过爱情。”
霍小玉立刻道:“不父亲对娘一直就很宠爱,娘对父亲也是十分尊敬的!”
李益笑笑道:“宠爱和尊敬都不是爱情,她们之间不可能产生爱情的,爱情是一种狂热的感情,可以将两人熔化成一体,成为彼此关连的一个生命,那才是爱情,在你的父母间,有那种情形吗?”
霍小玉俯头不语,李益道:“而且爱情是暂时的,当那阵狂热消退后,就变得冷淡了,而责任却是永恒的,所以我宁可以责任所生的感情来接受你。”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十郎你跟十一姨之间爱过吗?”
李益坦然地道:“爱过,正因为爱过她,所以我才认为爱情的不可靠,当两情相洽之际,彼此似乎都愿意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来达成在一起的愿望,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什么阻力要分开我们,两个人都有不辞一死的决心与勇气,可是时间一久,双方都想到了自己的顾虑,自然而然都会认为应该分手了,这不是情不够深,志不够坚,而是一开始,双方都没有想到责任这个问题。”
霍小玉为之默然,李益又道:“我再举个例子,普通一点的你都知道,我举个最特殊的,前太上玄宗皇帝与爱妃杨玉环这两个人,他们确是真心相爱过,七月七日长生殿,互相盟誓,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誓共生死,可是天宝一乱,兵变马收坡,玄宗皇帝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乱军所杀而不作一词,这就是爱之不可持!”
霍小玉道:“照你说来,世上就没有真情了?”
李益道:“有的,基于责任感所生的感情,就牢不可破,像孟姜女千里寻夫,哭死于长城之下,就是一种惊天动地泣鬼神至情的流露,但这不是爱,而是责任,而是一种至死不易的责任,因为他们之间一晤匆匆,旋告赋别,没有时间去给他们培育浓郁的爱情,只有相互守的责任”
霍小玉沉思良久,才抬起头来,以深邃的眼光,凝视着李益,然后问道:“十郎,何以你会对我有责任感呢!”
李益不禁一怔,他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自以为对的理论,原是解释他与鲍十一娘之间那一段尴尬的畸情,说的连自己被哄得相信了,却没有想到霍小玉会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该如何回答呢?如何才能使这个娇小的女郎满意自己的答覆呢?
沉思了半顷,他才说出了一句自己难以相信的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当你决定与我终身相守,你竟会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每一件事都有过周密的考虑,何以对这么重大的事,会下了一个轻率的决定呢?”
李益感到词穷了,他的确没想到这个涉世未深妁小女郎,思路会如此的深刻与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问题的重点。但他知道此刻必须要有一个令她满意的答覆。
但如何才能使她满意呢,他发觉到这个女郎比老于世故的鲍十一娘更难应付。
又沉思了片刻,他才叹口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有了这个感觉,这个决定,决定与你厮守终身,决定尽一切的努力来保护你。”
这是一个推搪而含混的答覆,虽然说出了口,连他自己也都不相信,但出乎意料的,霍小玉居然相信了,十分满意地相信了,娇笑一声道:“十郎,你不承认有一见锺情的事,我却相信的,因为我见到你,也有类似的感觉,感觉到你就是我要托付一生的人,因此刚才说出任何其他的理由都不会使我相信,我只有不知道三个字才是我唯一信服的理由,也是我唯一听得进的话!”
李益吁了一口气,没想到这重难关,竟是如此轻易地度过了,他觉得只能归功于运气了。
霍小玉笑笑又道:“十郎,你知道这是谁决定我们的事?”
李益这次不敢随便猜测,他发觉这个女郎有时深不可测,不是自己卖弄才情的对象,言多必失,说不定无意之间又被抓住了一个破绽而弄得无以自圆其说,因此只有聪明地摇摇头。
霍小玉笑道:“你事事都精明,为什么不猜测一下呢!”
她逼得很紧,没有放松的意思,李益只好不着边际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这次你错了,谋求最力的是语多闪烁;不切实际,为你吹嘘得太多,却漏出了许多语病使我对你失去了兴趣,倒是娘为你多方解释”
李益颇感意外地道:“娘对人观察入微。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心底,虽然只见一次面,我却有知己之感。”
霍小玉笑笑道:“那你就完了,娘在没见到你之前,对你印象倒很好,见到你之后,评语却不见佳。”
李益一惊道:“怎么!我有什么失态之处吗?”
霍小玉道:“那倒没有,你表现好到不能再好了,中规中矩,精明练达,可是她反对你。”
李益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道:“娘对相人术很精,她说你一切都好,就是城府太深,狡黠善变,跟着你,我会吃亏的。”
李益悚然一惊,是真正的吃惊,因为郑净持对他的看法太正确了,他怀着勃勃雄心来到长安,不但是为求一枝之栖,也是为了求青云之梯,而他是准备不择手段去求得它。
自小,他就是这样的个性,而他却懂得利用各种方法去掩饰自己,在要求达到一个目的时,他不惜谋之于机诈,却往往能以恳挚的表情去掩藏机心,一直都很成功,从来也没有被人识破过,却没想到会在面相上流露出来。
霍小玉见他在发怔,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李益擦擦额际的汗珠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她老人家会对我这个看法。”
霍小玉狡黠地道:“这个看法正确吗?”
李益道:“我不懂相鉴之学,但我不承认我是这样的人,阳货貌似孔子,而一为小人,一为圣贤以貌取人,未必可靠。”
霍小玉道:“可是娘看人却很准!何况娘说出对你的看法后,十一姨也有同感。”
李益忙道:“十一娘不该如此的。”
他随即警觉地叹了一口气道:“但也怪不得她,因为我对她是绝情了一点。”
霍小玉笑了,笑得很妩媚“似乎很原谅她!”
李益大方地笑了一笑,因为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霍小玉已经跟自己进了洞房,一切的阻碍已不存在了,根本不必去操那份心,又何必去诋毁一个跟自己好过的女人呢?因此他坦爽地道:“我当然原谅她,她也应该对我有这种看法,因为她对我确是付出过一片真情,而我却接受了另一个女人,说来是我对不起她!”
霍小玉这次笑得很开心:“十一娘是个好人,她把我们促成在一起,心情虽然不好受,但她还是本着良心,怕我会吃亏,所以她虽然同意娘的看法,但也竭力为你说好话,夸示你的优点”
李益只能苦笑,霍小玉神色一正道:“但最后决定的却是我,甚至于决定在今天就留下你的也是我。”
李益一震道:“为什么?”
霍小玉道:“因为我怕你一去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家有这么多的问题,你如果详细了解一下,就会吓得不敢再来了,或许你走出门口,王府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多方阻扰你再来,而我的顾虑并没有错,王府的人来得比我想像中更快。十郎。说句老实话,如果你走出门,还会再来吗?”
李益道:“会的,一定会来,我见到了你就决定了不再离开你,没有力量能吓住我。”
霍小玉幸福地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道:“那我的抉择没有错,你没有使我失望。”
李益忙道:“小玉,娘怎会同意的呢?”
霍小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决定了,她自然不会坚持,何况我表示得很坚决,也不容她反对。”
“你怎么说的?”
霍小玉道:“我只说了一个字--命!”
李益微微一怔:“就这一个字?”
“一个字就够了,命中注定如何就如何,因为我的命里就没有将来,所以我不要求正式下嫁,不要求名份,不要求任何一切,只要求一个我看中的男人而我就看中了你!”
李益深深感动了,紧紧地拥着这娇小的女郎,这一刻,他摒弃了任何机心,任何欲求。
霍小玉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拥抱,时间彷佛停顿了,世界彷佛静止了,窗外,园中有纺织娘不徐不疾的叫鸣,但这声音无碍于大地的寂静,他们互相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很久,很久,李益才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霍小玉低低地道:“我说得不含蓄,不像个女孩子!”
轻吻落在她的秀发上:“不。”
霍小玉眨着眼睛,两排修长的睫毛一阖一舒,里面两颗黑宝石上下地转动着,透出了原始而迷人的光芒:“男人们不会喜欢这么赤裸裸的感情的,他们喜欢含蓄的女子。”
轻吻落在她的脖子上:“不!小玉,本朝自从大周则天皇帝后,风气也改了,女人也有权爱她所爱的。何况你选中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男人,我喜欢勇敢的女孩子。”
“是吗!你别口是心非了,男人喜欢的是赤裸裸的女人,但不喜欢她们的感情也赤裸裸的。她淘气得像一个可爱的小精灵,李益忍不住紧紧地拥着她:“不见得!小玉,你从那儿来的这些怪念头。”
“自然是书上看来的,多少的诗歌文章中所标榜的女德,都是温柔娴淑的。”
“文人在诗文上所写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一回事,他们的话没一句可靠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温娴的淑女,却又在外面追求奔放的感情,男人把征服的欲望在妻子的身上得到满足,然后又在别处追取被征服的欲望,所以秦楼楚馆,才有那么多的人光顿,而且最慷慨的顾客,都是有家室的男人,他们到了那儿,就是为了那儿的女人敢爱,而想领略一下被人爱的滋味。”
霍小玉扭动了一下:“十郎,你从那儿懂得这么多?你一定常跑那些地方!”
李益笑了一笑:“没有的事,我在家里很老实,到长安后才开始涉足这些应酬场合。”
“可是你表现得却那么老练。”
李益又笑了一笑:“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家室,而且我不是一掷千金的豪客。”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有的!我没有家室,才能以局外人的心情去观察别人,我没有可能挥霍的钱财,纯是为应酬而去的,才会以超然的态度去体会一切,也因为这个原故,我才会跟十一娘特别接近,如果我是为了追求肉欲而去,她就不会跟我那么好了,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求欢的对象。”
这句话说得很大胆,但李益有充份的信心,不会触忤小玉,而且还会深深地打动这个女郎,因为他渐渐把握住小玉的性格了,她是一个不同流俗的女孩子。
果然,他的话产生了预期的效果,霍小玉贴得更紧了,柔轫而有力的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而且她的身子也开始热了起来、洋溢着野性的冲动和魅力。
李益的吻更密了,他在心底感谢鲍十一娘。
那是一种由衷的感谢。
不仅为了鲍十一娘撮合了他与小玉的姻缘,给了他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女孩子,也为了鲍十一娘指点了他许多调情的技巧,使他可以老练地引导小玉进入激情的情况。
不过李益忽略了一件事,霍小玉毕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同于一个成熟的妇人。
尤其,她是个慧黠放纵而有点乖诞的女孩子,在心理上她已准备接受一个男人了,在行动上,她还不习惯,所以当李益将要吻上她的嘴唇时,她忽而避开了。
李益有点失措,不知道在那儿出了错,霍小玉却挣开了他的怀抱,笑笑道:“十郎,我们应该去喝合卺酒了!”
此时此情,她忽然提出这一个煞风景的提议,李益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你还没有喝够吗?”
霍小玉摇摇头道:“不是的,我平时很少喝酒,也不是个酒鬼,但是这杯酒对我很重要。”
她牵李益的手,来到屋子里,桌上早已放着两个鲜红的玛瑙酒杯。以及一个紫色的水晶瓶,瓶中盛着满满的紫红酒浆。
她郑重地拿起晶瓶道:“这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还是玄宗皇帝赐给我父亲的,他带回来时,我才九岁,为了喜欢这个瓶子,我硬要了下来,一直舍不得喝,慢慢长大了,我常拿着把玩。也立下过一个誓愿,这瓶酒,我一定要留着新婚之夜,跟我最亲爱的人一起喝!”
李益很感动,从她娇艳而真挚的神情上,他看出了这个女孩子庄严的一面。
虽然这是一件小事,而且还带点孩子气。
虽然他们的结合非常草率,但是李益了解这女郎的内心是非常神圣的,因此有点歉然地道:“小玉,我们的婚礼太草率了!你把它留着,过几天,我请一次客,邀请一些亲戚好友前来,把你介绍给他们,我们再喝这瓶酒。”
霍小玉笑了一下:“不要了,这酒是我们两人喝的,无须要别人参加,我既不是正式下嫁,也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要紧的是今夜此夕,我找到了一个我所爱的人,在我把自己献给你之前,正要喝这瓶酒才是最适合的时间。”
她郑重地打开瓶口的封塞,把酒倾了出来,瓶子的容量不多,恰恰倒了两个满杯,她捧起一杯交给李益,自己拿起另一杯,娇媚她笑了一笑:“乾!”
李益忙道:“不要乾,慢慢地喝,这是我们幸福的开始,要慢慢地品尝,永恒地回味。”
霍小玉却摇摇头道:“不,一口乾了的好,趁此两情浓似酒,尽欢须一口,日子久了,好酒也会变味的。”
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催着李益也快点喝。
酒是甜的,甜得有点腻口,因为贮放已经很久了,酒质已非常之醇,一杯酒下去,两个人都有了浓浓的酒意,霍小玉娇美的脸颊,红得像黄昏的夕阳,散发着迷人而眩目的光辉。
李益很技巧的引导着霍小玉,使两个分开的生命揉合成了一体。
于是他温柔地在小玉的额上吻了一下,轻轻道:“睡吧,累了一天,我们都该休息了,真要睡到日上三竿,让人叫起来i可就不好意思了!”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伸伸懒腰,李益帮她放松了发髻,让她把满头柔软黑亮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披垂在肩上,笑笑道:“这样看来,更像个小妇人了。”
才说到那儿,忽听得叭的一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李益忙问道:“是什么?”
霍小玉道:“是我头上绾发的玉钗。”
“糟了!那一定跌断了,今天是不该跌碎东西的。”
霍小玉道:“你们读书人整天都在说不相信怪力乱神,想不到这么迷信!”
李益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花好月圆之夕,总是完完美美的好,我不希望有什么遗憾的事发生。”
霍小玉笑了起来:“你放心好了,跌不断的,别说是这么轻轻地摔一下,就是用劲也不会摔断的。”
李益道:“玉质虽坚,但也很脆。”
“我的这枝钗不同,它是西域龟兹进国贡来的紫玉,由宫中颁赐给我父亲,原是一方璧玉,因为紫色的玉很稀罕,大家都争着要,父亲给谁都不妥,特地召了一名玉匠,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琢磨成四技玉钗,分给了四个女儿,我才算沾到一份。”
李益道:“紫玉,我倒还没有见识过。”
霍小玉弯下腰去,在床下找到了玉钗,交在他手中道:“你看吧,据说紫玉是玉中之英,冬暖夏凉。”
李益接了过来,触手就有一股沁肌凉意,通体泛着柔和的淡紫色的光辉,洁润光滑,使人爱不忍释。
他磨挲了一下道:“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制成四枝玉钗,我还以为上面一定是雕镂了些什么花式”
霍小玉道:“因为玉质特别坚,能琢磨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倒是想在上面琢点什么的,可是没有一个匠人有这个本事。”
李益道:“为什么?能琢磨成器,就能雕饰。”
霍小玉道“没有工具,制钗的匠人是京师名家,他尽了最大的本事,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他说如果他年轻二十岁,一定破出个十年的光阴,在这玉钗上雕了最精致的花纹,可是他年纪大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上面消磨了,他要把清和坊的技业传下去。”
李益一怔道:“清和坊,那是全国最知名的玉器号。”
霍小玉骄傲地道:“是的,若不是清和坊王家,连改制成玉钗都没办法,王德泰老师父说,他一生中不知雕饰多少美玉,就是在这块紫玉前低下头,他很遗憾说他老年才得子,没有人指点传下他的技业,否则他一定尽毕生之力来跟这块玉斗一下,非要把它镂刻成花纹不可。”
李益手里把玩着玉钗叹道:“想不到这竟是块连城的宝玉,它的身价一定不菲吧?”
霍小玉道:“是的,去年王德泰来找过我娘,说愿意以廿万钱来买下我这枝玉钗。”
李益愕然道:“一枝玉钗值二十万,这不可能吧?”
霍小玉道:“不算多,因为这是仅存的一枝了!”
“你不是说一共有四枝吗?”
霍小玉笑道:“是的!当时一共磨了四枝,可是那三枝都跟着我三个姊姊陪嫁出去了,王德泰活得比他预料中久,他已经把他的技业都传给了他的儿子,所以现在他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征服这块紫玉。”
李益道:“不错,一个名匠,如果遇上了一块罕世的名玉,是比什么都着迷的,如果他不把这块玉琢雕成至善至美之境,死了都不会瞑目。”
霍小玉笑道:“你倒是很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他把技艺传给他的儿子后,心中念念不忘就在这四枝玉钗上,最先是向大姊买下了那枝玉钗,化了五万钱,其次是二姊的,用了七万,三姊的那一枝是十万钱代价买下了的。”
李益道:“他干吗化这么多钱呢?普通一枝上品的玉钗,最贵不会超过两万以上。”
霍小玉道:“因为这四枝玉钗不同,它们都是经王德泰手里琢磨出来的,也是他毕生未能竟工的遗憾,所以他不惜多倍的代价,也要把它们雕镂成器。”
李益道:“那三枝玉钗的结果如何?”
霍小玉道:“第一枝坏了,第二枝第三枝虽雕镂成形,他自己却很不满意,以较高的代价又卖掉了,因为我这一枝是玉莹的中心部位,色彩最匀,质地最佳,他根据前三次的经验,认为这一枝才是他毕生梦寐以求的玉质,因此愿意化十倍的代价买下去,以期能留下绝世的技艺。”
李益道:“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霍小玉道:“我父亲把最好的一枝玉钗给了我,这枝玉钗对于我的价值,不是能以金钱计的,因此我绝不卖它。”
李益把玩着手中这枝玉钗,良久才一叹道:“你是对的,有些东西是不可以金钱计算的,只是对那位老玉匠太遗憾了,他如果得不到这枝玉钗,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霍小玉道:“是的!但是我没办法,这是我父亲对我的爱,我不能把亲情也卖丢!”
李益再次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钗,心中涌起一股虔敬之意,这上面包含着一个女郎的执拗,一个孤女的亲情,一个人性的尊严,以及一个艺术家的渴望,这一切都太神圣了,神圣得早已超越了金钱的价值。
这使他察物的观念中,注入了一个新的认识,世界上毕竟还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从这枝玉钗上,他对身边这个娇小的女郎,有了更多的怜惜与尊敬,因此他郑重地把玉钗还给霍小玉,以虔敬的声音道:“好好收着它?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把它傅下去,当作我们的传家宝。”
霍小玉笑道:“你知道它的身价还不想卖掉它?王德泰曾说过,这枝玉钗本身并没有这么高的价值,如果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出这么高的价了。”
李益笑道:“不错,王德泰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原因才肯出高价买它,可是他不明白,它的价值对你我更高,高到没有一个价格能使我们出卖它。”
霍小玉道:“我的理由很傻气,因为它能使我意识到我是霍王的女儿,仍然应该是个受人尊敬的郡主,但事实上早就不是了,我父亲一死就不是了。”
李益道:“我的理由也很傻气,虽然我一开始就不是霍王的女婿,但看到这枝玉钗,我忽然觉得我就是了,二十万钱虽不是个小数目,但我还有机会赚得到,一个郡马,却是很难得到的。”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道:“十郎,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可资怀念的东西很多,但很少能持久保存的,如这所宅第,迟早要归还的,很多的陈设。都不合我的身份,不能使用了,只有这枝玉钗,戴在你的头上,谁也不能夺去,因此只有这样东西是我们可以拥有的,因此别说它只能卖二十万,就算能卖两百万,我也不肯卖的,因为两百万也买不到一个郡马的,是吗?”
霍小玉笑了,笑得很开心,倒在床上,笑得全身乱动,李益忍不住按着她问道:“小玉,你笑什么?”
霍小玉慢慢止住了笑声,喘着气道:“十郎,我告诉你这枝玉钗的来历以及它的身价,我原是想卖掉它的,想不到你居然会要我留下它。”
李益奇怪地道:“为什么你要卖掉它呢?”
霍小至正色道:“因为我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王府的郡主,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当我委身于你的时候,这个梦就该醒了,娘听见王德泰开出的价钱时,都劝我卖了它,想不到你竟会叫我继续做梦下去!”
李益在这一刹那之间,忽然有屈辱的感觉,不悦地问道:“为什么,难道我不配做你们王府的女婿?”
霍小玉伤感地道:“不,你能,如果我父亲还在世,他也会同意你这个女婿的,问题是我q我不是一个真正的郡主,只是一个为正室所不容的弃女!”
李益道:“我却不这样想,虽然我不会天真地把你幻想成为一个郡主,但你却是我心目中所锺爱的女郎,我不但要活在你的生命里,也要活在你的梦里。”
他握住了霍小玉的手,诚恳地道:“你认为你是父亲的女儿,我就是你父亲的女婿,你把自己当作郡主,我就是驸马,即使你把自己想成皇后,我就是天子,因此,无论如何,我不会卖掉这枝玉钗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梦。”
霍小玉激动地翻个身,俯在李益的胸膛上,轻声道:“十郎,我想不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李益道;“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霍小玉道:“我不知道,你使我迷惑了,当我决定委身于你的时候,娘还警告过我,她说你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可以依赖,但要我改了我的个性,少做白日梦,她说你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李益笑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霍小玉道:“那你就不该有这种天真的梦想。”
李益轻轻一叹道:“娘已饱经忧患,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太深,才会有那种想法,当然不能怪她r因为她一生中经历的打击太多,远甚于她所得到的快乐,她一生都在取悦别人,适应环境,而我们却不是的。”
霍小玉道:“我们是怎么样的呢?”
李益道:“我们比她幸福,因为我们拥有梦想。”
“你也有梦想吗?”
“当然有,我还年轻,没有被现实冲淡了梦想的情趣,而且我是个诗人,我还能编织得比别人更美的情趣。”
霍小玉幸福地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喃喃地道:“十郎,认识你真好!”李益没有再说话,柔情地拥着她,世界又陷入了寂静,虽然还有千言万语,他们却无须假语言来傅达了心声,热爱中的少男少女,在静默中能交换更多的思想。
虽然他们是今天才认识才见面。
但是充满了戏剧性的情形下认识,又很快她突破了灵的界线,进入了灵肉合一的境界!
到了这一个境界的男女,言语就成为多余的了,有一张无形的网把他们网在一起,网渐渐收缩,一直等到两个人溶为一体而牢不可分了。
过了不知多久,霍小玉才低迷地道:“我要睡了。”
“睡吧,明天要起得很早的。”
没想到霍小玉说睡就睡,而且就伏在他的胸膛上睡着了,微微的鼻息,吹在胸上有痒痒的感觉。
李益望着她娇艳而无邪的睡态,不禁轻轻地一叹:“孩子毕竟是孩子。”
在烛光的照耀下,他可以看清楚她颈上茸细的汗毛,细细的,柔柔的,发着金黄色的光彩!
李益感到非常满足,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像一个守财奴数着他窖藏的金条,他孩子气地数着那些茸细的金色的柔毛,慢慢地,他自己也睡着了。
从绮丽的梦,开始转到恶梦,最后他梦见了一个全身浴血的女鬼,披着长发,张开血淋淋的双臂向他扑了过来,那女鬼的脸像是霍小玉,但不再是那么娇媚,那么可爱,变得异常狰狞,吓得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叫声惊醒了霍小玉,迷茫地坐起身子,伸手去摇李益,但李益还停留在梦中恐怖的情景里,拚命地往后躲,口中还连连地叫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这叫声使霍小玉缩回了手,不解地望着李益,也为他脸上惶恐的表情,感到莫大的惊异,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益却已醒觉了过来,挣扎了一下,摇摇头摆脱了梦境的困扰,擦擦额际的冷汗。
望着霍小玉,他才歉然地道:“小玉,我吓着你了吧!”
霍小玉见他已经正常了,才吁了口气“你是怎么了?”
梦中惊悸犹存,他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声道:“我做了个恶梦,被魔压住了。”
霍小玉颇感兴趣地道:“什么样的恶梦?”
“我梦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白惨惨的脸孔,瞪着两颗死鱼似的眼珠,扑来要抓我。”
霍小玉笑道:“你以前见过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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