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隆平关一战后,夷离咄咄逼人的攻势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自八月二十日至九月初七,每日送至林纵身边的要紧文书里没有一封战报,让她几乎有些迷惑。
“我见过夷离,不是个肯轻易罢休的人,”她将周德威文书中的字句指点给嫣然看,“隆平关这一仗看着架势不小,但之后清点斩获,都是夷离新进降服的部族,斡度人绝少。他并未伤筋动骨,怎么就不打了?”
“这样的朝政大事,非我所长,”嫣然道,“还请七爷自己决断。”
“还是这样见外。”林纵并不相强,只微微一笑,将文书搁在小几上,又拿起案头的锦盒把玩,“皇祖母让你千里迢迢送了这样东西给我,总算不得是朝政了罢?”
“我也不知道,”嫣然凑近她,仔细审视锦盒上绯红的印记,“太皇太后只要我将这样东西交给七爷,并无其他嘱咐。这印记我虽认识,却不知道那人留下这样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幼年在父王那里也见过这样印记,听说是位颇有作为的贤才,只可惜没什么下场,”林纵轻轻揭开锦盒,提起那面玉牌仔细打量,玉质甚是寻常,正面只一个隶书的“洛”字,背面阴刻“十八”,她看了良久,笑道,“这人刻工寻常,其他的我倒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什么用意,”嫣然道,“听皇祖母道这是百年前的古物,昔年翻那些个野史杂记,百年前倒没什么和‘洛’字沾边的人物,”她提笔在笺上写了个“骆”字,又笑道,“若是这个字,倒有两家相关的人物。”
“一个便是天刀骆家,”林纵低头想了想,“这一家自然不必说了,另一家呢?”
“不是一家,是一伙。”嫣然道,“我只在《洛州杂记》里见到一处,废帝初年,秦平道上有一伙有名的大盗,名讳便是骆十八。”
“也是十八?”林纵审视着玉牌微微一笑,“后来呢?”
“之后记载里并不见骆十八的名姓,想来天理昭彰,必定早已伏诛了。”
“必定不是,”林纵道,“我昔年听父王口气,那人思虑深远,一举一动皆有深意,怎么会费力搜寻这样草莽凶顽之徒的遗物?”
“七爷说的是。”嫣然照例仍不争辩,林纵不由得有些泄气,将玉牌“叮”的一声抛入盒中,“朝政上你不肯插嘴,这样的小事上,也一定要唯我是从么?”
“七爷要我和你争辩什么?”嫣然几乎啼笑皆非起来,“难道七爷明明是对的,我也不能赞同么?”
“嫣然!”林纵蓦地回身将嫣然搂住,两人一同倒在毡毯上,林纵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嫣然秀美白皙的双颊,看清如水眼波中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情意时,心底喜悦下竟然依旧还是痛楚惊怕。
即使是这样全然在自己掌握之中,嫣然也依旧不减闲云野鹤的镇定自在气派,林纵在欣喜迷醉之间,更生出疑问――这样的人物,自己当初怎么会以为一个小小的楚王就能将她牢牢束缚牵绊?
她目光渐渐带出审视意味,嫣然微微怔了怔,不自在地挣了挣身子:“七爷?”
“嫣然,”林纵依旧拥住她不肯放手,“日后我所有的便是你所有的,你不必避嫌忌讳。”
“七爷的心意我早知道,”那直截了当毫不遮掩的情意也让嫣然胸口微微发痛,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只是你我相交,本也不在这样的事上,七爷不必担忧了。”
“那在什么事上?”林纵不罢休地追问。
“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嫣然道,“当年在泾水上,七爷的心意明明白白,难道嫣然记错了?”
“相忘于江湖?”蓦然涌起的心痛惊慌让林纵几乎失态,她放开手坐起身,转过脸,掩饰自己唇边的冷笑,“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
“七爷舍不下江山,嫣然也有自己的志向,”嫣然怜惜地按住林纵颤抖的手,“就算相忘江湖,也不是不能相聚相亲,世事本难两全,七爷何必执着朝夕相对的福分?”
“原来这一年你倒悟出了不少佛法,”林纵放声大笑,伸手将嫣然推到在毡毯上,蓦然俯身压了上去,目光灼热焦躁之下带出一丝势在必得的强横,“不知道于‘空’‘色’二字又有什么心得?”
“我早说过,”嫣然神色平静,没有分毫慌张反抗的意味,“七爷若要,我便给。如今也是一样。”
“你――”目光胶着之间,依旧是不容错认的无限情意,林纵怔了怔,胸口的怒火突然消退得一干二净,只无可奈何地摇头,“就算是我今日反悔,难道想要个夫妻的名分就是奢求么?就算瞒过一时,难道瞒得过一世?我敌手甚多――”
“我自有自保之力,七爷不必担心。”
“是么?”林纵不动声色地回望,“你以为定远侯当真就有回天之力么?”
耳畔声音平静了然的带出些微天家冷酷的意味,嫣然抬起眼睛望着林纵,一时之间两人竟然无言。
“既然定远侯千里迢迢送了粮草来,想必与我的心思都是一样,”林纵缓缓松开手,“他素来行事谨慎,日后总不会与我反目成仇,你大可放心。”
“我本来从未担心过这个。”嫣然强自微笑,“七爷这样信誓旦旦地解释,倒仿佛有些欲盖弥彰似的。”
这句话在此刻竟似不祥的预言,林纵一时竟静默着无话可回。
“七爷。”帐外阿伍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帐内尴尬的沉默,“乐大人请七爷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林纵讶然起身,对嫣然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嫣然随着她起身,林纵待她为自己整理衣裳,突然低头,轻轻吻了吻襟口晶莹纤细的手指。“我不动楚家根本。”
“朝堂上的事,七爷也一样身不由己,”嫣然摇头道,“若当真到了生死关头,七爷有了这样的忌讳,反而出事。”
“这些日子,你是第一次和我商量这样的事,”林纵突然微笑起来,轻轻将她拥进怀里,“咱们两个,总能商量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七爷。”阿伍的声音在帐外催促,林纵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掀开帐帘出去。嫣然望着林纵的背影,悄悄垂下眼睛,叹了口气。那一声催促恰到好处,把她从无话可答的尴尬中解脱出来――纵然其他事可以两全其美,背道而驰的志向和彼此甘愿予取予求的呵护情意,却仿佛再也没有相容的余地。
不如情未转厌时先放手,还能收在心里一辈子咀嚼回味――楚侯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嫣然按住胸口,坚决地对着虚空摇头:她放不下自己的志向,可若放弃了林纵,楚嫣然也一样,再不是楚嫣然。
“七爷,”乐安常正在帐外百步外等候,草原上九月夜风已经吹得人寒彻骨头,他害冷似的袖着手,朝林纵漫不经心地躬了躬身。
“先生什么事?”林纵紧了紧大氅,心思却仿佛一样飘向了别处。
“也没什么事,”乐安常顺着林纵的目光朝紧闭的帐帘看了看,仿佛此刻才恍然大悟似的,“就是重阳将至,想问问七爷的安排。”
“重阳?”林纵想了想,转过脸问阿伍,“平州人这样节气里都做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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