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漫长的白昼里开始了。这个小镇子,在炽热的阳光里变得寂静了。河面反射着白亮的光,散发出一股硫横的气味。那些五六层的新房,琉璃瓦的顶,金光四射,耸立在空临的天空中。尤其到了午后,镇上简直看不见一个人影,蝉鸣哗啦啦地一片,是它们的天下。镇碑的花岗石面,在强光里,变成金属一样的钢蓝,烫手似的。上面的刻字反而变浅了,许多笔画消失掉了。底下也没有人影。
但华舍镇还是繁忙的。载了石头的拖拉机,在毫无遮蔽的新街上驶来驶往。哥华公路上,走着小车和中巴。四周田里,蝉鸣之下,是轻纺车间机器的轰响。仔细去听,就能听见这镇子里的蒸腾气象。因为罩在暑气里,变得悠远了。
有猫,或者狗,在边缘很清的一团团树阴里打盹。小孩子,睡在竹榻上,竹榻安在老房子的穿堂里,风咝咝的,也带来河里的硫磺味。石桥的栏上,搭了谁家的棉花胎,一领桥一领桥过去,都是棉花胎,搭在桥栏上。桥洞下面,水边有一点干地,缩着脚立了几只鸡。这个镇子也还是安泰的。在那破瓦的屋顶上,歪斜的木窗框里面的旧家什,夏布幔子后面也是酣然的午睡。金铃子,叫蝈蝈,墙缝里的蛐蛐儿,都睡着哩!恹气里夹着安宁。
可是,却有一个小孩子,在这白日觉里走来走去。她的小身子,在桥上,水上,新街,老街,投下了清晰的影子,飞过来,飞过去。暑假里,觉睡得太多,她精神太好,而时间,又那么漫长。她就是秧宝宝。蒋芽儿一放暑假,就去乡下的外婆家了,黄久香也不见了,于是,她形单影只。在这静谧的午后,格外地感觉孤寂。好像,一个镇子,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啪啪地跑过石桥,脚步声被蝉鸣吃掉了,没有声音。白花花的水面上,那影子薄薄的一层,也不像是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秧宝宝不怕热,太阳晒着头顶,也不觉晒。只是恍惚,就像在梦里。明明是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变陌生了。
这样的明亮的静,她想找一些乐子,可是一切都凝固住了,止了声色。连那镇北角停了产的织绸厂前边,人家后墙阴地里的水泥桥上,那个饶舌的老公公,也不见了。她倒是找到了那座教堂,教堂矗立起来,不高,二层,水泥尖顶上立着一个十字架。石头基座上的砖墙面,刷了白石灰。窗和门都是拱形的圆洞顶,还没有镶玻璃。秧宝宝踩着石头基登上去,朝里看,一股水泥的凉气扑面而来,里面一片空寂。深处的壁上留了一个龛,也空着。从教堂背面的短巷走出来,那一片河岸也没有人。河对面的鸭棚,都静着。河面在烈日下,颜色变浅了。草,苇叶,萝卜花,也都浅成一种灰白的颜色。唱着菩萨戏登般的那个娄头,本来就没人,这会儿更是静。娄里堆积着的塑料袋,泡沫块更厚了,边上泛着灰色的泡沫,一层一层垒起来。秧宝宝在小埠头上站了一会儿,风都是止的,娄上像罩了一层沙面,起着颗粒,返身上坡,走进木廊桥,桥面松支腐朽的木板声,听来很空洞,虚虚的。廊顶上的草稀了,漏进几缕光,针样的尖利,刺着眼。走出去,下了斜坡,有过女子笑脸的那面山墙上的窗,开是开着,没有人。桃花枝子缤纷错乱,就像张了一面网,其实是阳光。
秧宝宝走进了巷子,她有意地踢着脚,跑出啪啪的声响,可那声响更衬出了静和无人。巷子里或开门,或掩门,都是无人。巷口处有一眼井,低矮的井沿上,立了一麻雀。她终于看见一只活物了,跑过去,那麻雀悄无声息地飞了。站在巷口,又看见了河水,泊着一条船。方才还没有,现在有了。船头扎着一柄油布伞,还有一具小煤炉,老大却跑开了。这个镇子,现在显得无限的大了。这个孩子在里面,屋顶,是要仰极了脖颈去望;石板长巷,要不歇气地跑一阵才跑得到头;桥呢,横一领,竖一领,走也走不完;河道,是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在这寂静的暑气氤氲的午后,这镇子忽显出它的精深,这小孩子怎么都叫不应它。秧宝宝不由有点害怕,不是夜晚里怕黑的那种怕,而是一种近似于敬畏的怕。她从桥上伏过低矮的石栏,看见水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半身的人影,知道是自己,却又不像。由于水里的污垢太厚,有些像油,影子便汪在面上,更虚了。为证实是自己的影子,她伸出手,很矫揉地在头顶上张开后面的三指,做一个孔雀羽冠的形状,那影子的头顶上,果然长出了三个翎子。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反正没有人看见,于是,就感到了自由。这时候,秧宝宝就很做作地蹦跳着下了桥,两只手拈着裙边,好像是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在谢幕。这镇子成了她的舞台。
终于,终于屋檐斜下了一条影子,日头走动了。有一些叽叽喳喳的噪声起来了,大约是虫和鸟的啁啾。水面也微微开始波动。有几扇门扉悄悄地翕动着,可是秧宝宝已经结束她的周游,走在了回去的路上。虽然她一直在等它醒来,可一旦醒来,其实也是老一套,反叫人意兴阑珊。新街两边,零落的店铺里,壅塞着闷热与慵懒的空气,从门厅里流出来,是叫人气馁的。没有一棵树。在小块小块田地的背景下,新街出奇地守则阔,平整。秧宝宝感到日头的截热。她走下路,在地里谁家的架上,摘了几片葫芦叶,顶在头上。这个动作使她想起了黄久香,她是多么远的一个人了啊!连蒋芽儿都远去了。小孩子总是特别地感觉时间漫长。她觉着,她一个人已经生活了很久。她匆匆地走过镇东的水泥桥,向李老师的家教工楼走去。暑气逼着她,脚板心都是烫的。最后几步她是跑着的,一口气跑进门洞,水泥楼道的凉气镇了她一下。
门敞开着,隔着纱门,可看见客堂里没有人,中间横着小毛的三轮脚踏车,沙发上摊着些报纸,桌上用网罩扣着中午的剩饭菜。她推开纱门进去,有一只苍蝇也跟了进来,在房间里嗡嗡嘤嘤地飞。秧宝宝就举了苍蝇拍,满屋子扑打。人们还在午觉,这时才两点钟,夏天的午后就是这么漫长。苍蝇终于被扑倒在电视屏幕上,秧宝宝用苍蝇拍托着它的尸体,送进灶间的畚箕里。灶间里也是静的,水斗,水泥地,花岗岩的台子,全收干了水分,变作灰白的颜色。砧板,也是晒白的,中间,凹进去的一处,起着干燥的绒头。窗台上几棵菜,干瘪地软下了叶子。窗户对着的中学校的操场,空荡荡的,放假了,没有人。从窗户的左角,勉强可见一角绿色的楼顶,是邮电局,静伏在烈日之下,但楼顶上有一面旗子,却在动着。旗杆尖上,集着一点锐利的阳光。再远过去,视线就让并排的学校楼房挡住了。上方是没有一丝云的,白热的天空。
秧宝宝收回了目光。厨房里的气味这时候被蒸发出来,熟肉和生肉的气味;鱼虾的气味;米饭的香与馊的气味;感菜卤,豆腥气,油酱,葱姜,菜叶的腐味,全都收干,变得蓬松爽利,四散开来。其中还有一种不寻常的特别的气味,就是草药的干涩的苦香。秧宝宝摸了摸浸泡着草药的药罐,这是陆国慎的药。每天下午,由李老师煎好了,滗进保温杯,然后,闪闪就骑车去柯桥医院,送给陆国慎喝。闪闪也放假了。旁边的不锈钢饭盒,也是陆国慎的。有时候,家里烧了好菜,就装在里面送给她吃。陆国慎已经住进医院半个月了,医生说还要住半个月才保险。秧宝宝几乎觉着,再不可能看见陆国慎了。李老师有一次去看陆国慎,问秧宝宝要不要一起去。秧宝宝不回答,她想,她还没有和陆国慎说话呢!当然,倘若李老师一定拉她去,她也就只好去了。可是李老师并没有强求她,自己走了。还有一次,李老师对闪闪说,带秧宝宝一起去医院玩玩,闪闪回答说:是医院,不是公园。秧宝宝心里说:有什么稀奇的!就走开去了。秧宝宝揭开药罐,看看里面的药浸得怎么样,却听见客堂里有人走动,晓得是李老师起来了,便退出灶间。果然,李老师弯腰在沙发上收拾报纸,又将小毛的三轮脚踏车推到墙根前,嘴里说着:靠边靠边!然后就走进灶间煎药了。
秧宝宝在沙发上坐下,心里盘算:这一日李老师问要不要去柯桥医院,去不去呢?灶间里传出瓦罐碰响的声音,液化气燃气的呼呼声。再过一会儿,小毛也出来了。秧宝宝沉浸在她的考虑之中,就没有注意小毛靠着她坐下来,小毛也放假了。接着,闪闪起来了,好像还没有完全睡醒,神情恍惚地进到灶间和李老师说话,声音已经是清醒的了。秧宝宝竖起耳朵听着,听她们几次提到陆国慎的名字,不知好还是不好。草药的苦味从灶间里涌出来,一下子漫开了。闪闪和李老师一起笑了,秧宝宝松下气来,这才发现小毛紧紧挨着她,便向他瞪起眼,压低声说:去!小毛想起了母亲关于不要惹秧宝宝的告诫,离她远了些。
中药煎好,滗在保温瓶里,潺潺地响了一阵,然后,闪闪提着药瓶,在墙根下换好鞋,走了出去。没有人问秧宝宝,要不要去看陆国慎。
午后过去了,时间开始向黄昏里走,脚步变得比较活泼。光线也减缓了它的锐度和紧张,松弛了些,许多种颜色亦呈现出来,视野里便不那么空寂,而是趋向繁荣。风也凉爽得多。
倘若要在镇碑前伫步,看一遍碑文,便可知道这个镇子的方位所在。它在绍兴市区西北面,距离十五公里的地方。最初是由华姓人在此居住,然后渐渐成镇街,所以就叫华舍。碑文上还写道,同治初年,此地的丝绸业就开始繁荣,鼎盛时期“有绸庄三十余家,丝寓七十余家,商店一百三十余家”所以,此镇有句美誉,叫做:日出万丈绸。
在这个镇子的西南边,约莫三公里的地方,就是柯桥。这可是个更古老也更繁荣的大镇。揣摸一遍,华舍的兴起多少是因傍了柯桥的缘故。丝绸客商从柯桥摇般到华舍,看过货色,谈妥价钱,然后,银货两讫,装船,解缆,开走。沿了河道抵达柯桥,再从柯桥入运河,向北,向南。所以,柯桥与这镇子,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镇民们的心目中,柯桥的威望比绍兴还高。柯桥的桥比他们高大;河流,比他们宽,长,四通八达;柯桥的屋脊都要比他们高三砖。人们说起地方,是以柯桥为坐标,柯桥南,或者柯桥北。人们说起历史,是以柯桥为纪年,那时,柯桥的济公桥还没有呢!人们说起热闹,也是以柯桥为标准,比柯桥还旺盛!这就不得了啦。在古代的画面上,柯桥高墙坚瓦,屋脊鳞次栉比;河道里船只如梭,桥洞一眼套一眼,直下十里;沿河的店铺挤挤挨挨,酒旗,菜幌,灯笼的流苏,都绞在一起了。箍桶铺里,堆起着盛米的斗升;篾席铺子,是养蚕的匾和席;方木铺里,织绸的木梭子,成筐成筐,还有棺材铺子,斗大的“财”字,颠倒挂着,底下是裁好的楠木方子,散发着木脂香气。柯桥气象蒸腾,无数的银两在此进出。
如今,繁盛还是繁盛,却是换一番景象。一些支流水道填平做了大街,一周一周地往外扩。往昔的船只换成车水马龙,最多的是中巴,挂着“绍兴”“杭州”“萧山”“温州”的牌子,沿途喊着拉客。住宅楼,商场,酒店,一幢一幢矗着,悬着巨幅广告牌。柯桥的老街快给新街挤没了,剩下那么掐头去尾的一截,几领桥,供绍兴,杭州的旅行团来观光。所以,街上就又多了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跟在摇小旗的导游后边,人群里挤进挤出。镇的东南,造起一座轻纺城,面积极大,抵得上一镇市,里面交易的是化纤面料,迎接全国的布商。因此,那华舍镇子,也改了桑蚕,开起轻纺工厂。这小镇子还是傍了柯桥的繁盛。
现在,柯桥的繁盛似乎达到了饱和,发展的余地汽车汽车小了,就有一些明眼人,留心到柯桥四边的地界,想来找找机会。这个夏天里,华舍镇上三三两两地来一些外乡人,并不是打工仔的半夜扮,而是穿了名牌t恤,皮带扣上也钉着名牌的标记,挂了手机,腰包,乘了出租车,从柯华公路上过来。人们统称他们为老板。老板们四圈里走一走,中午自然要找地方吃饭,于是,新街与老街上的一些饭铺,兴旺了起来。老街上的饮铺多是茶馆,一个开水灶,另一个灶上蒸馒头,再煮一锅茶叶蛋,豆腐干,铁硬的蚕豆。每早来一些茶客,多是老客,坐到十时许,便收了摊。现在,就不失时机做了饭店生意。新街,尤其是镇碑西边,教工楼对面,有座“江南楼”新起的,三层楼,马赛克墙面,铝合金窗框,茶色玻璃。老板也是李老师的学生,蒋芽儿父亲的同学,最早是在镇政府里做一名小干事,后来辞职出来到柯桥做生意,再回来开这个“江南楼”因为关系多,拉得到客人,生意还不错。但平时中午是关着的,只做晚市,现在,中午也有几分热闹了。有些客人是开私家车来的,停在“江南楼”下,暴晒在太阳里。二三时许,走出些客人,预先打开发动机制冷,人呢,面红耳热地站在门檐下剔牙,打手机。这镇子的尾上,午后的寂静里面,就有了些小小的喧哗。现在,从绍兴开出的出租车,送了客人不想空车回程的,会弯到这里来拉生意。多是紫红面的桑塔纳,也有黄壳红壳的夏利。静静地停在稀疏的树影底下,也不知等多少时间,然后,不知不觉地,一车一车开走了。三轮车不歇晌了,慢慢地转悠,有一些还新张了条纹布的车棚,绷平了,被太阳照得透亮。
秧宝宝伏在阳台上,耳里灌满了蝉鸣,看着路对面的动静。暑假里的觉,实在是太足了,她就像是一个患了失眠症的人,很孤独地挨着时间,忍耐着漫长又恹气的午后。对面的风景看上去也是沉闷的,而且,有一种恍惚,就像在梦里。那老板踱着步,对着手机无声地说着什么,汽车无声地震颤着车身。“江南楼”外墙上的空调外机汹涌地淌着水,也听不出一点声音。有几次,她看见蒋芽儿的父亲,从阳台底下走出来,穿过街,向对面走去。蒋芽儿的父亲是个粗壮的男人,穿一条宽大的蓝白条沙滩短裤,上身是一件橘红色圆领t恤衫,已经穿脱了形,松松垮垮地挂在壮硕的肩背上。黝黑的颈项上围一条麻花金项链。先前在张墅乡下的时候,他只是老老实实种田,后来女人在月子里得了一种病,此地人叫做“癔症”神思恍惚,不吃不喝,发起病来会要啼哭,昏厥,甚至寻死。到处看病,西药中药吃了不知道多少,将房子都卖了,地也典给人家种了,不得已,中学同学凑了些本钱给他,开始做建材生意。一旦做起来,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又能吃苦,只二三年便模样大改。在此期间,他女人又受了一个吃素的老婆婆的引领,拜了菩萨,四乡八里地去烧香念经。不想,病真的渐渐好了。即便这样,他也是不信的,他只相信流年,晓得运是一轮一轮的,走过背时,自然就有顺时。但也还是供了一尊赵公元帅,早起烧三炷香。现在,他生意只能算做到小发,大发远远谈不上,中间都不是。这镇子里近年来,发迹的例子太多了,程序也相当高,说出去就怕你不信,可是眼见着,一幢幢金砖碧瓦的楼起来了,不怕你不信!
蒋老板本性是稳扎的,种田呢,又做小了胆子。看看周围,都像在做梦,自己呢,是大梦里边的小梦,更不敢忘形了。而他其实又是相当敏锐,很善于捕捉商机。现在,他越到街对面,站在“江南楼”旁边。隔几步,是一幢三开间的二层水泥楼,比较旧了,房主在别处有了房,并不在此住,空着。蒋老板就站在楼与楼中间那个空当里。可看见背面的一块空地,荒着,什么也没种。他站在那里,嘴角上衔了一支烟,两只手微微张开着,脚也分开着。他的身姿有一种特别的关注,好像是注意听什么,又好像在嗅着什么。倒不像个生意人,而是像一个老练的种田人,在凭经验观察着天气,季候,风向,土地的生熟度,以决定下一季种什么作物。他站了很久,大约是被嘴角上的烟头烙着了,他惊了一下,拿下烟头,扔了。
秧宝宝因为注意看蒋芽儿的爸爸,不知觉中探出了身子,于是,便看见楼下的太阳地儿里,有一个小小的头。她转它也转,她停它也停。她伸出手,那头上就长出了手。
太阳其实已经西斜了一些,阳台的边缘向外推移着。她的影子不见了,被罩在一条长方形的影里。蒋芽儿的爸爸所站这处,是个风口,只见他的汗衫鼓荡着。他继续在沉思。
午后的恹气使人忧郁,但已不那么尖锐了。暴晒中褪白了的景物,颜色回来了一层,变得柔和了。又斜出些影子,显出了立体感。身后房间里起来了些赶碎的声响,午觉过去了,要开始下半日的生活。蒋芽儿的爸爸也走回到阳台底下,他自己的店面里。对面的私家车也开走了“江南楼”壁上的空调外机不再滴水,窗户推开了,可看见屋内墙上的一块光。午后的寂静里,有一种神奇的景象,现在褪去了,又变回原先的,真实的面目。
秧宝宝听见身后屋里,李老师走动的声音,晓得她收拾了这边,就要过到那边,给陆国慎煎药。然后,闪闪也要起来,准备准备,开路。秧宝宝沿着阳台,抢在李老师之前,过到那边客堂,端坐在沙发上。李老师的脚步在阳台上响起了,越来越近,然后,纱窗上映出了李老师的影子。就在李老师推门进来这一刻,秧宝宝拿了本幼儿故事书举在眼前看着。李老师从她跟前来回走了几遭,将小毛的玩具归拢,闪闪的毛线团拾起来绕好,墙根下的一堆鞋,一双一双尖朝里跟朝外的地放好。她好像没有看见秧宝宝。此时此刻,人还是半醒,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形。所以,李老师并没有和秧宝宝说什么,就进了厨房。然后,瓦罐碰击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再然后,液化气“嘭”的一声燃着了。又过些时,闪闪出来了。她和李老师的风格不同。她刚出房门,还慵懒着,眼睛也半开半闭。可只一刹那功夫,她的眼睛睁圆了,在房间里的直动带着风声,塑料拖鞋底清脆地敲着磨光的水泥地。她显然是在找一本什么书,二话不说,从秧宝宝手中抽出那本书看了一眼,不等秧宝宝反应过来,又塞回了她手里,不是这本,再继续找。李老师刚才收齐了的房间,此时又摊开了。小毛也出来了,目光茫然地看看周围,看秧宝宝拿了一本书,便弯下腰从书背面打量这书。这天下午,大家都对这本书发生了兴趣似的。闪闪进了厨房,和李老师说话,药在瓦罐里沸腾了,发出“突突”的声气。秧宝宝合起书,扔给小毛,灰心地想,今天又不会叫她一起去柯桥医院看陆国慎的。她们根本把她忘记了,陆国慎呢,也把她忘记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她将手垫有腿下边,呆坐着。闪闪在厨房里哼起了歌,煎好的药淅淅沥沥地滗进保温瓶。李老师的声音也大起来,说着笑话。小毛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很快活,只有秧宝宝是悲戚的。
这天下午,小毛也跟去了。秧宝宝起身拉开纱门,走过阳台,回那边屋去。身后李老师喊她:秧宝,去不去买菜?秧宝宝冷笑一声,心里说:我就只配买菜!她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顾老师正站在书桌前写字,问她:秧宝宝不便服吗?她不回答,顾老师也没有再问,继续写他的字。秧宝宝躺着躺着,却睡着了。
暑假里的觉得很乱的,因为随时可以睡。就这样,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分,秧宝宝睡着了。她在午后的寂静生活里消耗了体力和精力,现在要补回来。这时候,这镇子有些闹了,可她已经成了个睡倒了觉的小妖怪,人家睡时,她醒着,人家醒了她却睡了。房间里有一时很静,顾老师将写好的大字卷起来,出去找同道者交流,李老师一个人买菜去了。不知从哪里攀上来一只猫,在阳台护栏上,脚步柔软地走过去,并没有打扰屋里的睡觉人。柯桥来的卖水车就停在他们楼下,有人正与卖水人论理,前一日的水里有一条虫子,应当调换。可是,怎么知道就是这车上的水呢?柯桥卖水车不止一部,卖水人辩道。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说着,虽然不相让,可也不激烈,声音在空阔的新街上散开了,也没打扰楼上的人。秧宝形容词在酣甜的睡眠中,这些动静,她都知道,而且,有一种甜蜜的抚慰的含意。在这些微小的嘈杂之中,她沉到了睡眠的深处。她绷紧的小身子这会儿放松与柔软下来,体内分泌着生长的激素。要是和一个多月前她刚来这里时比较一下,你会惊异地发现,她可真长高不少。她的脸看上去还是那样,可俊俏了一些,为什么呢?仔细想一想,是因为各处的轮廓都鲜明了一些,好像被一只无形的笔描了一遍。额角的线条出来了,发际生得略低了点,也窄了点,但因为脸颊是窄的,额头呢,又有些鼓,所以保持了匀称。眼睫毛线深了,就显得长了,而且真有些吊呢!鼻梁的形状清楚了,虽然不是高挺的鼻梁,可至少不塌。唇形也出来了,这才发现她的人中挺长,又微微上翘,其实是很俏皮的。可惜平时总在生气,绷紧着,现在松开了,显出了优点。当然,然后还是黄和黑,十岁以下常在室外活动的孩子,都是这种脸色。皮肤薄,油脂不丰厚,就特别吸收紫外线。
这一时的清静过去了。人陆续都回来了,在阳台上跑来跑去,两边的纱门开进开出,大人孩子都在高声说话。电视机开了,播放着动画片,广告,再就是本地新闻,而且,天陡然地变了。乌云在霎时间铺满天空,雷声从很远的田野那边滚过来,风里裹着一股湿润的水汽,溽热一扫而荆大人孩子在这陡然降临的凉意里,都有些兴奋,很夸张地说笑。秧宝宝睡沉了,没有人叫她吃饭,说过的,李老师家吃饭很涣散的。不知是谁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巾毯。
等秧宝形容词睡醒过来一个人在桌边吃饭时,暴雨已经下成中雨。均匀的雨声笼罩了镇子。暑气,嘈杂,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静谧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是在雨里度过的。秧宝宝没有出门,坐在房间里看外边的雨。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老街里的河水已经涨到街上,有人一脚踩偏了,就下到河里去了。楼顶平台边上,专门用铁皮接出一道槽,雨水就顺槽流下,流到铁皮桶里。接满一桶,倒进水缸,再接。后来,水缸满了,就倒进洗衣机,横竖洗衣机从来不用,水压不够,自来水也不洁净。第三步,倒进浴盆。雨水还是不停地流下。李老师让每个人都洗头发,煤球炉和液化气同时烧水。闪闪给小毛洗,李老师给秧宝宝洗,然后是亮亮,小季,闪闪,顾老师,李老师自然排到最后。房间里充满了香波的柠檬气味。雨水敲着铁皮桶,叮叮当当响。开水在火上突突地冒气。因为下雨天凉,大人小孩都加了衣裳,晾着湿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加一个陆国慎,全家人就都到齐了。
沙沙的雨声中,有人在楼下叫,叫的什么听不见,叫久了,就伸出头去。看见雨地里,有一个人,披着蓑衣,戴一顶草帽,所以看不清年纪。他仰着头,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向阳台上的人一送一送,嘴动着,只听得见几个字。终于听懂了,是从金华过来的一个镇民,受人之托,给李老师捎来东西。李老师拿了伞下去,与那人说话,交割东西。雨点打在伞面上,响亮了些,更听不见说什么了。新街的水泥路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净,天空是一种水蒙蒙的浅灰,铺到很远。远到极处,却亮起来。有一道起伏的青色的线,那就是会稽山。那几个琉璃瓦的尖顶,颜色倒淡了,不那么触目。“江南楼”也显得灰暗,尼龙布的雨棚耷下了边,或者缩卷起来,稀脏的。斜对面的镇碑变得很小似的。倒是边缘清晰。后面的几方水田,可是绿色盈盈。李老师打的是把黄花伞,明亮的黄色在雨地里,投下一团光晕,浅浅地印着几朵花,微微摇曳着。然后,老师终于告辞了那捎东西的人,进了门洞。
这包礼物来的正是时候,大众小孩都围上来,看李老师拆开包,是饼。小毛刚要伸手,被李老师止住了:且慢!这是一种特殊的饼,它的吃法也很特别。然后,李老师吩咐闪闪去拿几张干净的白纸。闪闪拿出几张作业本上裁下的纸,李老师说太校顾老师又拿来几张写大字的毛边纸,李老师说也不行,太软,而且不够光滑。亮亮拿来的是电脑打印纸,李老师说接近了,可是代价太高,浪费了。最后,小季找来几张作废的报表纸,才通过。李老师让小季将纸一人发给一张,照她的样子,铺在桌上,放上一个饼。饼是小月饼那样的大小,壳很脆,要小心拿起,否则会散。饼放在一半的中间,将纸对折起来,盖住饼,双手捂住,一按。只听见,咔拉拉一阵细响,揭开来,饼已成一片碎屑,碎屑里间杂着干菜,肉末。然后,用手指撮着,仰起头,张开嘴,送进去。果然脆香可口。秧宝宝有一撮没送好,全送衣领里去了。大家都笑,她自己也红着脸笑了。
李老师说,这是一种古老的物产,独金华才有。闪闪就说:那么古人用什么来吃?古时候又没有报表纸。李老师说:古时当然不是那么考究,就用手掌直接压碎。顾老师则说:是用薄面饼,压碎了,包春卷样包起来吃。那样说起来,还是古人考究了。一边讨论,一边撮饼屑吃,一个上午过去了。雨天的午后,并不是那么恹气的,总有一个两个不想睡午觉的,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这天,是闪闪不睡觉,拉出缝纫机,铺了一桌子的布料,缝裙子。小世界幼儿园暑假里要参加绍兴市的幼儿汇演,放假前就开始准备。闪闪给大班的小朋友排了一舞蹈,让小朋友扮成树,其中一个则扮作小鸟,在树林里飞翔。小鸟的服装是现有的,白纱裙,背上有一对翅膀,头顶戴一个冠子。难得的是树。闪闪决定给每个扮树的小朋友缝一条咖啡色的裙子,头上系一条绿绸丝带,手上各举一束叶子。咖啡色的涤纶布家中现成有一匹,还是前两年有个在轻纺城租摊的朋友,急着收摊,同价处理时买来的。可这几年又不兴涤纶了,兴咔叽,纤维麻之类的,比较透气。所以,就塞在床底下,等老鼠来咬。老鼠却不及换口味,不爱吃化纤,因此,还是完好无损。现在,闪闪就在桌前,一条一条地裁裙子。说是裙子,其实就是直筒筒的一身,直到胸前,前后两边各缀一条绿绸带子,在肩膀上系一个蝴蝶结,就挂住了。缝纫机一开,很快便可做成。但闪闪又别出心裁,要在前胸钉两片树叶形的绿绸子,这就要用手工了,工程也不校可闪闪不怕,她决心做一件事,就必须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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