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开的纸笔店,我要将自己信传出去让掌柜南递,省得他们知道我又被贬成了宫奴替我担心,也需要接他们送来的信。她这投我所好的举动,实际上却是半点也讨不了我的喜。
“我当日被调进却非殿听用时,伍喜阿监就曾经有过严令,在却非殿里听职的人,如果敢收受他人的馈赠,叫他见到了,立即打死了事。娱灵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何娱灵毕竟不惯做这样的事,唰的一下满面通红,木然站在当地。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何娱灵站了站,还是忍不住开口叫道:“等等!”
我看她实在有几份可怜,心一软,站住了,问道:“何娱灵还有事?”
何娱灵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突然道:“云娘子,我听说你的医术之高,世所罕见”
我困在却非殿里近半年,除了辩认毒物什么给几个宫娥治理妇科小病以外,根本没有施展医术的地方,正恐技艺荒废。如果她仅是问我治病,这我倒是求之不得:“何娱灵如果是身体有什么不适,我倒是可以效力一二。”
何娱灵微有喜色:“多谢云娘子。”
我坐回石墩,一面给她诊脉,一面问:“何娱灵何处不适?”
何娱灵咬了一下嘴唇,才道:“我我是不是不能怀怀孕?”
我怔了怔,不自觉的脱口问道:“陛下近期有和你同寝?”
何娱灵脸上一红,摆了摆手,低下头去,低声说:“我只是当年我曾经服侍大家两年多都没怀孕那时,我恩宠最盛,她们都说是我不能怀孕才我我”
她一句话说了许久才说清,我只当没看见她暗里落的眼泪,平静询问她的月信等生理状况,仔细诊脉,摇头道:“何娱灵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是能够怀孕的。”
何娱灵松了口气,不解的问:“那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怀孕呢?”
“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你们计算受孕期有误,月信过后的几天不容易受孕,而不是你们以为的受孕期;再一个陛下初解情事难免有些不知自制,你们为了邀宠固位又太粘缠,因而淘得他身体亏空精稀,你们也难以受孕。”
本来为病人解说病由是十分自然的事,但这个人涉及到齐略,却让我十分不自然,草草说了两句,就想离开。不料我一起身,衣袖便被她牢牢的拽住了,低叫:“云娘子,你既然肯帮我解这一惑,无论如何救我一救,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日后重重报答。”
我万不料她放下面子来会如此难缠,不禁有些生恼:“何娱灵,你若想重邀君宠,自去想法便是,何必牵扯我一介宫奴?快放手!”
何娱灵连连摇头,哀声道:“云娘子,这宫里谁不知道你虽然受贬,实际上却是连朝中重臣也要敬让几分的救驾功臣,谁敢拿你当宫奴看?我并不是要你替我做什么为难的事,只想求你替我在陛下面前说句话,让陛下见我一面,容我说几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云娘子,你也是女子,当知道女子的苦处,我”
“有什么话,你说,朕听着,别扯着她。”两人都是一惊,转头却见齐略青色骑装,手挽漆弓,正和一队武卫向这边走来,眼里厉色毕露。何娱灵被他吓得双膝一软,立即跪下了:“婢妾何芸,叩见大家。”
她原本抓着我的衣袖,下跪的时候也不松手,带得我也被她拉得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膝骨正撞在青石板上,差点被撞断,痛得我直疵牙。
齐略大步走过来,脸上怒色愈重,叭的一声将漆弓砸在凉亭柱上,怒喝:“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还不快说?”
何娱灵簌簌发抖,却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泪如雨下,泣道:“大家,当年的事,婢妾知错了!”
齐略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冷哼一声,竟没下文。何娱灵哭得有气接不上来,伏地哀求:“大家,婢妾那时年少无知,一念之差踏错行池,求您念在婢妾昔日侍奉您的情份上,宽恕婢妾一次吧!婢妾日后必定谨慎言行,绝不再生妄念!”
齐略的目光稍移,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何芸,无知不是无罪的理由,有些过错是不能犯的,犯了就得不到宽恕。因为死去的人活不回来,你犯的罪也就无法消减。你害死阿敏和朕的骨血,朕只将你贬到洛阳来,已是尽量,你切莫贪心不足,犹不知悔!”
何娱灵叫道:“大家婢妾出于妒忌绊了阿敏一下,原意不过是吓唬吓唬她,并不是真的想害死她和您的骨血,她小产身亡,实在是意外啊!况且婢妾所以妒忌,无非是太爱重您的缘故,罪虽难恕,情总有堪悯之处”
何娱灵看来不太像擅于言词的人,这样的话她能够一面哭一面说,想必是她在心里其实已经千万次想象今日这样的情景吧!
我被她莽撞一拉,膝骨撞得剧痛,一时无法行走,心里对她实在有几分恼怒,但此时听她哭得凄切,却也不禁微生感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因情生妒李棠自承是因情生妒,所以杀了皇后;越姬也是因情而妒,才对朕生恨;你如今又出此语妒忌!女人的妒忌啊!”齐略被她的话一勾,却是头一次在人前说起长安事变里的后宫情景,长长的喟叹一声,似无奈,似伤心,似失望,似沮丧;他望着凉亭外的桂花,目光有些迷离,良久,突然将漆弓扔给身后紧跟的护卫,挥手示意他们稍微退远些。
我双膝痛得一时起不了身,连咳几声示意要回避,但两位男女主角都没留意我在旁边,直接将我透明化了。
齐略经历了近半年仔细调养锻练的身体站着瘦削挺拨,此时负手站在凉亭口,被秋风一吹,有种孤寒之意:“朕这段日子偶有闲暇,检点前生,也曾想过,朕自少而长,嫔御不过十人,犹有妒忌之祸,是否应该以治国的雷霆手段治家,才能永除此患?但思之再三,终究还是将此念放下了。”
何娱灵泣不成声,低低的抽咽,我在一旁是听得既尴尬,又恼怒,恨不能一脚将他踢飞,以泄心头这股郁气。
耳中却听得齐略续道:“朕虽是天子,可也是后宫嫔妃的夫婿。妻妾做错事,为人夫婿的,本也该多担待些,不能一昧怪责,把天子权威用来欺压妻妾。所以嫔妾撒泼耍赖,言语刻薄,贪爱宝货,甚至当真犯妒,对朕破口大骂,使色哭闹,动手动脚这些朕都能担待,因为这些说到底还是夫妻私情小事;但有些事,朕却不能纵容,比如篡夺权柄,谋乱社稷,互下毒手,害我骨肉”
“大家大家啊!”何娱灵大叫一声,竟哭昏了过去。齐略眼里虽有怜悯之意,但决然之色却更重,对凉亭外的内监伍喜道:“你派人将她的财帛和常用的物什收好,再给她拨一千金,明日便将她送出宫去,让官媒替她找个人家。”
伍喜应了一声,立即手脚麻利的派人将她抬了出去。
我本来缩在一边默不作声,但齐略挥退何娱灵后,却不出去,冷声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她已经出去了,你还看她不顺眼?”
我心里犹疑不定,有些发虚,怔怔的看着他。他眼里幽光沉黯,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嘴唇轻抿,带出一层冷意。
我犹疑半晌,几番开口欲言,又收声不语。齐略眼里的幽光渐褪,化为一片冰雪寒意,嘿的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别”我生生的将到了唇边的一声惊呼压了回去,不知不觉中,身上寒浸浸一片,竟是出了几层冷汗,身上一阵虚脱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
他的身影转过宫墙,再不复见,伍喜过了一阵却又小跑奔了回来,远远的见我还坐在地上,不禁笑了起来:“云娘子,大家已经走那么远了,你怎的还坐着不起来?入秋天寒,可别被石板冻着了。”
我膝盖上的痛这时还没褪,动了动,一时却站不起来。伍喜是内监,不避男女之嫌,立即过来扶起了我,问道:“云娘子,你伤得重不重?”
“说不上重,痛倒是蛮痛的。”我一站起来又痛得吸了口气,自知没法自己回去,便问:“伍阿监,你有没有什么急事?要是没什么急事的话,可否麻烦你扶我回去上药?”
伍喜扶着我往却非殿的住处走,哈哈一笑:“我本来就是奉大家之令来照料你的,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我想不到齐略人已经走了,竟还会专门让伍喜过来照料我,顿时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抓住伍喜的手臂,骇然问道:“伍阿监,陛下可曾提起过我?”
伍喜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呆了脸道:“云娘子是御前常侍的人,大家哪天会不提到你?”
“不是这种提起,是”我话到一半,便说不出去了,颈后又出了一层汗。
伍喜奇道:“不是这种提起,是哪种提起?”
我的话在舌底打了个转,道:“陛下有没有十分恼怒的提起我,恨不得将我杀而后快?”
“陛下又不好杀,怎么会乱动杀心?你就别胡思乱想,问些没用的,免得什么时候真犯了忌,那可不得了。”伍喜说着看了我一眼,眼里也颇有疑惑之意。
我回到却非殿侧厢那间跟两名女史一起住的小房间,找出跌打药抹了,揉散瘀肿,呆坐半晌。这一夜恶梦连连,却记不得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心里有股急迫的恐慌,冷汗淋漓的醒来,望着窗外的黑夜,连胆子都发麻——齐略最初对我的态度和今天说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句句另有含意。
这到底是我自己做贼心虚,还是他真的已经想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