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三年前我请调到高雄时,并没打算回来台北,那时我爸爸发现自已得了肝癌,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去陪他。”
“那郭伯伯现在身体还好吗?”
“他一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我”筱婷捏住铝箔包的奶茶,低头不敢说话。
冰彬不以为意,微笑说:“能在最后两年陪爸爸,让我想了很多事情,也更珍惜家人在一起的时刻。我爸爸去得很安详,弟弟也及时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并且在百日期间结婚,了却我爸爸的心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哽咽,筱婷惊讶地发现,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隐隐泛著泪光。
笑、风趣;泪、深情。她今天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郭彬。
人家说孝顺的孩子更懂得爱人、体贴人,他就是吧?
“现在你弟弟、弟媳在高雄跟郭妈妈一起住?”
“对,还有一个小孙子。云茵知道我弟弟半年前回来,就叫我一定要回台北。也正因为我弟弟回家住,我才能放心北上。”
“台北的发展性比较好吧?”筱婷不太肯定地说。
“见仁见智。”郭彬分析著:“建筑业的地域性很强,根据地在北部的话,往往在北部的发展空间和业绩就比较好,以万里建设来说,的确符合这个理论。”
“那为什么又设了南部的分公司?”
“董事长的家族在南部有几块地,所以成立一间子公司盖房子。”
“那你在高雄应该也有发展性,陈小姐可以嫁到高雄啊,一样也是做她家的事业。”
“你不懂。”
此刻的郭彬忽然又沉默了,多年纠葛,他无法轻易向人诉说。
筱婷有些怅然,她似乎就要了解他了,但他们毕竟不是“朋友”她依然摸不到他的心。
冰彬打破沉默:“刚才我们过坪林了,我常常来这里钓鱼。”
“哦?有鱼吗?”筱婷好奇地张望车外,想寻找溪流踪影。
“这里看不到北势溪了,下次你经过往下看,会看到很多人站在公路下面的溪流钓鱼。”讲到熟悉的事物,他又恢复抖擞精神“溪里有苦花和溪哥,可惜太多人来钓,鱼儿都不是很大,还有人网鱼,连小鱼儿都没机会长大。”
“那么小就抓来吃,那溪里就没有大鱼生小鱼了。”
“没错,所以我从来不吃炸溪虾和炸溪鱼,免得需求越多,抓的人就越多。”
“郭经理,你这样不对耶!你虽然不吃,可是你又去钓?”
冰彬笑道:“钓翁之意不在鱼,为了钓鱼,我必须爬山走路,算是健身运动;而且钓鱼的时候,只是专注盯浮标,可以忘掉很多烦恼的事,修身养性。”
“可是鱼儿上钩了!”筱婷为可怜的小鱼请命。
“我最后会放他们回去。”
“呵!你好残忍,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我是该检讨检讨了,不过你没钓过鱼,不知道钓鱼的乐趣,每次钓鱼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
“你果然是个乡下孩子。”难怪他的笑容有阳光的感觉。
“你有到溪里抓过鱼吗?”
“有啊!人家我虽然不是乡下来的,也去过水沟抓蝌蚪,那时候水沟还很乾净,我们站在水里,用裙子去捞,玩得全身都湿了。”
“回去有被爸爸打屁股吗?”
“你怎么知道?”
“用膝盖想就知道了。”郭彬露出调皮的眼神。
筱婷哑然失笑“你也常常被打喽?”
“打完了照样去野,还好我每次月考都拿奖状回家,我爸爸才让我去玩。”
“你就是那种又会玩又会念书的孩子了?我猜呀你爸爸一定把你的奖状贴满墙壁。”
“你看到了?”
“我家也是这样啊!我那张全校模范儿童的奖状到现在还挂著呢。”
“哦,如果校长知道你这么顽皮,跑去抓蝌蚪,一定不给你奖状了。”
“没办法,校长看我可爱,就给我了。”
“你装可爱哦?不过我也差不多,我在学校当班长,假装很规矩,一回家就变成野孩子了。”
两人相视而笑,类似的童年回忆又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
筱婷越来越惊喜了,彷佛每转过一个山弯,郭彬就出现一种新的面貌。
她喜欢他那自然无伪的笑睑,他的笑感染了她。
车行过山顶最高处,视野渐次开朗,不再有群峰阻隔,公路由高处迤逦而下,他们望见了连绵不绝的山路和广润大海。
云淡,风轻,海蓝,天远,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却又远得像场梦。
“好壮观啊!”筱婷不觉赞叹著,语气兴奋。
“这里就是著名的九弯十八拐,那边海上的是龟山岛。”他为她说明。
“更好!早知道这边风景这么漂亮,我应该利用假日搭车来玩,不不!我要存钱买车,以后就可以自己开车出来玩了。”
“你敢一个人开北宜公路吗?”
“你又来吓我了!”筱婷笑出声“我不怕,一个人自由自在玩,说不定还找个帅帅的男鬼作伴呢!”
她很少出门吧?郭彬忽然很想带她走遍千山万水,不愿见她独行。
九弯十八拐弯弯曲曲,他又陷入复杂的心思中。
“郭经理,你看,这路边开了很多花,好漂亮耶!”
沿途山壁,不知是刻意栽种还是自然生长,一丛又一丛的凤仙花和日日春开得十分热闹,彷佛欢迎客人莅临宜兰。
“吹点自然风吧!”他再度忘掉烦恼。
“好啊!”他关掉冷气,打开车窗,让清爽的秋风拂过脸庞。
笑语盈盈,景色宜人,海阔天空,他好久没这么尽兴出游了。
记得此刻,他将终身难忘。
夜暮四合,在返回台北的归途中,他们来到了一间海产店。
“郭经理,你看,这里好多鱼!”
才停好车,筱婷已经蹦蹦跳跳到门口的大水族箱前,兴奋地用眼睛搜寻“长相肥美”的倒楣鱼儿。
冰彬没有看鱼,他始终看着她。今天她出来之初,神情拘谨羞涩,而两人聊开以后,她的情绪越来越高昂,这几个小时相处下来,他一再地把她的笑颜收藏在心底。
“我们要吃哪一条呢?”她转头看他。
“喔”他马上把视线调向水族箱“来一条红甘吧,鱼身做生鱼片,鱼头可以煮味嘈汤,好不好?”
“没问题!”
一旁的老板纯熟地捞出红甘,秤了斤两,又问:“要不要来半斤虾子?还是抓几只螃蟹?现在秋天红鲟大出,我帮你们挑有蟹黄的。”
筱婷抬头看郭彬“你来叫,我不太会点菜。”
“江小姐喜欢吃什么?虾?蟹?”
“我是喜欢吃虾子”筱婷的目光停在一大箱的沙虾上“你呢?”
“我喜欢吃蟹。”
“这几只螃蟹看起来很肥,老板,你要挑母的,挑到公的就不能算钱喔!”
“知啦!”老板蹲下身,开始挑捡带有卵黄的母蟹。
冰彬笑说:“你帮我点菜了,怎么不叫你爱吃的虾?”
筱婷已经转到其它海产前面,笑说:“你要请客,当然点你喜欢吃的东西。”
“我也请你吃虾子,大家皆大欢快。”
“这虾子不便宜,我不能让你破费。”
老板插嘴道:“我们的虾子半斤一百五啦!这个季节这款价钱,很便宜啦!”
“老板,来一斤好了。”郭彬转头问道:“你想吃什么口味?盐水虾?酱爆虾?蒜茸虾?茄汁虾?老板都可以处理。”
“你喜欢怎么吃,就让你决定。”筱婷捞起两枚蚌壳,敲了敲。
“你爱吃,就随你的意思。”
“不好啦!还是随你。”
“爱吃就吃啦!”老板又插嘴了“先生吃鲟仔,小姐吃虾仔,我帮你们用清蒸的,吃原汁原味。”
“怎样?”郭彬询问筱婷。
“也好。”
老板将挑好的螃蟹和虾子放进篮子,让伙计带进厨房,又鼓起如簧之舌说:“爱吃什么尽量挑,我们都是现捞海产,价钱公道啦!”
筱婷把蚌壳放回水里“郭经理,你来挑。”
“你喜欢吃什么!”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发出会心的微笑。要是他们再推来推去,恐怕永远吃不了今天的晚餐。
筱婷笑说:“我要吃蛤仔。”
冰彬也相中美味“来盘豆腐鲨。”
“我还要烤墨鱼!”
“烤螺。”
两人卯起劲来点菜,老板顿时手忙脚乱,又是记菜单,又是捞海鲜,厨房也传来锅铲快炒的声音,气氛变得十分活络。
冰彬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筱婷忙说:“开车不喝酒喔!”
“我忘了,你想喝什么?”郭彬又放了回去。
筱婷张望了一下,抬起她那明亮的笑脸“乌龙茶,要加糖的。”
“爱吃糖的小孩!”
“你也很贪吃啊!你叫这么多菜,撑死人了,还想喝啤酒?小心喝出一个啤酒肚!”
“你吃完这一餐,回家也变成小胖妹了。”
“我努力工作,要补充能量啊!”筱婷看到端上来的虾子,开心地伸手去拿“上菜了,郭经理,你也来吃哎呀!烫!”
冰彬帮她夹了两尾虾到碗里,取笑她说:“烫著了吧?可别只顾著吃,完全失去形象了。”
“用手吃虾子,本来就没形象嘛!”筱婷以指头剥虾壳,还把虾头吮得啧啧有声。
尽情地吃,尽兴地笑,郭彬也放下筷子,直接抓起虾子大咬大吃。
这里不是高级餐厅,更不必拘束无聊的餐桌礼仪,他的心情完全放开,忘掉身分,忘掉云茵,忘掉台北繁杂的业务,以一颗返璞归真的童心,纯然喜悦地享受今天的晚餐。
吃饭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不需矫情,不必迁就,爱吃就吃,想笑就笑,在未来数十年的岁月里,他期盼每顿晚餐都有这种好心情。
冰彬一愣,是筱婷带给他好心情。相识至今,她把他的本我一点点地挖掘出来,他对她已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可能吗?他有勇气重新选择吗?自己早就走到抉择的关卡,即使筱婷没有出现,他还是要给云茵一个交代,不能再拖了。
餐厅外面就是大海,黑夜中的浪潮不断拍打上岸,他的心情也像波浪起伏不定。
“郭经理,这螃蟹怎么掰开啊?”筱婷敲著一只红通通的蟹,笑意未褪。
“我教你。”郭彬暂且抛开心里的风雨,又回到她单纯的笑容里。
或许免不了大风大浪冲击的阵痛,但他期待风雨过后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